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结局的结局
——如果你觉得刚才那个结尾已经结束了,这个结尾可以不看。
宋笑总算从漫长无期的重感冒中渐渐好转,是一礼拜之后。
那天他回家以后就开始发低烧。王丹凤给他熬的姜汤还没来得及放凉,恍惚间看到苗苗花朵样的小脸在床边晃了一下,他只来得及说出一句“爸爸对不起你没陪你吃蛋糕”就昏睡过去。醒来以后发现家里空无一人,苗苗去上学了,王丹凤也去上班了。
家中悄无一人,他得以有很长很长的一段光阴用来思考自己的人生——但总是思考不了太久,就因为疲乏而昏睡过去。好几个白天都是这样过去的:醒着的时候没人陪,晚上王丹凤和苗苗回来了,他却又非常非常困倦。如此这般,他一直都没有机会和王丹凤聊聊。她进出房间都踮着脚尖,看他的眼神是一种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他躺在床上还听见王丹凤压低了声音对苗苗说:动画片声音小声点儿!
客厅里灰太狼和红太狼的说话声一下子低了。红太狼也许正用平底锅猛拍灰太狼的头顶,因为音量调小,也许这一下的动作也瞬间轻下来。他这样想象着,不禁为灰太狼难得的好运道微笑了一下。
第三天晚上王丹凤走进卧室的时候,他其实并没睡着,只在闭目养神。他感到王丹凤轻轻地在他身边躺下,空调开到了抽湿状态,二十五度,空气干燥干爽得很舒服——本来为了省电,王丹凤晚上一般都不让开空调。这次他生病了呆在家里,一天到晚空调就没关过。也是今年北京太热了,据说还有人得了什么热射病。
他微侧着身,闭着眼睛,感到她坐在一旁注视着他,心里突然间非常恐慌,觉得她马上就要和自己算总账了,被她看着的那个侧脸皮肤渐渐地烫起来,变得极薄极薄,马上就要燃着灼伤。
不能睁眼。睁眼就得供出一切了:承认自己软弱可耻,妄图不顾一切,逃避人世间的责任。他能隐瞒世人,但瞒不了她。那天晚上她见到他就什么都明白了,他那种不敢正视她的眼神,他低头抱着孩子羞赧的神色。
不能睁眼。
不睁眼他也能感到什么东西突然扑在脸上,很热的一大滴,旋即沿着发烫的脸顺着脖子流到床单上,流过的痕迹一路冰凉。她哭了?她为什么哭?
他昏乱地想着,还没有想明白,就感到她着急忙慌地用睡衣袖子摁在自己脸上,又窸窸窣窣了一会,大概是她给自己在擦眼泪。她大概是觉得自己的动作蠢笨之极,懊悔地静止了一会儿,确认他没有被她弄醒过来之后,又慢慢地,试探性地伸手越过他身子,轻轻给他掖了掖那边的被子。
她手正准备抽回去的时候他就忍不住了。他一下子抓住了那只手,覆在自己滚烫的脸上。
老宋你没睡着?王丹凤有些惊慌地问。
刚醒。
呀我把你吵醒了,对不起对不起。
没什么。他把她的手放开了,否则她就要发现他的眼泪正在不停地往上涌。他背对着她,把头埋在枕头里,什么都没说。
她也躺下了。过了好久,他觉得她大概都睡着了,才瓮声瓮气说出一句:对不起。
啥?她立刻就说话了。
对不起,那天让你担心了。
你回来就好。她翻了个身,一下子从后面热乎乎地抱住他:那天真觉得天都要塌了。哎我那天的表现特别给你丢人吧?
他一动不动地被她搂着,又静了一会儿,用尽可能平淡的声音说:不丢人——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
也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她紧紧地搂着他,却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呵欠:你今天怪怪的——睡吧。明天你该去上班了。
他说:我不走了。永远不走了。
他边说边翻身过去,小心地回抱着她。她眼角也有细细的鱼尾纹了,黑暗里借着窗外的路灯都能看清楚。他轻轻地,逐渐使劲地,一下一下吻在那些鱼尾纹上,痒得她又是躲又是笑:干嘛呢!当心那边苗苗听见了!半夜三更不睡觉,烧糊涂了?说着又担心起来,伸手探一下他的额头:要不要带你去医院看病?
我不走了,永远不走了。
神经病!
上了这么多年班,他是第一次作为病人在家休息这么久,差不多整整一个礼拜。部门经理听他打电话说下雨淋病了请假,还安抚他说不必着急回来上班。——然而再怎么想方设法延宕,回去上班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这种感觉有点恐惧,又隐有期待,类似小学生放完暑假重新开学的近乡情怯。
清晨他走进公司的那一刹那,那个爱煲电话粥的女孩子看见他,立刻给了他很大的一个微笑:大叔你瘦了点噢,最近在减肥?
统共就这么一句。没问别的:生病了、失踪了、还以为你辞职了,或者其他。每个人在其他人的生活里,原本都只占据了细小的、微不足道的一格,除非完全消失或者整个抽离。属于他的秒针停摆了一格,微妙地颤栗,随即恢复正常。
其他同事看见他都和平常一样,包括老板递一大叠材料给他的时候也只是笑着点点头:回来了?
他笑着说:回来了。
重新走进摄影棚了。能有重新有机会演戏,他不是不快乐的。这一次他的脚本也许可以改写了——这是生病一周,他唯一想明白的事情。下班前的一刻,他走进老板办公室:我想换岗。
经过老板办公室外听到这句话的人都受了惊吓一样看着他。他继续陈述自己的理由:我已经当助理律师七年了。一起进来的人都换了。
出乎意料地,老板好像等他提出这个申请很久了似的并不奇怪:好,情况也的确是这样。我考虑一下,回头董事会讨论决定。
他头一次发现原来“谈谈”也没有那么难——大不了就是不同意呗。一切还会比维持现状更糟吗?
回家的路上宋笑还没把这件事告诉王丹凤之前,最想告诉的人却是乐乐:叔叔将来有可能是律师奥特曼,不是助理律师奥特曼了!必也正名乎,名头也很重要的。他就喜滋滋专门绕道去了新街口,先买了一个今年出的大号正版奥特曼,再扛着坐车去碰到乐乐的地方。找了很久才找到那条路,来回走了好几遍,却无论如何看不到马路北边的那家商店。
大洪水退去,明亮阳光普照大地。周遭道路干爽,毫无一周前雨水曾经泛滥的痕迹。路北什么都没有,既没有断壁颓垣,也没有一个正常营业的小卖部,更没有什么躲在纸盒子城堡里面的小男孩。
乐乐到哪里去了?那天晚上是真的,曾经遇到过这样一个小男孩吗?还是他一直在雨中走着走着,却一直下不了寻死的决心错过无数去死的契机,直到劈面遇到了声嘶力竭的王丹凤?
有一个办法很容易就可以证明乐乐的存在:打一个电话问王丹凤,还有当时当地的警察和消防人员,到底有没有把这么一个小孩送到医院里去?
但宋笑没打。
他只是估摸着找到马路牙子上差不多是那商店的位置,先把装奥特曼的大盒子搁在一边,再在太阳地里慢慢坐下来。八月中旬了,下午七点天依然很亮,夕阳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金光烂漫,晒得人睁不开眼。他坐在尘土飞扬的路边耐心地等待着,等一个不满八岁的小男孩重新跑进他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