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城的四月夜带着料峭春寒,半个月亮如即将融化的冰片浸染在蓝黑色天幕上,发出的光亮惨淡。甲一刀摇摇晃晃地在羊市口的巷子中穿行,夜色如此模糊他却没有灯笼照路,这全因他自下午便泡在羊市口的狐朋狗友家喝酒聚赌,白天出门自然没有带灯笼,随身的只有形影不离的酒壶。甲一刀在京畿卫是颇有凶名的“刀儿匠”——就是行刑的刽子手。他家祖上都是屠夫,专门从事家畜屠宰。到了他爹这辈,机缘巧合被官家看上做了行刑人,甲一刀从小耳濡目染也是条横人,浑身外溢刽子手的暴戾煞气,其人砍头如切瓜般利索,被人称为甲一刀,真名叫什么反倒没人记得。本来甲一刀这号人只有京畿卫衙门的才会知晓,却因为一年前亲手砍了有军神之称的卫国皇帝冉闵的头,从此名声大噪,他自己颇觉亲手了结冉闵性命十分得意,逢人便大肆吹嘘,竟然也吸引了许多好事者,闲来便聚在一处喝酒赌钱。今日,他下了值便到羊市口酒友家中聚赌,赢了三百大钱,越发多喝了几碗酒,月上中天才摸着酒肚回家。
转到一条僻静巷子里后,一道黑影从巷子里一户人家闪出,甲一刀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捏着喉咙拖进巷子里的空屋子中。甲一刀张大嘴拼命呼叫,却只能发出“呵呵”的沙哑声。黑影点燃了火折子,一张刚毅端方年轻人的脸出现在甲一刀面前。
年轻人眼神比天上月亮还寒凉,森森看着甲一刀:“你是杀了冉天王的甲一刀?”
甲一刀这时才回过神来,心想自己可是连冉闵都杀了的刽子手,这些劫道儿匪徒多半是冲着自己赢的钱而来,何必怕他。于是他压下惊惶,面有得色道:“正是不才。这位兄弟年纪轻轻却身手了得,想来也是没有门路才干起劫财的无本买卖。你快把手放开,与我好生说话,说不定我还可以将你举荐给咱们京畿卫衙门匋大人——”
“啪!”甲一刀话还未说完脸上便挨了一拳,年轻人眼锋比他的屠刀还利,杀意沸腾。甲一刀是刽子手,最能体会这种杀气,当下便浑身发冷,看着对方不敢说话。
对方点了他几处穴道后将其丢在地上,一只脚踏在他胸膛上,以令人发憷的嘶哑嗓音问道:“你既是甲一刀,我来问你几句话,你要如实回答,否则让你尝尝千刀万剐的凌迟之苦。”说完,脚下用力,甲一刀便听到自己胸腹断裂的咔嚓声,剧痛袭来,嘴角涌出血沫,他一点声都发不出,面肌抽搐变形,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饶他是个屠夫也不得不服软。
“对冉闵行刑,是慕容儁还是谁下的令?谁是监斩官?慕容恪与冉闵被杀是何干系?”
甲一刀虽是莽夫,却到底不是愚蠢,对方对燕皇竟直呼其名,语气厌憎如同仇雠,心知今番落到卫国死士手里,当下惊惧之极,连声告饶。
“这位兄台,我只是奉命杀人,个中内情实是不知……只知匋璋大人奉了皇上圣旨监斩冉天王,太原王慕容恪与冉闵被杀是何干系,小人也不清楚,只是我杀人的时候,他正好赶到,还用双手接住了滚落的人头,似乎非常吃惊,当场大发雷霆,若不是匋大人拿出圣旨压了他一头,太原王差点与匋大人动手。”
“听说,在行刑的时候,在场的还有中原术士?”
甲一刀听得此话后,眼睛顷刻瞪得老大,嘴唇直哆嗦,显得异常惊骇:“是是……行刑前来了一个灰衣术士,将一面白幡插在地上,小人也觉奇怪,可匋大人不准我们多话。更怪的是,冉天王的头砍下后,脖子喷出的鲜血一滴都没有落到地上,全都飞到那面白幡上,那术士见血全飞到白幡上后,马上就将白幡收卷起来走人了。”
年轻人的火折子下的眼眸已经血红,似是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术士便如此走了?匋璋可有话说?”
“就这样走了,连个招呼都没给匋大人打。匋大人严令军士封口,不准将行刑情状传出半个字去。”
“行刑之地在遏迳山何处?”年轻低声喝道。
“在遏迳山第三道盘山道上唯一一处宽阔平台处,哪里有一块大青石,很好找。”
年轻人不再言语,身手将五大三粗的甲一刀捞起扛在肩上,健步如飞,很快便在甲一刀回家之途的一处井边停下,将酒壶中的酒全数倒于其身,然后单手揪着他,用看死人的眼光看着他,冷然道:“我姓李名据,是武悼天王冉闵近身飞龙卫校尉。若不是会给天巫惹来麻烦,我一定叫你尝尝我飞龙卫快刀剁头的功夫。”李据无声厉笑,甲一刀惊得魂飞魄散,两腿在半尺高的空中乱踢蹬,李据反手轻送,甲一刀头朝向下飞进井口,井内响起沉闷的噗通声,李据松开的手紧握成拳,悲愤难以自己。
第二日下午,李据如游魂一般走进景禄宫的客厅中,不顾马骝等宫人在场,跪在地上放声恸哭。阿拉耶识见他举止失态,立刻屏退所有人,递上手帕后,将右手掌温柔地搭在他的肩头,镇静平和地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李据哭了半晌才抽抽噎噎地将他半夜盘问甲一刀,得知冉闵受刑真相的事说了一遍。
阿拉耶识再是心理力量强大,也被亲人被屠夫和术士联合杀害那生动真切的叙事给震骇了。之前李据曾提到冉闵之死的经过有些不清不楚,她为了不节外生枝,还有最主要的是她本能地逃避冉闵的死,不想再伤心,不想被刺激得成自己都害怕的疯子。忠诚的李据还是挖出了真相,阿拉耶识感到天旋地转,只有用手牢牢地抓住沙发扶手才不至于瘫倒。李据一见她神态有异也吓得不轻,旋即骂自己混蛋,因悲愤失去理智,却忘记了天巫是受不得这样的刺激的。他一下子没了主张,扑到门口想唤郎中进来,可是推门的手停在半空又缩了回来——景禄宫中燕皇耳目众多,天巫这个样子定会传进燕宫,引来慕容儁和雪漫的探究,更要坏了天巫的大事。李据慌神下跪在阿拉耶识膝前,顾不得君臣主仆礼仪,学着嬴归尘呼唤犯病中天巫的手法,双手扶着她的肩头用力摇晃。
“醒醒,醒醒啊天巫,是我,我是李据!”
身为飞龙卫的李据双手力道奇大,这一通摇晃把阿拉耶识的盘发都晃得私下披散,对方像个木偶一样没有反应。就在李据快要绝望的时候,缕缕青丝中忽然闪烁两道明光。
“别晃了,我的脖子要断啦!”阿拉耶识从牙缝里憋出这么一句话。
李据先是一愣继而咧嘴傻笑:“谢天谢地,刚才吓死我了!”
“死死死,以后不准说这个字!”阿拉耶识打掉李据还抓着她肩头的两手,切齿道:“想我堂堂中国的天巫,竟然不能护佑自己的百姓和军士,连自己的丈夫也命丧奸人诡计!此仇不报,我就不回中国!”
李据心上咯噔一下,感情天巫还想着回中国,她若是走了,偏居南蛮的卫国人失了主心骨,恐怕复国无望。
阿拉耶识不知他心思飞到复国上了,还当他惊魂未定,勉强挤出一丝笑颜道:“报仇之事,看来须得从长计议。我们有两类敌人,一是以燕皇为代表的残暴鲜卑权贵,一是以毋宕为首的牛鬼蛇神,当务之急是解决掉眼前看得见的对头,就让毋宕和他的术士们暂且多活几日。纵然他是楚国最天才的灵官,我中国的佛法也不是吃素的。他既然敢用人命炼妖术,我的佛教的降魔咒子专门对付这些邪魔外道!”
李据既欣慰又兴奋,天巫自称是佛弟子,能驱使雷公电母,连大巫祝的法术都不是她对手,对付毋宕定然不在话下。
只有阿拉耶识自己明白她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虚张声势。虽然她确乎是靠白马多吉的法门附体到董秋滢肉身上,其间过程可为玄之又玄,可佛法是用来修心不是对敌杀人的,她柏素云几曾想过用佛法来杀人?想想都是犯罪!若说嬴归尘还在,自有他去对付毋宕;现在仅靠她一己之力,甭说斗法了,光凭现在敌暗我明这点就处于下风了。
阿拉耶识蹙了黛眉,一丝不苟地吩咐李据,下月初七便是冉闵的周年忌日,在这之前,定要取了匋璋狗命以慰他在天之灵。
匋璋自天巫为燕国上宾以来便深居简出,出行时护卫严密,李据想要行刺虽可得手,却必然暴露身份,再想刺杀悦绾、慕容评就不可能了。李据问阿拉耶识可是想到办法,阿拉耶识沉吟一番后道:“十日后是皇家春猎,五品以上官员皆须随行侍奉,只有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携带女眷游猎。近日死的那些人虽说没人能想到是我们干的,可匋璋这个缩头乌龟敏感得很,自己的行动更加谨慎,防备万分,我担心他届时装病推托春猎,咱们就没法用他的死来祭典棘奴了。”
“今日匋璋狗贼确实藏得很深,每日到府衙办公也是将马车直接拉进中堂,等闲连人都看不到,更别提下手了。他真不参加春猎,咱们潜入府中把他咔嚓了?”李据便说边做个划拉脖颈的动作。
“不。”阿拉耶识纤手轻扬,玉容似笑非笑:“雪漫必定会请我去春猎,我顺水推舟将昨日来我这里讨要香精的夫人请上。她们中极有二个人的丈夫是三品,其余皆是四品不够资格参加春猎。我与她们因返春丸和香精接下缘分,指明让她们陪同合情合理。悦绾是正四品,匋璋从四品,牛氏既然去了,匋璋夫人自然眼热。我便暗示雪漫招揽人心,将参加的女眷扩大到五品官,匋璋夫人虽不得我的邀请,却也能名正言顺参加春猎。匋璋是个惧内的,一定会和夫人一起来的。”
“天巫的心思真是细致入微,能将这些微末指节连成一气,匋璋完全看不出算计就会中招儿。”李据唏嘘赞叹。
阿拉耶识让李据俯耳过来,“到时,我们只需如此如此,不怕匋璋不身败名裂,死状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