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忽然出现了一座墓。
死了一个人本来是很平常的。可是,在小镇人看来,就有点不一样了。因为,这里的人都相互认识。如果哪个认识的人死了,是的确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的。死一个人,如同诞生一个人,从来不意味着小镇发生了变化。熟悉的人死了,也是熟悉的。新出生的人,很快也会熟悉。如果一个镇外的人死了或者出生,那是外面的世界,不是大家关心的。
可是,小镇里面突然死了一个大家都不知道的人,这就奇怪了。
这坟在一夜之间树立起来。之前没有看见任何人动过土。大伙儿围在新坟上叽里呱啦。曾二狗说,昨天下午他还路过这里,没有看到有这个新坟啊。倪大爷说,昨天晚上大概九点的时候,他喝了酒回来,也没有看到。倪大爷十八岁,酒量好,从来没有醉过,眼力好,晚上看东西像猫头鹰。这大家都是知道的。所以,人们一致推断,这坟是昨晚九点之后才开始修建的。
第一个发现坟墓的,是八十五岁的小勤。她到街上买菜,被新土吓了一跳,还尖叫了一声。一两个人说听到了尖叫。他们赶来,越聚越多。小勤有些颠三倒四,说她在镇上呆了虽然没有百年,也离一百年不远了,什么事没有见到过呢。可是,这样的新坟还是头一遭遇到,晦气。说晦气的时候,她干瘪凹陷的嘴对着地面,呸呸呸连发唾沫,但还不满足,又连续蹬脚(很认真地,但在大家看来,却是很滑稽),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挣脱这块土地对她的诅咒。小勤出门的时候是早上七点,到这里十分钟。也就是说,七点十分之前,新坟就在了。但幺鸡从人群中挤出来。他说,第一个发现的,不是这个“老癫咚”了的妇道人家,是他幺鸡。他说幺鸡的时候,当地猛拍了一下顺势膨胀的胸脯,声贝抖地拔高上去,有一种斩钉截铁的自信和气势,好像这是多么了不起、多么值得骄傲的大事。大家不相信。他说,他打了一通宵麻将,回家的路上,拐过来撒尿。尿着尿着觉得不对劲,也没有想起不对劲在哪。现在他才知道怎么回事,原来是多了一座坟。他打着手势,指这指那。他们说,你妈的也太二百五了,不回家抱老婆,又跑来干嘛。他说,我不是被老婆拉出来的吗。你们看我眼睛。几个人看了,里面还满布着血丝,显然是熬过夜。他那满脸黑痣、身材娇小的老婆贾花花,神气地冒到第一排来,说这是她家幺鸡第一个发现的。收到幺鸡尤其是贾花花递来的眼色,九筒和四万赶忙表示,昨晚他们是和幺鸡在打麻将,收班的时候,大概是早上六点,估计幺鸡路过这里的时候,也就六点十分。也就是,在没有再发现更多线索的情况下,这坟是昨晚九点到今早六点十分之间竣工的。
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个墓碑,大面积留白,底脚处用小楷刻着:“老玩童之墓”。有人说,这个人应该是个年纪很大,又很有童心的人。但一些人给予回击,说应该是一个姓老名玩童的人。但小镇上没有老玩童性格的人,也没有叫老玩童的人。两派争论不休,说你见过名字叫玩童的人吗。有人说,可以是小名。有人说,这种小名,怎么能出现在堂堂正正的墓碑上呢。有人说,那也不可能是玩性大的老头,墓碑上肯定会刻名字嘛,如果不是小名,也许是笔名呢。反对者说,你他妈脑子是不是进水了。他又不是什么名人,况且,也不是什么正经的笔名,后人好意思给死人刻这种让人耻笑的笔名吗。
都搞不清楚。所以,他们鼓起勇气,约着去民政局问问情况。民政局的人想不起来。他们本可以打发这群细民,但由于实在是无所事事,都有些坐立难安了,所以,很愿意去查查档案,无事找点事,活动活动筋骨,但找了一阵子,却发现没有任何纪录。人们当然不必当面责骂(这话说得他们好像敢责骂就能骂似的)民政局办事不力。他们都要经常去那里办事呢。而且,他们已经是大喜过望,没有料到民政局这次竟这么认真地为他们办了一次事。民政局的人说,也许是自己一时疏忽大意,忘了备案。这种事情虽然不常发生,但也是有可能发生的。毕竟都是人,是人就不是机器人,不是机器人,就会有马虎的时候,有马虎的时候,有些资料很自然地可能暂时查不到。请大家多多原谅。这表现出的教养和礼貌,同样大大的出乎人们预料。这让去查的人反而更加惴惴不安,说这没什么关系,看得出来,这事显然是民政局的机密,既然牵涉到保密工作,不方便透露是理所当然的。他们之前不知道是机密,所以,对冒昧跑来打扰表示十二万分的歉意。离开的时候,查问的民众还在反反复复地说着道歉之类的话。当地的记者本来是打算让这事见报的。一听是机密,当然也打消了上报的念头。
这事虽然没有见报见网,但很快满镇皆知了。小镇的居民已经养成了不看报的好习惯(神奇的是,尽管大家差不多都不看报,但报纸还是一如既往地出版发行着),本地的报纸没有新事情,不值一看,外面虽然有报纸,可是有的连光明都想同房、有的连人民都想同房的,所以,也不值得看。但他们的消息是很灵光的。就在当天,这件蹊跷的事上至百岁老人,下至识字儿童,全部知道了。他们成群结队跑到坟头看热闹,有的还翻过了好几座山,涉过了好几条河——虽然那里只是静静的碑文,却好像这座坟是他们祖宗,也好像是个国际大腕儿似的。他们左顾右盼,指指点点,评论一通,说这千真万确是个新鲜的事物。
这的确是新鲜的事物,不光因为不知道被埋葬的人是谁,碑文奇怪,而且,还包括坟墓和墓碑的样式。他们说,我们这里的坟头,怎么也要两米以上,可是,这个墓一米还要矮一大截,搞得像个侏儒,里面肯定埋了一个穷死鬼。而且,坟泥七零八落,一看便知仓促挖掘、仓促埋葬,肯定是一个见不得人的死人被一个见不得人的活人埋的。墓碑倒是比当地的高大,但碑文的蝇头小楷实在是太小家子气了,一具硕大的墓碑配着几个迷你小字,有种滑天下之大稽的意味。有些人路过,一看到这个诡异的墓碑,经不起哈哈大笑,说真是壮汉配娇妻,绝对是经典配啊。更进一步,碑文虽然不大,但因为用了红漆,显得十分醒目,甚至可以说是扎眼、是锥心。要知道,当地的墓碑,统一用黑漆,或者白描。虽有红白喜事一说,用红仿佛也是可以的,但在当地,这也是口头安慰别人偶尔用用,用的时候,也是极度谨慎小心的,是无论如何不可能用在极度正式的亡人碑上的。
这座坟、这具碑所携带的调侃性,是那么明显。几乎每个观看的当地人,都有一种骨刺卡在咽喉的感觉。这当然还可以容忍,骨刺过不了一会儿就会软化。但它表现出的对地方风俗明目张胆的无视甚至攻击,却是忍无可忍、不可不查的。这已经由一个一般问题上升到原则性、政治性的问题。按理讲,揪出案犯的呼声应该风起云涌才对,可是,并不是这样,而是悄悄地伴随着各式各样的猜测。
有人说说不定墓下根本没有埋人,而是埋着宝藏。他把它建得这样寒酸,肯定是掩饰富人身份。当然,马上会有人跳出来,说这不太可能,他要埋,找个不起眼不碍路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得埋了就行了,把土夯平,铺些旧土,掩些乱石荒草,干嘛非要这么显山露水。观点提出者说,搞得你像是专干这事的老手一样。你不知道吗,最危险的也是最安全的。反对者说,****妈的,你给我从几十层的楼顶跳下来试试,看看最危险的是不是最安全的。观点提出者说,莫非是你们埋了宝藏不成,通过反对我们的看法,从而打消我们挖宝的念头。反对者的大意是这样的,****祖宗,要是有宝,******他自己不会放在家里、搁到保险箱或者存进银行啊,又合法,又安全,还不会被雨土侵蚀。
有人说说不定牵涉到一起谋杀案,凶手将死者冠冕堂皇地埋了。一起他杀,瞬间变成了自然死亡。质疑声则如影随形。“可是,小镇没有人消失啊?”反对者说。观点提出者说,也许,被杀的是镇外人。质疑者说,干嘛非要埋在我们小镇呢。观点提出者说,因为我们小镇的人从来对镇外的事漠然置之。凶手肯定是一个有学者气质的人,对这个小镇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发现了这条本质特征,所以,精准地抓住了小镇的这个弱点。质疑者说,本镇人没有调查,可是,也不见有镇外的人员前来侦察啊,而且,即使死者是镇外人,但他的尸体一旦进入小镇,相应地变成了镇内之事,当然会引起本镇人的关注和调查。
也有人怀疑这事多半与官方特别是民政局有关——而且,持这种态度的人似乎最多。小镇居民全不知情,那么,肯定是被封锁了消息。谁封锁的呢?当然只能是经手单位民政局了。民政局拒不表明坟墓的起因和主人,那么,多半是牵涉到更高的权力机构。由于死了人,肯定牵涉到位更高、权更重的人。这种观点明显是谋杀论的深化,也就是,这宗谋杀案是涉及高层的谋杀案,因而非同小可。即使不一定非是谋杀,也多半大有内幕和冤情。所以草民议论这事的时候,多半是在一些没有监控设备而且是最私人化的场合,比如在深夜打完手枪或者在自家打麻将的时候,边抽烟边聊。而且绝对忘不了补加一句,咱们只准私下里说说,关系好了,吐吐真言,但千万千万别到外面瞎扯乱说,否则,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更谨慎的,突然会压低嗓子,瞪着眼睛,禁止再继续讨论这个神神秘秘的话题,说别废话,专心干事,小心隔墙有耳。谁知道呢,说不定,旁边忽然多一个新坟,是自己的。这事,在小镇又不是没有发生过。
大家越是猜疑,内心越是产生一股想要了解真相的欲望。最直接的方式是掘墓开棺。某种观点的提出者想掘墓,因为可以证明自己的观点。同理,反对者也想挖,因为这也是轻而易举击败假设的最有效途径。可是,这强大的欲望却又被更强大的力量所压制。当地的法律一直认为,掘墓重刑,情节恶劣的,判死刑。当地不是没有掘墓高手。但这些掘墓者皆有不成文的规定,绝对不允许挖掘本地墓。他们作案极多,却全部在大大远离小镇的地方。这固然有重刑的约束,更有习俗的制约。如果谁被发现是干这种操人家祖宗十八代的事情的,不但自己永远无法再在小镇立足,还会极大地连累整个家族——这一代的,下一代的,下下一代的,像基因一样,会一直延续,从而让他们无地自容,一辈子也抬不起头。即使他们在外地被发现了(这种情况少之极少,毕竟做这种见不得光的事情的时候,这些人都是慎之又慎的。),为了避免风声回镇,他们打死也不会承认自己是从这个镇子出去的。
与此同时,民政局内部也觉得十分诧异,甚至觉得很诡异。虽然有许多墓没有明文审批和登记,但并不表明他们真的是糊涂蛋、不知道。贼精的他们,或者因为懒散,或者因为利益关系,没有留下白纸黑字红公章,但一旦经手处理过,记忆里总还是会有些印象的。可是,这事他们压根儿就毫不知情。但也和过去的纰漏出现一样,没有人公开批评他们,也没有人示威游行,更谈不上发生暴动,因此,他们也如过去一样,懒得细究。而且也有点害怕(虽然也不是很怕)细究,万一细究下去,发现是自己工作疏漏导致——而且明显看样子是这样的,那不是作茧自缚吗?(虽然即使发现是工作疏漏,也没有实质性影响,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应付,但去处理,也要花些时间和程序。他们怕这种无味的麻烦。)所以,他们内心虽也想了解此事,但又不会真正付诸行动,假装当没有这回事一样。他们认为,这种小事,会像烟一样,很快就消失的。
时间是记忆的杀手。虽然提起来,还是会觉得怪怪的,但如果这事真的久远了,大家也会渐渐习惯的,甚至终于遗忘掉。可没多久,这事又起了变化。虽然也是那种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变化,可是对于小镇来讲,这也是一年里极难出现的。
你们看,这不怪啊。十八岁的倪大爷说。我准备到乡下打点野味,路过这里的时候,居然发现碑石上多了一行字。从字迹看,很明显是同一个人干的。
“肯定是谁的恶作剧。”幺鸡剔着牙齿说。他正在家里啃鸡,一听到墓碑有变,马上骑着快垮架的摩托车奔来。车后是他那个有些姿色的老婆贾花花。
“如果你再瞎扯,小心我把你****给毙了!”倪大爷说。
“你妈的毙啊!毙啊!”贾花花已经冲到倪大爷面前,用耸起来的胸顶他。倪大爷急忙后退。“谅你妈的也没有这个狗胆!”贾花花神气地补充道。
大家也说肯定不是恶作剧。小镇绝对不会干这种无聊又兼犯法的事,大人不会干,就是干的,又挣不了钱。他们的意思是,挣不了钱且又犯法的事,绝对不会有人干,除非,他是小孩或者傻子。但小孩和傻子刻不出那种工整好看的字。所以,是有一定文化层次的人故意干的。既然是有文化层次的人,应该是聪明人,既然是聪明人,那肯定不至于糊涂到干挣不了钱又犯法的事,所以,只能是****,既然是****,不可能刻出那么好的字。一群人在那里绕来绕去,聪明人不会干,蠢人干不了,得出的结论是,没有人往上面刻字。可是,字赫然在那,刺眼得很。
有人不经发出感叹,说我们小镇居然******奇葩到发生了这种不可能发生的事。
有人愣头愣脑地问,这刻的是什么啊。
让你把一年级上了,不去,光知道在外面丢人现眼。有识字的人鄙夷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