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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乐土Ⅱ

千木良不止一次跟江本说过,只要坚持你买的东西绝对是对的,友美最终是会让步的。江本再一次把它当成千木良爱制造小别扭的证明,并没放在心上。每一次他都严格按照友美写的清单一字不漏地执行采购,某一年他终于出了紕漏,因为友美对于牌子也很在意,哪怕是一瓶酱油。他同样没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问:“再去买一瓶?”友美的回答同样漫不经心:“好。”以后他更小心了,像应付工作一样应付着日常生活,不能出错,虽然全勤全优也得不到奖赏,但是你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还抱着不是得到奖赏就是得到原谅的心情。

但是,他没法克制住那种想得到什么的心情。既像是意外,又很合理,既令人喜悦,又不至于让他觉得有愧和不安。他觉得那可能就是幸福,介乎于额外的奖赏和消极的安慰之间,一种绝妙的让心灵得到休息不再渴求也不再不满的状态,他甚至不想知道那具体是一件什么样的东西。最好不要知道。此时,他的队伍一点点缩短,他一个身位一个身位地靠近了那个彬彬有礼的收款员,计款机上的数字三位三位地上升,很快那个礼貌的年轻人就会问他想换购什么,或得到哪些赠品,可是,他从没遇到过他想要的东西。

他是不是一直是这样呢?他简直不知道“一直”是指多长时间或怎样的经历。他还能记起他年轻时总感觉到的厌倦。但是厌倦这一页无声无息地翻过去了,他也能深刻地理解自己的情绪,但万幸,他从来不需要像千木良那样挣扎、过度、永恆地活在自杀俱乐部中。他不自觉地相信,只要经过一段时间,跨过了某条界线,事情会自己解决的。而这种想法被千木良称之为:有神论。有神论是好的,它唯一的缺点就是难以让人相信。但江本觉得即使这一点也是能够解决的,因为他从一岁长到了现在,他并不觉得他付出了太多的努力。而到了现在的年纪,他已经能欣赏其中的一些奇迹,他六岁时跟五岁半的时候是那么不同,他十二岁时跟十岁时相比完全是另一个人,他二十岁时每一天都在否定着自己,可是突然在二十多岁的某一天,他就再也感觉不到时间的变化了,他现在是三十几了呢?三十一?或三十五?都差不多罢了。然后生命中又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一天,你再次觉悟,这天之后人就老了,然后时间就彻底停摆。

他计划着在这一天到来前把友美变成江本太太,对这一点他既不是非常担心,也不是很有把握,有点像他对这一次购物的感受,还有上一次和上上次,不知是记忆衰退还是身体疲惫,他总是担心会出点错,但又觉得出错才是不可思议。他同样拿不准的是真的求婚后会怎样,结婚和无法结婚的生活都是他无法想像的。他似乎活在一个拱廊接一个拱廊无限延伸的梦中,每走入一道门都发现后面还有两道门等着自己,一个人会跟过去某个时间点上的自己越来越远一点都不奇怪,两个人会被岔开简直是平常至极。他走到公寓楼门前时,一阵微弱的细雨将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浇醒,“秋天刚到。”走入那扇玻璃门时他想到。在电梯里他又有了新的想法,他想如果他思想中有两个他该多好,一个在过着他现在的日子,另一个则对一切都完全陌生、永远在猜测着他的生活。到底他要去哪里呢?要上几楼呢?要打开哪扇门呢?直到他用钥匙准确无误地打开自己的门。

友美已经在家了。她在忙着什么的时候总是无一定之规。可能在办公室加班,也可能在书桌前,好几个小时对着电脑。她的书桌,她的台灯,她的电脑,她的那盏灯罩做成撑开的雨伞的落地灯,还有她桌旁佇立的一块黑板,窗台上点燃的香蜡,他才进门就看到了烛光在玻璃窗上跃动,散发出奇异的花香——那是她的空气。

他开始把大口袋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放到冰箱里、橱柜里、瓷罐里、各种塑料密封箱里。“那是什么?”友美靠在椅背上,那张像是少女的脸越过了客厅里层层的家具陈设,直抵眼前。“杨桃?”他拿着那个只有横截面妙不可言的水果,有点拿不准似的。“不是说了买罐头么?”少女脸埋进了电脑屏幕,“蛋糕要用罐头水果啊……”

哦,他为过去三十几年被他吃掉的蛋糕感到冤枉。他必然是错的,跟友美在一起后他才知道一碗汤竟有可能是“俗气”的。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听到了键盘“嚓”、“嚓”、“嚓”的声音,那是友美在大力地按Delete,看来工作不太顺利。“也许不烤蛋糕了。”她慢吞吞地说,真让人难受。他站在冰箱前,活动月历纸竟然在12月,哦,他想起来了,挤在细小的格子里的那个单词提醒了他:Glastonbury。为什么要在冬天出远门呢?为什么不在明年夏天结婚然后就在那时候去呢?不烤蛋糕是什么意思呢?他一会儿又要出去吗?外面的雨要下到什么时候呢?

“呃,我们明天叫点外卖来吃吧。”仿佛过了很久,友美又说,“我看来没有时间了。”

“哦。”她说的是千里夫妇来作客的事,他忘得干干净净。“好的。辛苦你了。”

“有什么办法呢?都赶在一起了。”连续不断的按键声响起,友美又是那副从来不企求别人会理解她的工作的神气。

他坐在了沙发上,很快有了倦意。他依稀听到了“修司”,心想,修司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场合!他上一次见千木良时……他睡了过去。

千里现在是一位浅野。在那之前她是怎样的一位江本小姐,作为哥哥江本毫不知情,但千里对个人生活的安排一点都不让他意外。她不想去更广阔天地实现什么自我,她待在属于她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家境殷实的男人,现在怀着四个月的孩子。第一个。他还记得千里的婚礼呢,过多的摆花恐怕又教友美觉得“俗气”,那个梦游的男人好像完全不理解正在发生的事,似乎需要别人提醒一声:孩子,你是新郎。要骗他结婚应该不难,但要骗他一辈子都觉得他做了正确的选择呢?再看看千里吧,谁又能担保她不是骗自己呢?她怎么显得那样小,新娘礼服像张开口把她给吞掉似的。

浅野就是个小孩子。千里老这么说。他有时候是要离家出走的,说他必须带的有雨伞、水壶还有铅笔盒上的那只猫。“真遗憾那只猫没印在水壶上。”江本心里说。丈夫是千里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而千里现在怀孕了,说明她更强大了,能够承受两个孩子。这一次再见到千里让他很高兴,他觉得她长漂亮了,她内在顽固和让他心烦的东西都消融殆尽。她的穿着肯定跟过去不同了,但他仍然觉得她很苗条、轻盈,一点也看不出有孕在身。浅野没有任何变化,任何人也想像不出他的变化,他脸上掛着恍惚的微笑。

千里第一句话问:“Miss Classy还没回家吗?”

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苦笑了,但也庆幸一开始的几分钟他们能一直谈友美。还在那里工作吗?对,还在杂志社。那是个设计的……想起来了,时尚杂志。她干得很不错吧。算是吧。嗯,我也觉得。

可我不这么觉得。江本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因为有别人存在,他变得能够思考和判断友美了,好像他必须要把她放在人群中。她对她所做的事并不满意,她不像她弟弟那样可以数小时地对安全气囊发表高论——如果他想说的话,她对她所做的事没什么可说的。她也许有别的打算,但那会是什么呢?除了那些精致的脾气,她还喜欢什么呢?看杂志,搭配衣服,购置家具,设计房间,他看见他的妹夫坐在友美很得意的那把椅子上,他刚才表扬了好几幅画好几件小玩意,“太可爱了。”他说。江本觉得他脸上那友善的微笑就快变形了,要是有蛋糕就好了,能让他忙上一个小时,他还能跟每个人都搭上话:“要再来一块吗?”

期待,迎接,短暂的喜悦,问候,之后客人们还坐在这里。“你们可以退下了。”江本像个孤独的国王,在心里默念。他压根儿不懂为什么千里要来,她一定是做出悠闲美丽的假象,他得问问她。可是没有机会。门铃响了。这下他可以把交谈都丢给友美。

但是,走进来的是千木良。他盯着千木良的脸,好像那上面写着他出现的原因。千木良带来了蛋糕,穿着西服,这让他想起了什么。上次见面千木良也是这样打扮,衣装在静静发光,低调地诉说品质和昂贵,千木良脸上是冷静、聪慧和无所谓,他克制着自己,克制着他想用深刻的印象来伤害别人的怒意。是友美邀请他的,她希望他不要老是独处。再说如果结婚的话,两方家人是一定会见面的,江本接受了这个局面。他看见千木良跟千里夫妇打了招呼,千里甜蜜地笑着,大家准备吃蛋糕。

在友美出现前有个完美的瞬间,江本感觉客厅里只有四个小孩,包括他自己。然后友美站在了客厅里,她总不是一个人,她的套装、她的发型、她的妆、她的包,她有一大帮随从。客厅一时间变得满满当当。大家都不得不尊重起友美,听她说话。“现在的小孩是怎么了?在出租车里吃东西,还把车里弄脏了。”江本看到千木良微微侧了下头,抖掉他恶意的笑。“饼干屑都掉座椅上了,司机先生也很为难,可是——”“那是几块饼干呢?”浅野发白日梦般问,也许他觉得五块以上才有可能产生令人不快的碎末,可谁会在乎他的想法!“可是,”友美继续说,“年轻妈妈老觉得小孩有特权——”她看到了千里,打住了。

“可以吃饭了。”江本说道。

友美开始关心千里和孩子,浅野也在谈话圈内,妻子怀孕又给了他理由买上一大堆无用但可爱的东西,而友美是这件事的最佳顾问。千木良一声不响地吃东西,看来已下定决心要沉默一个晚上。饭后千里要了一杯酒,“我想没关系。”她坚持着。江本陪她在沙发上坐下,浅野和友美在客厅的另一角,友美在给他看各种东西,千木良捡起一本书,极不舒适地坐在一张尽可能离所有人都很远的矮凳上。江本想这个时候他可以问问千里为什么突然来访;千里的目光游移不定,看看酒杯,看看丈夫,一会儿又落到了那个衣着华丽看着书的怪异的小个子男人身上,她笑了,叹口气。

“他是友美的弟弟。”真是个笑话,她的意思恐怕是。

“我们不也是兄妹吗?”

千里不耐烦地摆手,啜一小口红酒。“营养都被你吸走了——干吗那样问呢?我不能来看你吗?”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又是轻微的叹气。敞口圆肚的高脚杯里,红色的液体轻轻摇动,打漩。江本握住了杯子,但千里依然很坚持。“没事,我没事。”她压低了声音,“在家呆得太腻味了,趁现在我还能到处走动……还有天气也不太热。”

“他不反对吗?你应该在家好好休息。”

兄妹俩一齐望向浅野。原来浅野也不矮,友美才到他肩膀。

“不,他挺高兴的。”友美用嘴碰了碰杯口,但没喝。“我觉得转移下他的注意力挺好,他很容易就把事情忘了。”

忘了?注意力?她到底指的是什么呢?千里的口气像是说服自己相信他们把烦恼留在老地方,然后转一圈就又成了无忧无虑的爱侣。可是她以为自己嫁了谁呢?一个傻瓜吗?

“可他忘了不代表我会忘记。”千里的口气变得阴沉,“我有时候觉得不去知道一些事情真好。你就不会把你所有的女人告诉友美。”

江本很诧异,他没有跟友美过多地聊他的过去,但那是因为他没有什么过去。千里犹豫了一下,还是一口干掉了杯中酒。“不过你不能骗自己,友美姐跟美由子姐很像,你喜欢要强有个性的女生,对吧?”

“美、由子?”江本低声重复,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得啦,”千里宽慰地笑,“虽然大家都觉得你抛弃了今西,不过我知道,是你被甩了。”接着她靠近了江本身前,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现在看来挺好理解的,独立上进的潇洒女孩被愿为她改邪归正的小混混狂追,比跟你在一起浪漫多了。”

这时千木良像个幽灵一样飘过来,给自己倒了杯酒。“哦,大学的时候……”他跟千里聊了起来,自然随意,夸大了江本的亲切,但在不令当事人尴尬的范围内。千木良似乎有能力做好一切事,包括那些表面的敷衍,可友美竟担心他不会跟人相处!只有江本知道千木良随时都在放弃的边缘,他可能就在一切进展顺利时把人拋在半空中。可是这一晚千木良都没抛弃千里,而千里却抛弃了江本,把他留在惶惑无言的高涯上。道别时千里的醉意已经过去了,她又像刚开始那样温暖并且神采奕奕,“放心吧。”她真挚地对江本说,“想想你就要当舅舅了!”

“真受不了。”几乎在关门的一霎,友美深深地,像是发自肺腑地叹道。

江本明白她的意思。年轻妈妈。借由自己一个人的受苦丰富了所有人的生命。爸妈升级为祖父母,哥哥荣升舅舅,姊妹加冕姨妈,丈夫成为伟大的父亲。感激不尽的恩典。他才明白友美是多么不愿意接待他的家人,她让千木良来是为了分担她的负担,她宁愿相信她弟弟那恆不稳的社交能力。她一向看不中千里,她觉得千里可笑,假时髦,趣味不足,永远也不会像她现在这样,安静地握着酒杯,屈腿侧卧,眼神悲伤而清澈,神的执杯圣女。江本坐在沙发尾,轻轻捏住友美的小腿,纤小冰凉,他将手指按在他知道的穴位上,热意一点点传上去,他看到友美上身微弱的扭动,他俯身吻她。

听到她笑时他还是很失望,比悄悄睡去更失望。因为他又要听她说话了。这样她就能解释她的拒绝,她相信其中有高级玄妙的地方,而这正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可谁又能替他向友美解释,她的那些话一点也不美妙呢?比如,她为什么要去Glastonbury,那年春天,呀里巴里呜——他很烦躁,她为什么不直接说那是杂志上一张照片呢?配上清雅的词句,配上无知的一定要找点梦想的年纪,然后就变得非去不可了。她为什么不能生活呢?友美比他大两岁,他此刻希望她更老点。她的心是空的,她说,这些她无法理解的烦琐在吃掉她的能量。她常常觉得她在飘浮,她并不存在,尽管多数人是亲切的,世界是美丽的,可她总觉得她还有事没做,有东西在等着她。

“我想去学电影。”友美从床上爬起来。她不敢相信她真的说出来了,她压抑这句话有十年了。但真正说出口她就可以不管它了。不再惧怕父母或朋友多余的忧虑。她不用再管别人的感受。江本在暗处躺着,她仿佛能看到他在眨眼,长长的睫毛缓慢地扇动,浓密利落的头发,修长有力的线条,他全身凝聚着被称之为“男性”的光彩,让她想化成这片包裹他的黑暗本身,可是,她不能看他的脸、他的表情,那会让她对自己感到困惑,仿佛她从没渴望过他。这是她一个人的秘密,她曾以为世上没有第二个女人像她这样渴望他,但今晚她忽然间明白,或许她一直明白但拒绝告诉自己,当她想望得更深时,别的男人眼中总是什么也没有,而江本的深处,却比没有更糟,那儿坐着一个神色冰冷的人,永远嘲笑着她。

如果友美真的在一年最忙的时候去度假,那应该意味着她会辞职,江本觉得他至少能给她提供一种选择。他不知道学电影这事友美是不是认真的,他只是隐约地担心,虽然友美是切乎实际的,但这世上最不实际的事莫过于切乎实际,所有追求梦想的人都假设他们待会就死,所有空谈面包的家伙又总装成刚刚挨过饿。他翻看友美的影碟,她喜爱的电影都另放在一个整理箱里,贴上了标签。爱情片,文艺片,感觉复杂难以分类的,他挑了一部喜剧。Welcome Back Mr. McDonald。他陪友美看过两三次,但不记得情节,可有次结束时他看到她眼泛泪光。连续两晚友美都在加班,他独自看这部电影。第三晚他才把影碟推进机器就接到了千木良的电话,他赶去千木良说的酒屋,在店外的招牌下,看到千木良孤身佇立在灯红酒绿之中,脸色煞白。

“对不起。我刚刚感觉好点了。”千木良手放在胃部。

江本一眼就发现闪着灰色光芒的西服不见了,千木良又变成了那副颓废、对世界无所防备的样子,任人来挑错并孤立他,他已不想反击。各种灯光汇聚成一条地上银河,江本和千木良,如同两粒无力摇摆的灰尘,拖着步子前行。江本等着千木良向他解说这次突如其来的放弃,他想像不到千木良还能受到什么打击,世界对于这个男人就是一个不够精彩的笑话,在摆脱上一次的挣扎后他长期处在低沉舒缓的嘲弄情绪中。他也见过千木良忧郁,不知被什么毁掉了兴致,但那是很久前了,现在千木良喜欢化妆成光鲜亮丽的傻瓜,可如果你上钩了去嘲笑他,那么他很快就会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傻瓜。江本意识到这是更为低调隐忍的兴致,如果你不把自己当作笑柄,你如何能真正嘲笑这个世界呢?他把自尊心这个成为真正喜剧演员的最后障碍也拆除了。但是他能否真的接受生活的嘲笑呢?谁又能呢?

“这真是个喜剧!谁都难免感觉自己是最大的笑话。”

江本只听到了“喜剧”,“喜剧不好吗?”他随口问。

“喜剧,就是受到嘲弄,就要把它变成笑料,源源不断,这就是最糟糕的地方,它源源不断,追着你,悲剧就好多了,死人满台,落幕。”

“为什么不停下来呢?回到普通的生活中来。”

“就像你有这样一个生活。”千木良的声音低沉残忍,如同在讲一个教人抑郁的笑话,“为什么你跟友美在一起呢?而我却从来见过你妹妹,浅野夫人。”

江本有些意外。“这跟千里有关吗?”

“哈,怎么会有关呢?那天我们从你家出来,浅野接了一通电话,向我问了路线,就决定去跟朋友会面。我送你妹妹回了酒店。”千木良不再说了,似乎陷在生命永恆的缺失中。

“她不是爱胡思乱想的人。”江本琢磨了半天,说道。

千木良大笑。“我也不是。不过我觉得她有别的优点。”

“是啊,”江本浅笑,“俗气,自命不凡,但很坚强。我觉得那件事让她学到很多。”他瞟了千木良一眼,“她不会给人死的东西还假装神圣。你不是总说全世界都在发疯吗?她不疯。她不再疯了。”

“对,是,”千木良肯定着,“她不疯,她可以……让人活着。”

在都市夜的欢闹中,在那件服帖的蓝色西服外套里面,千木良仿佛被个人的忧郁风干,抽缩成影。江本几乎怀疑千木良从来都是个影子,预告着他的命运。现在,幻觉的巨大暗影向他移动,就要与他的身体相接。他仿佛看到了恐吓千木良童年的跳舞的艺妓,无法自然活动的关节在崩毁的边缘,企图挣脱那万能无形的傀儡师,千木良把它们当成了自己。“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呢?”江本问,虽然觉得很幼稚。千木良笑笑,“人人只爱不让自己失望的人,死人,同时一边失望一边自怜。”他被这话打击了,而且千木良看出来了,并且并不意外。

“真正该停下来的人是你,你不可能让友美满意的。”

“我不是喜剧演员,我是过日子的人。”

“可决定权在谁手里呢?十年前你能想到你跟一个叫千木良友美的人在一起吗?可我见你第一面就预感到了。”

“为什么?”

“……我该说吗?”千木良低语,“因为你跟她日记里写的一模一样。我小时候偷看她的日记,想方设法跟她作对,我一直觉得这是我嘲笑她的把柄,世界上没有那样的人!可你出现了,不可能的幻想猛然成了真!她渴望你,可是,她被这个世界宠坏了,她相信装疯卖傻的那一套,她看不出那只是些昂贵的死东西。这个发疯的世界啊……人每天只想着怎么满足自己——人……腐坏了,你明白吗?”

“你,希望我明白什么呢?”

“别这样,你比我明白多了,你们在一起无数年了——问题甚至不在于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具体的东西,她跟所有人一样,需要被讨好,不断被讨好,追着你——他们自己太蠢了,连哭跟笑都需要被告诉——这件事你想哭,那事你想笑,这种时刻你就想爱了。她觉得她渴望你,这可能也是真的,但她得到了,而欲望是无限的,你可以满足她的需求,但那只是具体的东西,还远远不够,她还想要你无休止地创造她内心的需求!她们非得永远都有想爱的感觉才满意,不只是写电视剧的人,不只是你,连汉堡包都太累了。”

“我们之间,”江本停住了,他想说“有爱存在”。为什么千木良现在跟他说这些呢?千木良的内心有爱存在吗?“你从来没喜欢过任何人。”千木良摇头,不,他回答,我连自己都不喜欢。可这句话又让江本安心。因为太想真心去喜欢什么千木良才发现自己不喜欢一切。江本突然觉得友美并不真正讨厌配菜太多的俗气的汤,就像她也并不真正喜欢那件蓝荧荧的小礼服。她为何要喜欢千里呢?正如她为何要讨厌千里一样,他们礼貌谨慎是因为这一切跟他们没有关系,可千木良不同,他同情千里,像他同情艺妓,生命的木偶。这让一切温暖。你会被渴望,但永远都不被爱,这又让一切冰冷。

他回去时友美正对着未完的电影发呆。“你出去怎么不关影碟机呢?”她含混地问。他含混地交待了千木良的事,接着坐到她身边。“我不明白。”他望着她,“这部电影。”她短促地瞥了他一眼,“不需要明白。”她说。

“不,”他握住她的手,轻柔坚定,“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唐泽寿明……要奔跑?那些一再被扰乱的人最后努力想完成播音,这我明白,我明白上班族想努力把事情做好的心情,可是为什么那个主妇的幻想这么重要呢?幻想自己如诗如画幻想爱情浪漫多彩——为什么帮助她就是一件伟大的事呢?为什么她的丈夫就该受到冷落和嘲笑呢?他做错了什么呢?这样的喜剧难道不该是在阴差阳错中让人——该怎么说呢,让人既不那么满意也不那么失望吗?我知道人们想看到积极的东西,可是积极就一定要站在哪一边吗?难道一出好的喜剧竟没有勇气讽刺所有人吗?这个社会只能接受恭维和抚摸吗?人们想看一部电影只是为了满足欲望吗?你可能觉得我不懂电影也没资格评论,但是我不喜欢以这个主妇的胜利作为结局。”

友美的脸上出现了大段的空白和断点,她渐渐觉得这段话是对她宣战。

“你有什么资格谈主妇的幻想?”

江本费力地叹气,他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想把自己的心意一次性地表达清楚。“是一个主妇的幻想,还是所有主妇对唐泽寿明的幻想?友美,演播室里有二十几个人吧!”

“你对女人就没有点同情心吗?”

“她丈夫开夜班出租。”

“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再说她为什么不能得到安慰呢?”友美竭力反问,“现实中男人得到的更多吧。”

江本不再多言;现实和同情都跑到了友美的一边。

友美在冬天以前就回来了。他觉得她的归来就跟他发现她去度假一样奇幻、突然、莫名其妙。而对方正对他抱有同样的看法。他长时间外出,随随便便地丢掉购物清单,不回答她的问题,但沉静安闲毫无敌意。在圣诞节前把事情交待清楚是最好的了,他想,这样她就能跟女性密友消极地狂欢,或者接受追求者的晚餐约请。毕竟,她有一张光洁清新的脸,优雅得像杂志插图。他有次在书店遇到了她,过了很久他才发现,紧接着他在她脸上辨认出那种陌生又熟悉的动情,一闪而过。他之前正傻乎乎地看一本儿童故事书,全然没留意周围。那是他最后一次在人群中认出她,有点像第一次,在医院里,他第一次感悟到否定的力量,用生命否定死亡的激情,她鲜活、亮丽、轻盈,杀死了他的一小块空虚和厌倦,他那么渴望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一部分生命,或许一起创新的生命。

他想为千里正在孕育的生命准备一份礼物,可他自己却更喜欢那本书。故事里有个一郎啊,迈大步走在蓝天下,可走到天黑还没走出村子,他感到了失望受到了嘲笑,但还得抗着命运的壳,因为他是一只蜗牛之类的。有天晚上,天上星如许今夜,一郎就高兴起来了,他也跟着高兴起来了。他无法了解蜗牛的想法,但推测那可能是因为他们一同存在,他,和蜗牛,和满天星斗,还有无数没法相识的生命和经历,他们如此不同,如此不相关,可生命中偶尔存在某一刻,人能意识到无数灵魂存在的简单事实,内心映照出造物的丰盛和喜悦,再度有勇气抛弃和拥抱孤独,活得像星辰一样伟大。他不再想要任何东西,甚至包括幸福。他向冰冻的天空伸出手,轻轻按住夜幕中轻摆的寒星,深蓝的丝绒般的冰融化,什么清凉明亮的从指尖滴下,他的手指跟随着,而它持续地逃脱,画出一道银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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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最喜欢的是满天星,喜欢把头发留到很长很长,喜欢喝豆浆从不加糖,还喜欢我。等所有人都走后,我想我才愿意告诉你。喜欢你,是除了足球我一直坚持的事,从来都没有变过。那个时候我希望你还在我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