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靠近存留天巫气息的地方,圣上的脾气就越加暴怒无常,就算深得其信任的自己也要时刻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否则缺胳膊少腿还算好的,就怕他放出巫蛊来折磨得人生死不能。待得天亮后,一夜不敢阖眼的蒋青抱着粉身碎骨的准备,从门外跪爬到嬴少苍面前。彼时,后者四仰八叉躺在天巫那张稀奇的中国床上,分明狂躁辗转了一宿却死死闭着眼和唇,做无知觉挺尸状。即使蒋青清楚嬴少苍装睡也绝不敢出声打扰,只踏踏实实地跪伏于离床三尺的地方,静等嬴少苍“醒来”垂询。
约莫一个半时辰过去后,床上才发出轻微的声响。嬴少苍从床上翻身坐起,双脚踩在厚实的地毯上,双手撑在两膝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狭长凤眼盯着蒋青,气势凶恶迫人,这股起床气着实慑人。蒋青见状忙磕头请罪:“臣惊扰陛下歇息,实乃不得已而为之,纵使陛下责罚臣亦要请陛下止步邺城,回师宣化。”
嬴少苍眉尖微微抽动,玄色的冰蚕丝广袖霎那翻飞,一股森冷刺骨的阴气窜向蒋青,蒋青跪伏的身体生生被卷起如一团球狠狠砸向墙壁,落地后,蒋青面色煞白,口鼻均流出黑血来。蒋青丝毫不惧,忍痛再次跪下,铿锵道:“今日臣就算横尸当场也要把话说完——南下前,王太宰叮嘱臣一定要在邺城拦住陛下,如今臣冒死谏言:燕国暂不可伐,回护西北乃是稳固根基的生死大事。其二,臣已获准信,天巫表面与燕国朝廷结交,慕容儁却并未讨到实际好处,反是天巫在燕国贵妇中得了人望。密探跟踪李据还探到一些端倪,匋璋、悦绾二人之死透着古怪,怀疑是天巫在行复仇之计。臣恳请陛下放任天巫祸乱慕容鲜卑,候其两败俱伤,我大秦可一体剿灭!”
嬴少苍高大的身躯略坐直了些,灰色长发从肩头披覆到胸前,遮住了大半的脸,也遮住了两侧颧骨的火云纹,这样的他更形阴暗狠戾,闪动的睛芒从灰色的发丝穿透而出,那份压迫令人喘不过气。可是蒋青豁出去了,他自幼便是嬴少苍的暗卫,人前是主仆,人后却有同过生死患难的情谊。他不能眼看嬴少苍被嫉妒与仇恨蒙蔽了双眼,栽在情关上。在秦皇和天巫之间,他选择的是秦皇。秦国在龙城布下的密探全都被他和太宰王敖牢牢控制在手,确保有关天巫的消息全都经过他们的筛选和变造。蒋青根本不敢将天巫在龙城的真实情况报与嬴少苍,比如慕容儁对天巫的挑逗侵犯,比如慕容恪与天巫暗通曲款等等。他刚才说的虽然是天巫在燕国的实情,但为了堵住嬴少苍的那颗连他自身都把控不住的乱心,他有意将天巫从“师尊”的位置上拉下来,暗含“妖女”的贬斥。
作为秦国忠诚的卫士,蒋青心中秦皇嬴少苍重要性超过中国天巫,天巫叛离秦国这种自讨苦吃的行为,他虽无法理解可不至于愤怒。但是当天巫在遏迳山设伏不分青红皂白要灭了所有人时,他确实愤怒了,不是为未央书院的弟子们,而是为天巫无情无心,把秦国嬴氏双秀害得一死一“伤”而愤怒。蒋青少时与嬴少苍、嬴归尘伴读,三人常极有默契地对付其他犬戎皇子,下绊子,明里暗里教训他们。是以,嬴归尘的死令他对天巫齿寒。嬴少苍赶到遏迳山虽是气势汹汹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但蒋青深谙自家皇帝的脾性——外强中干,嘴上对天巫喊打喊杀,其实只要天巫服个软,让他有个台阶下,他便什么也不在乎了。熟料,天巫连这点念想也不给陛下,竟然想杀了他们所有人!信王嬴允直每次喝酒时,对蒋青提起天巫秉承的那些中国的信条,蒋青觉得匪夷所思。一个皇朝的强大,当然要靠英明的帝王,而一个英明的帝王追求力量乃是天经地义。总之,蒋青认为天巫阿拉耶识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也慢慢将其认定为差点祸害了秦国的妖女。
此刻的蒋青,已打算对嬴少苍进死谏,坚决要换回他中邪的心。一股一股的黑血从蒋青鼻孔里钻出来,他的脸色迅速灰败。就在他脑子因失血而恍惚,身体因死气侵蚀而麻木时,啪地一声,面前锦盒堕地,惊得他发了个寒战。嬴少苍黑色冰蚕丝缎的袍角缓缓地从面前划过,出了门去。蒋青哆嗦着捧起锦盒,说着“谢陛下不杀之恩”,将锦盒中的解毒药丸吞入腹内,脸上显出喜色——嬴少苍恢复了一贯冷酷睥睨的神态,就说明他已经恢复了理智,放下了此时进攻燕国的心。
与此同时,龙城燕宫昊天殿的内室,一对君臣也在博弈。
时令到了初夏,殿内却门窗闭合,帘幕低垂。燕皇慕容儁看了半天的奏疏也是乏了,这才抬起头问整整一上午都跪坐一侧侍疾的慕容恪道:“四弟,皇叔说秦皇领死灵军从邺城方向转我燕国边境而来,竟是要攻打我燕国。你怎么看?”
慕容恪略做沉吟后回答说绝无可能。
慕容儁呵呵干笑两声,“也是,太宰王敖乃是兵家大师尉缭的传人,蒙灌也是条老狐狸,他们怎会让嬴少苍胡来呢。”
慕容恪沉默着没有接话。
见慕容恪谨言慎行的模样,一丝复杂的光从眼中一闪即逝,慕容儁把内心起伏的波澜死命压下,做势掩住口鼻轻咳一下,慕容恪忙从身后黄门手中接过药碗,舀出一勺自己尝了冷热后,再双手递给慕容儁。慕容恪仰脖全部喝下,将空药碗递给了慕容恪。
打从春猎回来后不久,慕容儁的行为就透着古怪。先是突然不再贪图杯中之物,行事乖张打杀宫人,继而对太子慕容暐委以重任,领了匋璋的缺,做了京畿卫长官。同时,又常传太子来跟前来训话,还曾当着太原王慕容恪的面指出太子理政不当之处,并让慕容恪对其进行点拨。
慕容恪从未想到此生竟然与慕容儁还有如此面面相对、共处一室的时候。慕容儁打小就与他是对头,若非他十岁就被老燕王慕容皝送去秦国做人质,怕是被慕容儁和他的母后一党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了。去年还想方设法抓自己过错的慕容儁,居然在病中让他而不是太子来侍疾奉汤,让慕容恪诚惶诚恐,越发提着十二万分小心应对。
慕容儁的这场病来得甚是蹊跷,春猎回来的头几天,慕容恪原是提防他那日进犯天巫未遂,色心不死继续纠缠,然而慕容儁意外地没有动静。过了几日,却突然宣布让他进宫侍疾,惊得朝廷上下侧目。每天上朝前,慕容恪得预先赶到昊天殿伺候慕容儁起床,洗漱完毕后奉药汤,然后随同上朝。这些天的早朝都减少了廷议时间,下朝后慕容恪还得跟着慕容儁转,往往在昊天殿跪坐看他批阅奏疏,偶尔会问他几句话。批阅的间隙,竟然还要与慕容恪下棋。慕容恪记得,慕容儁几乎不在琴棋书画上下功夫,棋艺普通,常常被自己围杀,有次输棋后,教棋艺的先生忍不住点评了棋局,慕容儁当场把棋盘掀翻忿然离去。因此,慕容儁竟然会和自己对弈,这不得不让慕容恪心生警惕。
“一定有事。”慕容恪暗暗提醒自己,可又猜不出所为何来。他自忖没有过失,不知慕容儁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太子慕容暐接受了京畿卫衙门,看似是因匋璋死了定缺,但慕容恪总觉得这里另有深意。京畿卫长使负责京城安防,虽是从四品的官,可担当的人都是皇上信任的人。太子担任京畿卫长使,是否是慕容儁的一着棋?可这步棋,是用来对付谁呢?慕容恪清楚地知道,多年来慕容儁日夜提防自己,最值得他提防的就是自己了。但,慕容儁是不是太杞人忧天了,要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在乎那个位置了。他慕容儁又是何必?
慕容恪本以为,时近中午,他奉上今日第二次药汤后,按照往天的规矩,他就可以出宫回府了。可眨眼间,慕容儁从案前那只金瓯中取出一个卷轴来,这卷轴一看便与以前皇家管用的绢帛不同,是以天巫造纸术做的一个纸卷轴。慕容儁示意慕容恪近前,在桌前徐徐展开纸卷轴,原来是一副画卷,画着一位婀娜女子迎风而立,回首凝眸,唇角含笑。慕容儁看着画中女子,恋恋不舍地将画卷掉头正面朝向了慕容恪:“朕之疾患皆由此女而来,慕之求之,谁料是痴人说梦。”
慕容恪意见画中女子大脑轰地充血,又在瞬间如遭重击,红而转白,半晌不得言语。这一切都被慕容儁瞧在眼里。
“四弟,我慕容鲜卑一直与段氏联姻,皇后代代皆从段氏选出。段氏势力一直不得消弱,与我慕容氏抗衡了二百年,鲜卑人也一直不得真正统一。朕之皇后出于段氏,嫔妃中亦有不少是与段氏交好的官贵之女。你以为朕心里若何?”慕容儁看着慕容恪的眼睛,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坦诚、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