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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人间Ⅰ

从一中走回家那段路要过桥。先走一大段下坡路,顺着路边渠,这几天沟里没有水,只有零散的烂菜叶混合蓝的红的塑料袋黏在渠底,苔的霉味和腥味在阴天时特别明显。抬起头,灰灰矮矮的小楼占住天空的前景,再往前,生锈的铁栅把模糊不清的玻璃窗锁住,再往后,是常灰的无悲无喜的天。

这段路不长,很快下至坡底就转到了店铺林立的主街。卖韩式文具的小店很受女学生的欢迎,包子铺和肠粉摊永远被白雾围绕,从店铺内堂接出的煤气炉挨着一个低矮的摞满笼屉的案子,霸占了半条人行道。结队而行的学生们从不为拥堵而烦恼,他们轻巧地穿过去,眼前和心里一样空,一样轻。愁眉苦脸的只能是那些大人们,站在营养不良的夹道树树坑旁抽抽烟、讲讲手机,平静不过流于表面,没来由的烦闷深藏在几道不明显的皱纹内,又或一个极不自然的微笑里,而脚下,速食摊档流出的浮油细水缓缓地朝低处、最低处淌去,直到不能再低,停下变干,在地表留下一个不易清除的污痕。

街的后半热闹也减半了,黑洞洞的五金店、修车行像个哑谜一样张着嘴,不时有人忙进忙出,做着世上最孤独的生意。一个长发的瘦女人端着一把铝壶走出来了,那件藕荷色的长羽绒服被腰间的围裙截断。水咕嘟咕嘟落在下水道口,溶化了昨天的旧冰。

为什么倒掉一壶水?在脏而无趣的街上,经过这脏而无趣的一景,于是有了这样无关紧要的念头。

念头在薛姝脑中闪出,不肯离去,它不停闪,像一盏将熄的灯,可心中也没有更多的电给它。她躲过下水道口腾起的白蒸汽,油跡斑斑的必经之路继续在脚下延伸,一直一直延到她家的门口。茶茶和法法并肩走在她前面,偶尔回头笑一下,然后茶茶会说:“才女又在神伤了。”

虽然过去薛姝为这个虚浮的称号暗喜,但如今她隐约感知这两个字的意思跟她所设想的并不一样。可茶茶屡屡这样叫她,口气就是开一个轻易的玩笑。玩笑将薛姝置身一个满是冷漠动物的黑暗房间,一束光猛打到她身上,一开始她有点兴奋,预备摆一个虚荣的姿势,然后灯“唰”地灭了,几次三番,她注意到慵懒的动物们渐渐转过脸,投给她冷淡厌恶的一瞥。

“没有啦。”薛姝没滋没味地反驳了一声。不管她的思绪某些时刻奔跑得多快,她还是觉得她更接近一头缓慢的巨兽,时常不知道她被刺到哪里,又是哪里在疼。

“在想写什么呢吧?”法法脸上的笑要真诚得多。看着她的圆脸圆眼,薛姝心里笑了一下,但接着法法就大手一挥,“伟大的家乡赞美诗——”这时她们已经走到桥头了,法法挥手的方向立着一个被撑爆的垃圾筒,桥下,河床如干涸的街道,坦白地敞着阴灰的胸。于是,笑容僵在薛姝心上,法法不合时宜的热情就像那些每到一处名胜都要合影的人,她不喜欢。

“有什么可写呢?”不知是自问还是感慨;许多笑声淹没了之前的话题,三个小姑娘走过大桥。之后薛姝就与她们分手了,她的家在相反的方向上。她要沿河走一小段,经过一条摆满菜档的窄街,再拐上一个坡道。河边的人行道铺得烂,砖块打架似的对着突起,车道相对清净,不过上个月一队重型卡车取道经过,路被轧出好几道口子。骑摩托车的小伙子不幸钻进了菜场,他拼命按喇叭,招来一顿骂,他开口迎战,人群随之郁结。薛姝自觉收起肩、并拢臂,仿佛这样能把自己缩小,小到和这世上的一切都没有关联。

“我的家乡,是一个繁忙的城乡结合部——”

不,还是该,换成“小镇”。薛姝想到,有些轻蔑,对自己不满。

——走走走!洪亮的声音吆喝着。但是,太过洪亮了,像是在驱赶人群,人群固执而逆反,索性彻底停在原地。几个矮个小孩儿左突右冲,在凝固的人肉冻中撞出一条缝隙,薛姝跟着跑出来,深吸一口气。空气冷而涩,而且腥臭,臭味来自木板上的鱼和笼里的四只鸡,鱼已死,鸡却活着。薛姝看看笼中鸡,鸡也望她,目光却比她冷淡超然。它们三只站着,紧靠,一只蜷缩身体躲在一角。它是生病还是装病?它们是不是打过架?是不是在鸡舍时就不合?薛姝站立稍许,卖鸡的并没招呼她这个小朋友。

薛姝想到她可以写这笼鸡,兼带这个脏臭狭小的笼子,还有鸡之间的烦躁与仇恨,对外界和生死的无知,对卫生的无知,还有发自本能的对死的预感、对世间万物以及麻烦事的恐惧。可是她写这些干什么?又为了什么?得到赞同很重要,她心里知道一场作文竞赛到底需要什么。

不过她善于写鸡笼。她的作文事业始于用心细致的观察。五年级时薛姝得到了她的第一个作文赛冠军,那篇作文愉快而生动,只关于一只蜘蛛如何吃掉一只蚊子。文章有一半是虚构的,因为薛姝注意到书架角旁的蛛网时,蚊子只剩了一半。她幻想了它们相遇的过程,蚊子从黑暗中苏醒,掩护它吸血的黑暗还未降临,一团下坠的尘埃或者一阵怪异的风惹动了它,它不小心沾上了死亡却没有立即死去,死神沿着自己铺设的线路慢慢逼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不是那只蜘蛛?可能是它最后的遗言,二选一。”

十一岁的孩子并没为她写出了这个结尾而自豪。薛姝小时候是忧心忡忡的,她没想到她得到了极高的赞扬,而没有人怀疑她观察的可靠性。她那时便有些心虚地获知在文字上说谎是轻易的,她脑袋轻轻一歪,笔锋一转,语言就奔上了另一条路,人们的眼睛和思路也奔上了另一条路。没人注意到她的心慌、脸红、支吾和手心里的汗,而且一只蚊子怎样被吃掉都是无所谓的,所有的作文题目都是无所谓的。她已经成功地踏上了一条正确的道路。

从此薛姝开始用她的办法写每一篇作文,不断得到赞美,直到她开始意识到她写的东西已渐渐变成了她。她周围的人,没人有知道除了“会写作文”这几个字以外的她,包括她的妈妈。妈妈不常管她,但从不忘记给她钱买书,因为如此有助于写出更好的作文。但是,“去山上摘柿子”,“我们班上的____”,“五四的×年祭”,这些事情又跟她个人本身和她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但是,她却知道应该把这些题目写成什么样子,山上的树一定是漂亮的,同学师长必定是善良友爱的,过去的壮举也必定与她的此刻相连,内心除了愉悦和从生活的支端寻找伟大的意义以外,没有别的情绪。她成了一台毫无意义的打字机,只不过敲打谎言不再催生最初的那种负罪和心虚,只是越来越叫她不耐烦。

薛姝渴望她能像过去那样悲伤。上高中以前,从十岁到十五岁这段时间,她总是很容易随伤感下沉,沉至宁静与清凉,但离眼泪很远。这种时刻让她接近神或一个精灵,谁也不属于,对谁也不感兴趣,整个人被消极的快乐填满。三年级时她爸爸调动工作,去了另一个县,要坐两个小时长途公交才能回到家。五年级时她父母之间的战争升级为残酷的冷战,周末爸爸回家后就像块大石头压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薛姝从房间走出来,瞄一眼,又躲回去。房子静默如灰烬,她捂住快要爆炸的心脏深深吸气。突然死寂给手机的铃声刺破,她的心在短暂的停跳后狂振。而后,在一个月,也可能是两个月后,薛姝第一次听到了爸爸的声音,温和的,应酬的,并不像是在发怒的男人的声音。晚上,石头卧倒在沙发上,渐渐发出鼾声,电视机发出的亮光映照在玻璃茶几上,亮惨惨地,抖动。

“滚吧。”妈妈最后说的话让薛姝许下的心愿成了真。她怀疑自己是世上唯一一个渴望父母离婚的小孩。但是折磨确实因此结束了。她并没有选择站在谁的一边,尽管周围人们的舆论都靠拢妈妈,“妈妈才是最爱你的。”他们说。薛姝觉得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不会离开,这是她的生活,为什么要因为他人彼此间的残忍而毁灭呢?如果他想走的话,那么,“你快走吧。”她默默在心里对爸爸说道。她只想留在一片安静的废墟中,沉浸于并不清晰的哀伤,慢慢长大。

她和妈妈现在还住在老地方,坡道之上,越往上走就把菜市场那条街拋得越远、越低。爬坡有点费力,薛姝是体育课上的失败者,特别讨厌负累和用力的感觉,但是回过头时有满足感。谢天谢地,她终于摆脱了愚蠢的学校、丑陋的街道以及那种不干净的感觉。

薛姝的房间整洁阴冷。背阴的房间在冬天散发着令人却步的阴沉,但薛姝从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寒冷无光更易让她沉醉,醉在具体的世界之外。她会不由自主地幻想,有一天,山会长高,水会倒流,树根在地下结满果实,而她弯一根手指就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明天一早,她就要绷紧膝盖踏上下坡路,比回来时快一倍,重力的自然吸引仿佛告诉她下面才是归宿。而上面不过是一个坡而已,没有山,只有人,可悲的人。

“家乡是我们生活的地方,你的家乡是什么样的?出过哪些名人……”

即便最后的天光也从窗缝溜走,薛姝却还是看得见这行字。不干净的感觉突然反弹。它是个橡皮球,被压扁又复原,存在着,比任何哀伤都明确。她没法将自己安放在一种情绪里,她总要跟着世界转,害怕失去某样神秘的东西,但又不能拒绝每天每刻不间断的旋转。她眼前被各式各样的问题塞满,被问及名次,突然降临的毫无头绪的难题,冰冷的座椅,早晨第一节课维持十五分钟的头痛,没有买到饭于是饿着肚子继续补课,以及那之后的最后一个课间,她终于开始吃一块饼干,坐在她前面的男学生转过头说了几个字,气息比话音更早也更准确地传来,她恶心得想呕。

终于,她在期中考试后的一个晚上哭了起来。当时母女俩在吃晚饭,她一边哭,一边听到——也可能是觉得——妈妈的筷子碰碗边的声音更响了。“别人不都好好的吗?怎么你就这么脆弱呢?”

薛姝的心一沉,眼泪止住了。她并不是从小被宠溺的小孩,所以责备不会加重她的委屈。她不再想哭。

“要比初中那会儿早起一个多小时,是得头疼。”沉默稍许,妈妈挽回了一句。

之后薛姝就总揣着风油精上学。难受时就把鼻子凑过去,无信无疑。她觉得这办法可笑,但还是机械性地复制这种医治。在遥远的过去,她会禁不住将那绿色的刺激性液体看作神油,遂而产生欣喜和敬畏,还有爱物怜生之情。可如今她无论如何也无法说服自己风油精有比风油精更高的意义、更多的内涵。不过如此,一切都不过如此,这可怕的末日心情裹住了她,眼前和手心里的生活变得不值得留恋。而她不知道为什么。

薛姝觉得她失去了自我,可她不能对任何人提起——同时她也嫌弃这个俗烂、不负责任的说法。她的“自我”在她妈妈眼中是个麻烦脆弱爱抱怨的小丫头,而在朋友眼中,她自命清高,而卓越之处不外是能写作文。而其实,作文吧,跟她的困境,甚至跟她的生活,没有一丝关系。即使是写到了“家乡”,也竟然是可以一点关系都没有的。

但是,写一篇作文就是她能做好的为数不多的几件事之一,如果面对这件事她都无法克服那种“不过尔尔”的心情,她的生活可能就真的没救了。薛姝把那道题目飞快地扫了几遍,提笔写:“人生的旅途充满变化,机遇和遭遇将人生的故事改写。变故、契机、奇遇往往让一个人重生,也因而诞生了‘精神故乡’的诗意说法……”

这时,背后的门“喀”的一响,是妈妈站在门口。“怎么不开灯啊?”声音和灯光一起到达。薛姝看见她妈妈皱着眉,“你自己在这儿干什么呢?”怀疑的口气。薛姝在灯光下继续写,头和手的影子都映在纸上,埋住了字跡。她莫名地不自在起来,仿佛亮光将一个陌生人带入了她的领地,注视着她写这些没有意义的谎话。

薛姝犹豫了一天才把写好的作文交上去。她已有了必败的预感,陌生但也不觉恐惧,她知道文章必然腐烂,因为它没有好的去处,但她写到了最后一个字。

这预感在之后的几次考试中也出现了。她物理先拿了个62,随后数学又考了58,她沮丧却没有认真去改,而是盲目地相信下一次。可下一次写作文时,她更加犹豫了,甚至很难写顺一个句子。上一次的失败终结了她的这项事业,她的信心已经腐化,只在周围留下飘浮的粉末,她抓不到可以写的实质,而又不敢相信自己过去仅仅是倚仗无知的信心活着。

在这个糟糕时刻,茶茶依然坚持“才女”的叫法。薛姝为此恨她,但恨并不持久,像皱起的眉,迅速松开,连同还击的想法。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茶茶并不是在填一个坑,而是在累积着什么。

“茶茶”,只是一个QQ上的昵称。但有那么一段时间在薛姝熟悉的那个朋友圈里,“茶茶”要比“李惠蓉”更频繁、更响亮地叫起。她并没有细想根由,只是慢慢接受了这个现状,并且,薛姝自以为是地认为,这是李惠蓉单方面在向“法法”靠拢。

法法是轻松可爱的,同她的外号一样。“法法”这个称号已经著名到连老师都忍不住这样喊她。小时候法法是她妈妈的“人造洋娃娃”,每次被同学嘲笑她那一头怪异的大卷发时,她都不懂说“我是自然卷”,而是说:“我是法、法、法国人!”这情急的样子薛姝一辈子也忘不了。众多金发碧眼的国度,她单单只挑了法国,不叫她“法法”怎对得起这执著。

薛姝向法法坦言了她对李惠蓉的反感,法法告诉她:“你不要老叫她李惠蓉。”

薛姝回味了一下“茶茶”这两个字,特别是这两个字在那些人口中“台湾腔”的转折,在她的乡音中显得那么突兀,并逼近恶俗。

“那她妈妈还不是一样叫她李惠蓉?”

法法没有回答,她跟茶茶亲多了,因为薛姝是有点不可理喻的。

晚上薛姝申请加入了茶茶建的一个名为“接近透明的蓝”的QQ群。她从初中起就知道这个群,但她私下认定这是茶茶在学校以外继续跟她们共同都认识的那伙人聊天的地方。薛姝当然觉得没有必要,白天在学校的时候她已无太多话可说,接近三年的时间里她从没想过要点击茶茶简介里留下的任何网址。可是这晚她心头极痒,仿佛必须迈进一个早已向她敞开的大门。

她不知茶茶离线还是隐身,总之过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她才被批准进入“接近透明的蓝”。这里热闹非凡;同时有三个人问了她是谁,还有两个猜测她是谁,她看到法法在20秒前的留言,那些设置成14号粉红、16号亮蓝的字和翻转的沙漏让薛姝心烦意乱,她像个不习惯夜生活的老人家,盲目地打了两个字“不是”,立即觉得她可能只回答了一个人礼貌不够,于是又打下了另一行:“我不是玫瑰小巫。”

因她而起的小骚乱戛然而止,日常的狂欢恢复进行。薛姝才发现,茶茶在虚拟空间开辟的小世界无比繁荣。狭小的窗口出现的最多的两个词是“茶姑”和“茶树菇”。“茶姑”不一会儿出现了,是李惠蓉,而茶树菇是她的粉丝们,茶姑在原创网站的专栏有超过320人收藏,学校里躲在一群小女朋友中嘻笑的貌不惊人的女学生其实是一位“大人”,一个作家,被亲友一般的仰慕者肆无忌惮地宠爱着。

她们不仅宠爱她,唧唧喳喳,还问她人生、讨论写作。“情节精巧”,这个词上下翻飞,“铺垫的用处”,“对立互存的关系”,还有——“推倒学院派萌是最高”——这一切新奇而汹涌地奔入薛姝的眼睛,文字的另一种秩序搅乱了她的大脑,只有她悬空的右手仍在向电暖炉索暖,不觉下垂,挨烫,弹起。

突然茶茶发了话:

对了

薛姝的心一纵,好像知道要发生的。

要隆重介绍

一行又一行,简短的字句像爬山,缓慢堆积,压在薛姝的胸口。然后站在这些词句之上的是那句熟悉的话——“她可是个才女哦”,可是又不是这样,薛姝觉得累积在这些言语之上的是别的东西。

但是,心中仍生有一丝极淡的喜悦,似乎想要诚挚地承认李惠蓉口中说出的“才女”就是它字面的那个意思,而她为何一而再地重复,是因为她们之间有道深渊,或薛姝本身就是无法理解的深渊,只有不断填充、无限填充才能将悬空的心和地面之间补充踏实。然而,薛姝还没来得及更长久地诚挚,她立刻意识到这句话,她是才女,是空的。

一个追随茶姑左右积极发言的“S某的世界”是唯一回应这段介绍的人,她打了一个:哦。

幼圆体的“哦”字,平滑,方正,却疾速地刺入薛姝的心。她仿佛听到了它,这是个人世界以外的无数人对她的问候,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严格忽略的难过。

这也是她第一次进入了一个将她排除在外的世界。值得庆幸的是薛姝并不渴望进入这个世界,她只是误闯,并因她的鲁莽跟好奇目睹了与意义分离的空话堆上志得意满的茶姑。堆积终于成功,从今以后,薛姝不会再弄错李惠蓉的位置。薛姝将她才打出的害羞的表情删掉了,她决定什么也不说。

茶姑的护法和信徒们开始了其他的话题,那个“哦”字迅速被堆上云霄,不再有人理会。而在所有话题的顶端之顶,是太阳和光电一样的茶姑,这接近透明的蓝里,只有不断向太阳靠拢的人才有存在感。而人人都需要存在感,特别当他们活在他们认同的世界中时,甚至连在那个最重要的现实世界中倍受喜爱的法法也一样。

再次登录时薛姝才注意到这个群里有位陌生人单独给她留了言。她叫做“白衣釉”,她问薛姝:“绿姑娘写过什么可以读下吗?”

薛姝困惑了半天才注意到她的昵称是“绿肥”,进而才理解那个亲昵的“绿姑娘”。

她打了一个羞涩的微笑,同时回答“没写过”。

薛姝觉得她不会再收到白衣釉的回话,但可能正因为此她又希望对话继续下去。人会因为对他人的好奇让自己神秘起来,如果你能让自己的好奇显得很诚恳并把话说得玄妙,大多数人都愿意投桃报李、重视起你的意见。不过,白衣的神秘感觉很快消失,当话题真的开始进行时,她对薛姝的兴趣也消失了。而薛姝也认命地认为,那种兴趣本就毫无根据。

初期的聊天,白衣不断确认她们的“共同点”。首先她们同年,并都对“茶姑”并不十分仰慕,尽管薛姝一再说她并没有读过茶茶的同人小说,但白衣釉并不这样看。她第一次跟薛姝长聊时就说:“我不是她的铁粉,我只喜欢《乌》那一篇。”而薛姝在一种漠不关心的状态下草草认同了她。

其余的共同点也都是白衣发现的,譬如“我们都是内向的人”,“我们都喜欢忧伤一点”,“都穿蓝色”,“在阴天做一件明朗的事”,这些是感动中的时刻,俏皮时她自称“叔”“白滚滚”“歪酱”还有一次是“自了汉”。在上过无数的课之后,薛姝的自由时间只剩下凌乱跳跃的瞬间,所以她似乎就顺理成章地喜欢起这些凌乱跳跃的话,进而觉得白衣很可爱。但当白衣长篇大论时,她也会感到不耐烦,有时候白衣跟她说一篇刺激了她某根神经的文,上句因为下句即使,连篇引用,说得气喘吁吁,而且非常坚持。起初薛姝会反复地看,但很快她就觉得白衣的长篇大论只说明了一件事:她遇到了一篇她讨厌却无法居高临下地嘲笑的文。不过白衣总能解决问题,至少是让自己心情愉快,她会瞅准时机和任何反对的声音站在一起,这样“我们”就不是一个人,“我们”都觉得你做得不好;所以,在最激烈的不满之后,薛姝总会收到一些链接和复制文本,而白衣配上的评论通常是:“这个妹子说得不错。”

道别时白衣总是要去“背英语”,薛姝比较被动,回答:“好啊。我也该去写作业了。”

薛姝现在专心写的都是数理化。妈妈知道她预备学理科只嘟囔了一句:“你那脑子……”她的确是没有在过去的十几年中展现过理解数字和自然的天赋,但读书怎么可能只靠天赋呢?“有啥办法呢?”薛姝掏出一大本练习册,对关于她脑子的“尽在不言”保持缄默。她想妈妈也该知道那句警训:理科生好找工作,文科生有个啥前途!

一个极其腻味和辛苦的夏天之后,薛姝升上高二,她没被分进尖子班。也就不必老做差生了。薛姝自嘲地想。

这年深秋,有个文科生偷偷摸摸地喜欢上薛姝,她意识到这件事是在上楼梯的时候。有两个嘻嘻哈哈的男生揪打着向下冲,薛姝上台阶,惊抬头,有些迟缓有些慌,但是男生的脸瞬间僵住了,连同身体,在距离她的三个台阶之上。薛姝下意识地往后扭头,并没意识到她是顺着上面那个男生的目光,看到自己右后立定站着一个阴沉的家伙,一脸狠相,死死盯住上面。

这该叫五点钟方向吧。

反正白衣为此欢呼了三遍,为她无数萌动中的“五点钟萌动”。薛姝则因为白衣的欢呼略微开心了一下,此前她的生活从来没有任何事能引起白衣的兴趣,也没有任何一线光彩能与白衣的幻想世界有所呼应。紧接着,白衣问:帅吗?薛姝犹豫,这个回答又关乎她的体面又关乎谈话的气氛,她不忍破坏就必须撒谎。“小小。”她很谨慎。但气氛从这个回答之后就改变了,并不是薛姝说错了什么,而是兴趣的光芒转瞬即逝,白衣又进入了她惯常的伤感。这一晚,薛姝不得不为这场长聊作陪,白衣再一次跟她聊起个人爱情的无限悲伤,用凌乱的、跳跃的、哀伤的语言,组成一个抽象的形状。

然而所谓抽象的形状其实又无比具体。薛姝认得出白衣幻想中的秘密情人都有那些组成材料,勾勒出这个轮廓的每一笔都有出处,填充其间的每种颜色都似曾相识。她知道那是谁的忧郁、谁的温柔、谁的强悍、谁的孩子气、谁的腹黑,她能把这一切形容词跟白衣暗中饲养的二维世界里的宠物们对上号,这个综合体似乎只欠一张合适的脸。但根据对白衣的了解,薛姝认为这个人被植入的实体不是吴彦祖就是余文乐。

悲伤是悲伤者的单行线。薛姝无法控制这场谈话,像以前的无数次那样,白衣总是不可逆地驶向了一个死胡同。而每次薛姝想把原因指明时,白衣总是显得比她坚强。

“这个人是不存在的。”薛姝简单明了。你得不到他,或爱情,所以你老是那么悲伤。

“真正的爱情只存在于二维世界!”

坚强盛大地袭来,恢弘,悲壮。薛姝顿时变成一颗鸡蛋,不起眼,具体,脆弱,琐碎,没有盒子就站不住脚。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人生还那么长。”薛姝一边打字一边讨厌着自己,“说不定哪天你就遇到了Mr. Right。”不,是你的Mr. Mixed Faces。她没等白衣回话就下了线关了机。这段对话中有什么地方惹恼了她。有一线光闪过,她把手上那张沉重的网撒向天际,妄想捉到一颗星。但是星星明明白白在那里啊,白衣会这么说;但是,她则这样说,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世上的一切都仿佛跟白衣有点关系,与其说她有无数的兴趣,不如说她坚信万事万物都该给她带来点乐趣,所以,有一颗星星在那里发光,那颗星就是她的,连带那些光芒,有一个人是有趣的,那么那个人连同的他的趣味也都为她所有。她是这样尽情吸揽着万物的光华,却一点也不关心世界,无论是物质的一面还是精神的一面,整个世界是她感官快感延伸的乐园。但是薛姝并不知道现实中白衣是怎样的,可她知道白衣多么需要网上这个唯我独尊的快感乐园。

她没法和白衣谈现实的生活,她总能感觉到漫不经心的回避。因为谈论不能解决问题,而人们一旦说起“现实”,就如同掛起了黑纱,仿佛在提醒:嘿,我要说点不愉快的事了。但现实没有被“不堪”和“痛苦”这样的词取代,反而委婉地将自己包装成一份必须接受的礼物。想要理解和接受命运的馈赠,可能需要很多的爱,宗教的爱,在薛姝的周围从没被信任过,世俗的爱,却总是太严厉了,几乎不像是爱。妈妈总是严厉地指责她脆弱,一点细微短暂的疼痛就让她痛不欲生,一个冒着臭气的垃圾堆就让她心绪不宁(“那可是——”她反驳,“在教室楼下啊!”)。这些指责不可能指出一个方向。妈妈经常也像是乱糟糟的生活中突现的无法理解的断片,反之对于妈妈,薛姝亦然。只不过,父母那方总承担着解决问题的责任。这在很多时候太残酷也太艰辛了。

可能,越来越少地看到现实是有益的。她认真考量了白衣那些愉悦的主张,多维世界和平行宇宙,为了个人快感而无限扩张的幻想天地,白衣从没能展示她创造了什么新的世界,但薛姝却从中觉悟到一种新的自由。她还可以选择。她不用去看放学路上奇怪的女人跟阴惨的店铺,就算直勾勾瞪着地面,她也看不到油污跟裂缝。甚至连气味她也可以不去在意,菜场的腥臭,冷空气的酸涩,沟渠的湿腐,她都浑然不觉。李茶茶和许法法的欢声笑语虽在她耳畔游走,但最终不知所踪。茶茶是获得了心理平衡还是仍对她抱有敌意,薛姝根本不关心——她现在时常一个人走,脸上浮着一个梦。梦境既无意义也不具体,但牢牢将她的五感和六欲封闭起来。她全然无顾的神情中不带一丝紧张和专注,在外人看来她整个人像笼罩着一层圣光,她安宁而轻盈,比过去十六年都更轻松,并不因为她忍耐和克服的困难变少了,而是因为她更轻易地从这个世界逃走了。

冬夜,薛姝独自走路回家的路上,残破的街道时常留着五天前雨雪经过的痕迹。她不再和谁同行,而随梦悄悄沉没在内心温暖幽暗的河床上,下一季绵延十七天的秋雨正要将她吞浸。她周围,黑夜抹去了街道白天嘈杂的面貌,隐去人们日光下表情中明显的晦暗,晚归的学生们从已经食腻的一条街转移到另一条街,摩托车不知去向何方但忽然停在路边,黑暗和微弱的街灯结合后生出一条杂毛的脏狗,胎记是无法被击穿的黑暗与无法完全消灭的半死的光。狗出现在薛姝的视线中,像一个突然活了的影子,吓得薛姝心乱跳,狗也站住了,它瞄了薛姝一眼,吸吸鼻子,又继续走。薛姝回过头看它轻快地跑着,吸着鼻子,像是感冒但又无家可归。只能不停奔跑,但愿运动的热能可缠住冷风入侵的脚步,但愿可跑到春天来临的前夜。

饥饿和想与人交谈的念头同时感染了薛姝,她拐进了一间柜台上悬着灯泡的杂货店。货柜上无数方便面的塑料包装反映出破碎的暗光,油盐铺熟悉的醋味弥漫在不大的店堂之内,但是比酸咸更加刺激,薛姝被这股浓烈的味道引诱,一时间似乎更饿,她买了一袋排得一丝空气不剩的通红的豆腐干,辣椒的红油像是渗到了外面,油腻腻的。她在店门口就扯开了袋口,油冒出来又极快凝固,她两手都脏了,显得很邋遢。她咬了一口,浓咸厚辣,味觉被刺激到极点,食欲却回落到零,甚至为负,她感到恶心。

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双腿无力。县城是这么小,镇与镇间的分界根本微不足道,她的家曾像个不动的中心与所有地方距离一致,可是她今晚却觉得她再也走不动了。没有风,只有凝固的寒冷,停滞的黑夜,右手边距她最近的路灯坏了,前方间断亮着的路灯沿路势牵扯出一道暗橘的波浪线,路旁的雪堆被尘土染黄,红的塑料袋冻在上面,还有许多乱七八糟的凄凉的颜色,这一星那一点,在被照亮时冒出来,一片顽强的枯树叶啦,被碾烂的小老鼠啦,一半钻进烂泥里的高跟鞋啦,卷成一团团的卫生纸啦,还有,一层薄冰结在一块湿烂的泥地上,冰层微微下陷,纹路轻轻突起,那是一个轮廓分明的脚印,它呈现出卡通式的完整、干净、清晰和不真实,在无限的混乱中,这个脚印是薛姝这一晚看到的最怪异也最美好的东西。感动遥邈微弱,心中的一切都退得很远,只有强烈的酸楚的悲伤在她胸口涨大,她不恨眼前,也不向往远方,可她如此年轻,究竟为什么,她还没有去任何地方就已经感到这么累?她是多么想知道,该如何去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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