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原王府上下悬起来近二月的心终于齐齐落下,大年小年没有舒展眉头的家奴、仆役总算睡了个好觉。慕容恪得天巫以造纸术交换,从天牢放回的消息私下里传遍龙城官家耳中,人人都琢磨不透天巫到底与慕容恪亲疏如何,暧昧迷糊就更惹人猜想。这几天好事者往太原王府钻了一拨又一拨,三分是来探望慰问,拉拢关系,七分倒是来摸底细的。依着慕容恪清贵方正的性子原不想接待这些无聊的看客,秀嬷嬷提醒他适逢大起大落,此刻能来府上作客的,虽说是凑热闹,但还算有点良心,没有落井下石,总不能闭门隔绝了官场坏了人望。
慕容恪听她这么一说,心有所动,寻思着自己与燕皇素有嫌隙,对方始终捉不到自己的把柄,只怕以后依然会继续猫捉老鼠的游戏。倘若只自己一人,凭自己行得正坐得端也不惧他找借口。可如今阿拉耶识要在龙城长久地待下去,就算她愿意委屈自己不与人为敌,恐怕主动找的麻烦也不会少。雪漫心性已变,慕容垂不懂她,静柔人微言轻帮不上忙,她在龙城孤立无援,只有自己这位上将军、亲王才能护得住她。她早被人视为祸国妖女,人言可畏,若是不能助她被龙城官家接受,往后的日子该是何等凄凉。于是,太原王府居然开门待客,慕容恪一改往日独善其身的习惯,也开始和龙城的同僚应酬作乐,较量身手,纵论天下等等。
未几,从渤海封地上来了家将呼延坤探望出狱的主公。呼延坤自曾祖辈便服侍慕容鲜卑的强者,其父亲是前燕王慕容皝的卫士头目。慕容恪尚未送去戎秦为质子时,慕容皝便将呼延坤几兄弟指给他做随侍,老呼延渚自然对慕容皝的意思心领神会,明白是让他们呼延家效忠未来的****。慕容皝意外堕马后,万事皆休。呼延家的人审时度势,决定避开慕容儁的锋芒,自请去慕容恪的封地做了家奴,实则暗地积蓄力量,一来为自保,二来若情势有变,便要拥立慕容恪自立。
慕容恪为人过于忠厚仁义,谨守父王遗命,不欲为权欲令鲜卑内乱。再说,慕容恪在戎秦十年质子期间受儒学熏陶,总想将鲜卑人引领往华夏族发展,在中原扎根结果。他支持慕容儁南下山东,却对御座上的帝王生活不感兴趣。遇到阿拉耶识后,他更是感到冥冥中打开一扇更广阔的门,似乎窥到某种比华夏族的中原更强上百倍的地界,神秘莫测,令人热血澎湃。纵然阿拉耶识姿容绝世,可最吸引他的却是充溢于她肉体和灵魂的神秘灵性和知性,他拼命想抓却抓不住的东西。如果可能,他愿意抛下一切跟着她流浪到无边无际之地。他多么羡慕慈心、冉闵和嬴氏双秀,就算慈心和嬴少苍淡出她的视线,冉闵和嬴归尘归天,他仍然感到自惭形秽。五个内室弟子中,只有他是地道的蛮夷胡族,唯一将吃人肉当做理所应当的族类,遭了唾弃也是活该。他以为自己是大智若愚的明眼人,只要他愿意便什么都能够得到,包括燕王的位置。他是做事有魄力的那类人,选择了相敬如宾的正妻满足世俗的需要,留下妾室位置给心爱的人,面面俱到,单等机缘。哪里知道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野女娃”居然是敢在秦皇太岁头上动土的“灭世妖精”,他的心更加火热,也更加绝望了。
就在人人都以为她留不住时,她却选择了冉闵,那个眼神和心地比太阳还要明亮的男子。自己和他比起来,愧称仁义钟情。他情不自禁伸手扪心脏位置,感到那张软软的东西还在,心中顿时涌起浪潮,又是羞惭又是悸动,因二月不见光而苍白的脸色也蒙上红晕一时间患得患失,不由推开窗户,半身依靠窗框而坐。
呼延坤进来时,正瞧见主公发神。他暗自叹气,今番来龙城着实令他失望。
慕容恪被下牢后,呼延家的人就来到龙城暗中打探情况,一直未与任何人碰面。老呼延渚已是风烛残年犹自雄心不减,一心想着凭借自家六个儿子拥护慕容恪自立为王,远胜过在慕容儁地下受气。王妃段希钰被雪漫打死后,呼延家的小子们个个蠢蠢欲动,奈何被自请回封地的慕容恪弹压住了。这次慕容恪以关押天巫的罪名被投天牢,呼延家的人便再也忍耐不住,一边派人来龙城打探消息,一边暗自联络慕容恪的部署想要起事。可惜,呼延家想要调动包括前燕王的旧部在内的兵,没有信物不行。前燕王慕容皝临死前给了慕容恪一枚紫铜的印信做调兵保命之用。慕容恪下狱后,呼延家的人辗转给狱中的他带信,让他授予印信好举事救人,谁知慕容恪一口回绝,并不准他们轻举妄动。这窘境把呼延坤等人折腾得够呛,整整二月龟缩在龙城一处不起眼的小院子里,即使火冒三丈也无济于事。
意外地,天巫救了慕容恪却又宣布与其脱离一切干系,呼延坤看看太原王府访客都来得差不多后才来拜见主公,主旨就是想说服慕容恪反出龙城,在渤海、山东一带自立为王,不再受慕容儁挟制。慕容恪将其狠狠训斥一顿。呼延坤当时气不过,仗着几代忠仆质问慕容恪是否被女人磨去了意气,是不是想在龙城自讨没趣惹人嫌怨。慕容恪登即怒发冲冠,将其揍个半死,勒令其回封地闭门思过。他在王府盘桓几日未果,虽不甘心也无可奈何,此时来向主公辞行。慕容恪让他给老呼延渚带个信:“鲜卑人从东胡分裂而来,到了中土东北又分裂了一部分,最后成了部族鲜卑拥兵自重的局面。先皇临终时我发下毒誓,绝不做分裂鲜卑的事,让我抛却各人念想,全力辅佐当今皇上。你且将原话讲给老呼延听罢。”
呼延坤听罢默默行了礼,黯然出了王府。
是时虽已开春,北国仍然不见新绿冒头,呼延坤骑马走在大街上。三月春风一吹,立觉府中饥饿,原来得了慕容恪告诫的他,心中失落惆怅竟忘记用膳就离开了。龙城要真正热闹起来要到四月天,呼延坤行走的大街上只有两家饭庄,一家规模较大,乃是呼朋唤友应酬所在,另一家主要供食客打尖,菜品虽不如何精致多变,胜在分量充足,酒水味道浓烈,特别对粗豪人士的胃口。呼延坤想也不想抬脚进了打尖的小饭馆,他只想吃五斤腌狍子肉下酒,喝得浑身热烘烘好赶路。
呼延坤坐下点好酒菜,自斟自酌。这店的酒品质粗劣,就是图个辛辣驱寒,呼延坤一人喝闷酒,只觉得入口苦涩辛辣,和封地上自家用上好高粱酿的酒天差地别,他皱着眉头自己灌自己,满腹委屈无处说。喝完一坛后,堂倌递上一个盛满酒的酒碗,说是那边的客人请他品尝他自个带的酒,若是还入得口便请过去喝个高兴。呼延坤狐疑地嗅了嗅碗中溢满甘醇清香的酒,深深地吸口气,立刻辨出是难得一遇的美酒。他讶异中顺着堂倌的所说张望,只见小店角落内只有一个低头喝酒的汉子,桌上摆了栲栳大的酒葫芦,一顶软皮帽遮住了前额和脸颊,看不清面容,看身段也穿得十分臃肿朴实,是燕国最常见的贩卖山货的行脚商。此人外形着实寻常,却随身带着罕见美酒,委实可疑。
呼延坤喝了点酒,又逢失意被对方勾出酒虫,行止便不似在府中当差时拘谨,当即大大咧咧坐到那人对面。一把抓过酒葫芦,往自己的碗中倒满一碗,仰脖喝下,精气满满地叫了声“好酒!”
起先那人头半低着,听到呼延坤豪放的叫好后慢腾腾地抬了眼,露出软皮帽遮掩下的年轻面容,端正英俊,一双剑眉下的眼睛大小适中,挺直的鼻梁显得顽强而刚直,看年纪二十左右,可眼角眉梢却带着些许凝重。呼延坤身为护卫世家得力儿子,立时明白眼前人不简单,这酒喝下美,消化怕是不易。
“小兄弟,这酒得自何处,可是花了不少本钱吧?”他话里有话,先试一下对方底是敌是友。
“这买酒的本钱说大也大,说小也小,端看是否识货。”年轻人将声音压得低低的,从臃肿的前胸衣兜里摸出一个紫铜的小小印信摆在酒葫芦旁。
呼延坤的眼睛瞬间瞪得铜铃大小,王爷印信几个字差点脱口而出。他迅速将印信抓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验看,确信是前燕王慕容皝传给慕容恪的印信无疑,也是他此番来龙城费尽心力打探之物。他的酒已经被吓醒了。
“你是谁,为何有王爷印信?”
年轻男子直了直腰,臃肿的身形随着他坐直身体而变得健壮挺拔。他朝堂倌打个手势,堂倌在呼延坤坐过去喝酒时就管了店门,此刻得他示意,点头哈腰地钻到饭馆后院自打烊歇息去了,留二人在饭馆内密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