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嗡嗡的声音膨胀开来，声波像水面的流言一样四处传播，每个人都迅速从这声响里得到暗号，精神振奋，脊梁挺直，神经紧绷。木樨从她的方木桌里取出白色方巾默默系上。咖啡机也喜滋滋拿出一张餐巾纸垫在眼珠子下面相当于嘴的部位。每个人都跃跃欲试，在等待一场即将开席的盛宴。
已经第几个年头？我在心里数。都习惯了。从刚来时被那一池子猩红吓住，到后来尝到K卡里汩汩流出的紫褐色液体鲜美的味道而胃口大开，到后来懂得使巧计在人群中推搡至前去放身饱吸，这是一个人进化成鬼的过程。就像一朵花从初蕾到成熟，总要给一段时间，而适应的结果，就是饱餍至足，尽情绽放。
我摸摸小人儿的脑袋，仿佛摸着多年前的自己。
轰——仿佛是食堂的钟声，又仿佛是地面裂开的声响。办公大厅里慢慢升起一个圆形大池，足足抵满了四方形的大厅。我们这些魆魅魍魉聚集在厅的四角，张大了眼盯着池子的动静。
池子先是空的，像一只待盛的巨碗。忽然，簌簌声不知从何处响起，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变成哗哗声，仿佛是海浪拍打礁石。池子底部渗出一摊红色液体，像有生命一般，液体迅速增多，发出肉类的气味。伴随哗哗声，液体飞速沿池壁上升，直至与池平齐。
池面上浓稠的红色液体打着小浪，鲜红泡沫像啤酒花一样打着旋儿，咕嘟一下冒一串儿，又噗噗消失在池中央。我听见有人欢呼起来：“今年挺多”。
更多的手臂已经直直插到池子里，细小泡沫像沸油围住木筷一样在手臂丛林里兹兹生出。有手臂抽回来，看看手里卡的颜色，再狠狠地插下去，更深更坚定。
池子里鲜红液体迅速减少。
“你不去吗？”小人儿急切地转向我，“都快没了。”
我突然想起J。回头四望，看不见J。6金和木樨已经肩挨着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木樨的白餐巾几乎都快垂到池水里去。可是J，哪里都没有他的影子。
“别找了。J一直在老板O的房间里。所以刚才6金想套你误闯进O的办公室。”小人儿脸红红的小声说，“别管了，奖金要紧。”
我惊讶地望向她。这小小的人儿，全世界对她而言竟是透明的，她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心，再一眼就能看透所有伪装。
“你怎么知道J和O的事情？”我问。
“我和咖啡机聊了一会儿天。”
我无话可说，这个小小的人儿比我当年进化了不知多少倍。池边人群忽然爆发出欢呼。伸头一看，血池里的液体高出一截。应该又有什么倒霉鬼掉进去了。
“你的卡还是空白的。”小人儿再次提醒我，“你辛苦了一年。”
我对眼前的池水提不起一点兴趣。我好像看到MOMO毫无表情地静静躺在池底，又像看到地牢里结痂淤烂的躯体微笑着化成血水，鼻子里满是腥味。但，小人儿说的对，那是我一年辛苦所得，没有理由放弃。我们都依靠着别人的牺牲活下去，就更要珍惜别人的牺牲。
我举起卡，看准一群挤拢在池边的雀跃的小新人，只一爪就拨开他们，轻松占到池前的位置。美妙的酒红色在眼前波光荡漾，就像血腥玛丽一样迷人。我的卡笔直插入这热气腾腾的酒红色里，感觉到手中的卡在快乐地颤抖。抬头看，一个清瘦的小个子疯狂挤到前边来，被我一掌劈了一记头顶，嗷嗷叫着飞滚出去老远。
“刚入职不久也敢来抢。”我不满的皱了皱眉头。
对面木樨和6金的卡都快涨得爆炸了。6金慢腾腾地把紫褐色的卡放进长裙口袋里。木樨抽出手，在血红夕阳光下欣赏着卡饱满的紫金色。挤在她边上的一个黑头发的小新人突然被谁往前推了下，只来得及嗷地叫了一声，整个人就跌进了池子，刚落到血水里就沉下去不见了。绵密的血水像厚实的地毯，温柔地立刻把他浸没到底，一串水泡都没舍得呼出来。
木樨吓了一跳，面具磕歪了，她略整理了面具。我倒是看见了，她身后有只手，刚推了那个小新人的那只，又转而朝木樨腰间轻轻一搡。木樨一个没站稳，前倾欲倒，两只脚左右点地，就是抓不住，眼看池水就在下面。
木樨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她当然没有跌下去。身后那只手掌一反手紧紧抓住了她。木樨急忙双脚乱踩往后面的人群里靠，觉得安全了才呼了一口气。
“谢谢。”木樨感激地回头对6金说。
“不客气，这次有我，下次要小心了呢。”6金笑眯眯地说，一边拍拍手。一大坨奶褐色的黏液喷出来，木樨赶紧用双手接着，放到自己头顶上去。
两人揣着卡挤出了人堆。我不禁微笑起来。一天要上演很多剧本，但为什么总是让我瞧见。
木樨扶着6金拨开人群的当儿，还有一个女人一直默不作声在旁侧面带微笑地瞧着，身边轻挽着K。我非常欣赏这位女子，冲着她和K如今一起相携上下班的热乎劲儿，我就非常喜欢她。因为她和我一样，坚信自己必能勇往直前，取代前任、成为现任。她已经成功了，而我仍需努力。从我们的人生观及目标非常一致这一点，我就十分地觉得和她亲近。
我大概一边吸着卡一边发自内心地向那位现任老板娘笑了一下。她旁边的K立刻十分不自然地抽动嘴角，算是回给我一个笑的表情，一边虚飘飘瞟了我一眼，随即立刻收回眼光严肃关切地望向他臂弯里娇美的小女人。我的面具脸礼貌周到，既显距离又很职业的标准式微笑浮在我的脸上。小女人似乎望着我，又似乎是望着池面嫣红液体上嗞嗞作响的热空气，脸上淡淡的笑容就像一直不会褪落掉色一样，若有若无地挂在那里。
我的卡大概是吸得差不多了，沉得像小皮包，我抽出手望一眼，卡面已经饱足成了美妙的深褐色，闪着极艳的光泽。
然后我望见了J。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喧杂的境地我还能一下就听见老板O办公室门开的吱呀声，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欢腾的场面我还能一眼就看见J落寞的神情。我瞅见办公室掀开的门，大办公桌后面，O心满意足的端着深井一样的黑色杯子在喝茶，热茶汽一缕缕畅快地从O被茶杯遮住的头顶冒出来。J深深低垂着头颅，西装衣角的浓银灰黏液都忘记擦去，黏液垂成数条，滴滴答答挂落地面，有种意兴阑珊的心灰意冷。
突然我就觉得心里刺痛了一下。抽回手就向他走去。因为激动我变得闪闪发光，就像耀眼的灰银彩虹。我要接近我的王子，把双手放在他冰冷的手心里，把吸满的卡放在他的手心里，把真心放在他的手心里。我要在目睹每次的凌辱后，用我全部的付出重新温暖他。这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样子。
我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几乎要感动了。
然后我看到了小人儿，她坚定地站着J面前，双手包在J并拢的双手外面，就像护着一朵花。她鼓励地望着他，说着什么。他寻求勇气似的抬头看她。一圈光环几乎要在两人身后亮起，像所有烂桥段的爱情片。
我的内心和光芒一起消失。愤怒像羞辱一样炸锅，一沸腾就无法遏制。我径直冲向小人儿，对着她惊讶的脸，扬掌欲掴。
一秒钟，也就是一秒钟，一道光一闪，一个苗条身形已经窜到我面前，一劈震回我飞扬的手掌。我被震得往回一趔趄。那个身影回身抱住小人儿，护崽般轻轻把她往身后拉。竟然是K的妻子，她直直看着我，深褐色的眸子示威般钉住我。
J在她们身边站起，高直沉默。他看着我，眼眸里没有一丝光。我的瞳孔睁大撑圆了，衣领被一只手拎起。我蜷着腿，始终保持离地跪拜的姿势。那只手带着我平移，充满细绒毛的指肚碰到我的后颈，有我预感到的温度，竟还有我没有料到的力度，铁钳样坚定冷漠。他把我拎过小人儿和那个女人。他把我拎过木樨和6金。他把我拎过K。我经过的这些人都定在原地，面目模糊。那些本来挤在池沿的小鬼们吱吱呀呀停止了闹，我望过去，都是一片一模一样的表情，是一片占了便宜的喜滋滋，像突然观赏到免费的演出。
J站在池边缘，血浆一波一波拍打池壁，像要雀跃去啃舔池边人的脚底。
J没有表情地看着我。高高举起手。
“我从没害过你，你却怂恿K拒我。你像老鼠一样让我恶心。”这是我最后听到的话。J的眼里流星般闪过一道忧伤。J身后露出小人儿的脸，稚气面庞上一双深褐眼瞳深嵌，眼露喜色。
我没有说任何话。我感觉他松了手。
于是他松了手。
我只听到一整片喜惊参半的尖叫和耳边被水灌进的一阵响，然后我的世界就这样变成了琉璃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