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皇后的粼粼车马稳稳地在景平侯府大门停下,随着黄门一声报,早就候在门口的景平侯夫妇带着仆众跪下迎驾。阿拉耶识在御辇中深吸口气,快速调整呼吸。她能来景平侯府进行带吊唁性质的拜访,实在不易。起初嬴少苍死活不同意她出宫,何况还是去看望嬴归尘父母,她反复申诉仍然被驳回请求。千秋节上乞巧饽饽后,大约是因为嬴少苍把自己最后那点伪装卸掉的缘故,其态度大大松动。阿拉耶识再次提出拜访景平侯府要求时,嬴少苍居然爽快地答应了。条件是阿拉耶识要在他生日那天做生日蛋糕庆祝,演唱他在未央书院抽到的歌签《将悲伤留给自己》,还要解签。以歌曲名抽签的事,阿拉耶识当做游戏早就抛在脑后了,想不到嬴少苍还念念不忘。于是,阿拉耶识满口答应下来。
等到出行时才发现嬴少苍压根就不放心她出宫,命蒋青令郎卫队百多人严密保护送到景平侯府,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防止她逃跑。行前,嬴少苍派少府司的掌宫将她盛装打扮,衣饰华丽高贵,把大秦皇后的尊贵美丽衬托得淋漓尽致。阿拉耶识猜,嬴少苍此举不外乎是为她压阵,向景平侯传达明确的圣意——阿拉耶识是他认定的皇后,嬴归尘岂能僭越高攀。虽然嬴少苍出于好意,可是反而令阿拉耶识对景平侯父母更为愧疚。
“侯爷、夫人平身。”阿拉耶识想亲手搀扶侯夫人起来,却被跟随的少府司掌宫抢先一步,躬身请阿拉耶识入内。
入了内堂,阿拉耶识在高高的上首坐定,景平侯夫妇同在左侧作陪,言行举止合乎人臣规范,完美得跳不出一点毛病。阿拉耶识作好了思想准备接受如蒙太后一样的冷遇和怨气,可是无论侯爷还是夫人至始至终都表现得和颜悦色,无丝毫的怨言。阿拉耶识甚至故意下座靠近侯夫人,观察她的微表情,可是看不到任何作假的成分。
“这怎么可能呢?”阿拉耶识在内心嘀咕。回想以前嬴归尘将她隐匿在老阴山皇陵内养伤,景平侯当即震怒异常,与嬴归尘还起了争执,可见景平侯对她并无好感。她后来躲避到景平侯府时,侯爷夫妇态度恭谨疏离,和其他忙着讨好她的大臣及贵妇大相径庭。嬴归尘是景平侯唯一的子嗣,还是与秦皇比肩的天才绝艳的人物,人人钦羡的神仙安其生的真传弟子。她害死了他们的儿子,难道他们一点就不怨恨自己?
不仅看不出怨恨,两人的态度居然还令阿拉耶识感到自己是受欢迎的。难道对于皇权的畏惧和奴仆意识已经渗入古人的骨髓,她现在贵为皇后,他们就可以将儿子的死抛在一边,心甘情愿为富贵和权势收买?
宾主交谈了一刻,阿拉耶识感到失望,她盼望着侯爷夫妇如蒙太后一般对她,那样就能得到已经遭受惩罚的解脱感,可是预料的谴责没有到,她内心感到一阵阵不舒服,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嬴归尘。嬴归尘从小亲缘淡漠,行为脱俗独行,与所有人都不太亲近,包括父母。但是,他却又是个聪慧省心的孩子,无论学业还是起居,都是自己在管自己。五岁时就被云游的安其生相中,做了替秦始皇嬴政修行还愿的童子,成就半仙之体。后来,他是医家传人、墨家钜子,却因为自己狂热的复仇而葬送性命。
“侯爷、夫人可曾为嬴归尘建了衣冠冢?我想祭拜他。”
“禀皇后,未曾建造衣冠冢。”
“这是何故?”
“孽子嬴归尘屡次违抗圣命,朝廷认为他勾结长裙苗,臣不敢为孽子造衣冠冢。”
“人死为大,嬴归尘对朝廷居功至伟,也从未损害秦国利益,这些罪名言过其实,我会向圣上求情,准许你们给他修坟。”
“呃……这个……还是请皇后不要求这个情吧。孽子尸身被阿琪姑娘带走,我们正在托墨徒给她带话,让她务必把孽子带回秦国安葬。”
“哦,那也好。”阿拉耶识呼吸为之一窒,阿琪与嬴归尘这一对总是让她感到不自在,遂掩饰道:“那,就请侯爷、夫人带路,让我祭拜一下嬴归尘的灵位也好。”
景平侯与夫人对望一眼,彼此都有些意外。景平侯毕竟是见惯风浪的大臣,连忙解释说付仲并未给嬴归尘设立灵位。
这下阿拉耶识真的怔住了:“你们,这是因为圣上的缘故吗?”
夫人先是点头后又摇头,神情紧张。
阿拉耶识再也坐不下去,提出要去嬴归尘生前居住的庭院走走。
在景平侯府短暂居住的日子里,阿拉耶识最熟悉的地方就是嬴归尘整洁巨大的书斋。她来到书房门前,告诉其他人她想一个人在里面待一会。进了书房,她一一摩挲那些熟悉的多宝架和一卷卷用锦袋装好的书简,与嬴归尘“勾心斗角”的情景一幕幕在脑海中回放。她在书桌前静坐,以手托腮,目光穿过窗户飘向无垠的天空,静静地让时光淌过。
郎卫首领蒋青奉命保护阿拉耶识,多年暗卫的经历让他始终不太习惯居于中心位置,他见阿拉耶识进书房后,只身在庭院中巡视。他暗卫做惯了,巡查总喜欢往僻静处探。护送皇后来时,秦皇特意命他在侯府查看是否有可疑行迹。他明白,这是因为秦皇没见到嬴归尘的尸体,始终放不下心。
卫阳公嬴归尘的在景平侯府中住的地方叫听松阁,屋顶不用瓦片,全是麻草编成,冬暖夏凉;园内遍植奇异林木,其间溪水环绕流淌,朴素中见精致,与景平侯所居前院的阔达恢弘大相径庭。蒋青纵起身形飞上房顶,四下张望便见后面一溜厢房中走出两名端着洗衣盆的使女,来到墙根处的洗衣台洗衣。
其中一位年纪二十多岁的女子颇有姿色,满脸鄙夷不屑对年轻些的使女发牢骚:“瞧瞧,连公子的床沿都没挨上呢,就来充我们的主子?哼,全天下都知道公子根本就不要她,竟然不知廉耻让我们叫她夫人——当我不知道哪,她支开我们就是为了亲近公子,也不看看公子只剩半条命了,她还想入非非!”
年轻使女竖起食指嘘道:“翠珠姐,你小声点,阿琪姑娘可是墨徒细柳营的探子,来去一阵风,小心别叫她听了去……否则……”
“否则怎样?整个侯府只有我从小伺候公子,吃饭洗浴更衣权势我亲手操办。她只是个卑贱的杂耍伎人,如何敢使唤我给她洗衣服!”年长使女双目喷火,压低声音却压不住怒气。
“翠珠姐你就知足吧,你可是被公子撵走的人,要不是你伺候公子熟练,老夫人也不会将你从前院厨房调过来。”
“老夫人?”叫翠珠的使女白眼看了旁边的人,挖苦道:“你可真会讨好那个女人,都叫上少夫人了吧?能配得上公子的只有天巫,王阿琪给她提鞋都不配!”
“翠珠姐,你有几个脑袋,天巫也是我等能拿来浑说的吗?”年轻使女急了,狠掐了翠珠一把,“你醒醒吧,谁当少夫人都没你的份儿!”
翠珠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不再说话,狠命地用捣衣棒捶打衣服。蒋青伏在屋顶上,将两名使女的话听得清清楚楚,胸中波涛剧烈起伏。过得片刻,他见两女专心捣衣再未言语,这才悄然落地,快速向书房而去。刚在门口站定,正犹豫着是否进去催促天巫时,忽听前院传来绵长而威严的通告,圣上驾到!
景平侯夫妇慌忙从地而起,与蒋青一道前去迎驾。只见嬴少苍轻车简从,还穿着朝服,只带了小队郎卫来到侯府,应是下朝便立即往宛平赶来。
“皇后呢?”嬴少苍见面就问阿拉耶识的下落,神色中颇不耐烦。
“回圣上,皇后在卫阳公昔日书房中歇息。”
“书房歇息?”嬴少苍明显不悦,“既是乏了,就该尽早回宫,如何在臣子家中滞留?”他大步流星赶往书房,迎头碰见阿拉耶识出了书房,神色落寞地走向自己。嬴少苍立刻换了满面笑容,多余的话一句没有,拉过阿拉耶识的手就往外走。
这人就是不放心自己,专程来拿人的。阿拉耶识心中腹诽,嬴少苍当着景平侯夫妇的面故意“秀恩爱”,明摆着往人家父母伤口上撒盐。阿拉耶识感到尴尬,一路回头看景平侯夫妇,却在不经意间看到候爷夫妇尤其是夫人面上竟带了宽慰笑意,几乎让她以为是错觉。
两人登上御辇坐定后,嬴少苍才讪讪地解释:“朕怕景平侯伤心过头犯糊涂,一下朝就特来接你。”
“我不会跑的。再说,有那么多郎卫跟着,还有蒋青盯梢,我想跑也跑不了。”她还在回味景平侯夫妇最后诡异的申请,有些心不在焉。
“朕可清楚你的能耐。你以前在巫殿定是对朕用过几次摄魂术,让朕不知不觉就睡过去了,醒来你早逃之夭夭!”嬴少苍回忆起以往与阿拉耶识相处时,每到关键时刻自己就莫名其妙睡死过去,后来明白是她用摄魂术捣乱,对她又爱又恼,偏又舍不得为难她。嬴少苍回回扫兴后生一顿闷气就算了,连找她问个究竟的念头都生生被压下,唯恐她认为自己贪图她的方术。今日他索性摊开与她说个清楚,好叫她歇了逃走的心思。
阿拉耶识咕嘟了嘴,粼粼秋波得意地瞪了他一回,“圣上知道就好,我一招鲜吃遍天,谁也奈何不了我。”
嬴少苍愣了愣,继而失笑,也不言语,只是把手悄悄探过去再次握住她的柔夷。对方幼滑的小手努力地回缩,他的手掌却如蟒蛇的巨口,一点点地往里吞,最终于完全衔住猎物,怡然自得的笑容挂在脸上。比起刚从燕国抢到她时,她的怨气在慢慢消磨,只要自己再多一点耐心,她迟早会被自己全部吃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