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栗特康哭得跟个傻子一样,估计这位羌老油子这辈子还是第一次人前哭泣,涕泗交流,就算是在心理治疗室被泪水与五毒浸淫日久的阿拉耶识也有些动容,出于怜悯将丝巾递给他擦泪,这是表示关注与安慰的行为。当然,事后阿拉耶识没有收回丝巾,因为沾染了别人的分泌物,别说是医生出身的她,基本上女性都会嫌弃的。这张丝巾是精擅女红的袭人在陪同来赵国的路上抽空绣的,阿拉耶识随身揣着,闺房中背着人时常给棘奴拭汗。当棘奴来信讨要这方丝巾的时候,一腔热望情思正好撞上阿拉耶识海天盛筵后的百日斋戒,自然不予回应。这方丝巾转天用到栗特康身上原是极正道的,谁知后来酿成祸端。
自那日与棘奴在郊外打野战后,阿拉耶识感觉她精心营造的四人氛围有些异常:二娥脸上开始红霞飞,竟然还有娇艳动人的媚态。栗特康从粗汉变得沉默起来,时常独坐发呆,据其他侍卫反应他没去喝酒了。李文吉与栗特康相反,精神状态蒸蒸日上,话逐渐增多,偶尔还能跟二娥开玩笑,面对阿拉耶识的神情自然许多。三个人变化明显,难道是给予他们平等与尊重的缘故吗?当然,有的心理疾病患者得到重要他人的关注和认可后,确实起到疗愈的作用。不过就这几个人而言,阿拉耶识总觉得有些不踏实,效果来得太快有可能是患者取悦治疗师的表现。她转念又想,本来她充当李文吉和栗特康的心理治疗师就是违反工作手册的,治疗手法和过程更是脱离规范犯了忌,做也做了,古人哪懂什么心理学,最多被人认为她这个皇后不靠谱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阿拉耶识乘胜追击,隔天便召李文吉闲谈,引得邺宫人人羡慕侧目。在阿拉耶识大刀阔斧地推进下,李文吉终于能和她谈论自己的家庭。李文吉的父亲毋宕是儒墨首座长老,金锣由他保管多年,目当叛出墨家,金锣下落不明。嬴归尘说十二面金锣铸造得如战鼓那么宽大,所费黄金不少。金锣内层凹陷面有形如地图样的花纹,集齐十二面金锣就是藏宝地图。李文吉小时候曾见过那面金锣,儿童的记忆是感官的整体记忆,以图文、声响、触觉、味觉等非逻辑方式存储信息,阿拉耶识要做的就是展开他的潜意识,以深度催眠的方法从储藏感官信息的右脑中提取毋宕金锣上的图案。李文吉能开口谈自己的父亲这是天大的好事,阿拉耶识按照自己以前的经验,问他家庭成员的关系时,李文吉突然住口看着她,端方的脸慢慢浮起一层红晕和细汗,眼光充满困惑和不安。这是他本能的防御出来了。已经走到这一步,阿拉耶识不甘心与他的信任关系倒退,决定把该说的话说清楚。
她轻咳一声正色道:“李文吉,我在中国时做的工作是拯救人的头脑和灵魂。你所得的精神分裂症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病,大约一千人中就有三个人得病。如果在中国你的病很容易治疗,每天吃几粒药丸,过一阵脑子就清楚了。但是,一般得这种病的人都有诱发疾病的事情刺激,这些病人在吃药的同时,还会和像我这样的巫师谈话,看起来就像在话家常,但是不一样的。这点你可能无法理解,但你记住这个过程中你不会受到伤害,你所说的一切我都会替你保密,哪怕是你师兄嬴归尘也不会知道你家里人的事情。”
“那,天巫为何要帮我这个……罪人?”李文吉努力抬起头,鼓起勇气说出心中最大的疑问。
阿拉耶识对上他猜疑的目光,凝视片刻后从容说道:“你确实犯了罪。在中国,像你这样的犯人不会被杀头,而是官府把人送去强制看病。因为他们是由于发病后神智糊涂,自己不能做主犯错。就拿你和我那件事来说,秋宝被我施术,暴露你的住处后自杀,你为秋宝复仇找上我和袭人,这是清醒状态下的犯罪,理应被处罚。后来,你被我催眠后神智失常,没有当场杀我却绑架到野外受了重伤……”阿拉耶识字斟句酌地措辞,避免让以前的事情勾起彼此的情绪,“我身为苦主,理应恨你才对。身为治疗灵魂的巫师,我恨你又是没有道理的。这些日子我愿意与你单独相处,代表我放下心结原谅你了。”
李文吉满面羞惭,伤害阿拉耶识那夜发生的事情他能记得起来的只有破碎的片段。秋宝是从小指给李文吉的暖床大丫鬟,年长他七岁,对他百般体贴照顾,比母亲还要可亲。虽然李文吉未娶妻,秋宝和他早就行过云雨,在他心目中如妻姐一般暖心,如果家中没有后来的巨变,婚后秋宝一定是他侍妾。秋宝充为官妓后依然暗中与他有往来。即便他后来奸杀女子,秋宝也是怜惜过于责备,一直替自家少爷打掩护。阿拉耶识轻易就揪出秋宝套出信息,令李文吉切齿痛恨。当时他潜入宅邸时脑子还算清楚,首先收拾袭人免得暴露行迹。他故意将袭人剥光,预备同样处置阿拉耶识,然后杀掉再侮辱尸体,就像其他案件一样做手脚。可惜他的对手是天巫,千钧一发时以眼光催眠混乱他的心智,他迷糊中绑架她外逃,直到嬴归尘来到。其实被催眠后的行为都是出自潜意识,他自己也是后来听说的。想起那晚的事,李文吉悔恨愧疚下还有一丝异样的心跳。
“天巫和我谈话,只是为了治我的病?”李文吉闷头闷脑地问。
原来他心结在此,以为我是为了金锣财宝利用他而已。阿拉耶识唯有苦笑,说实话这确是主要目的,但话绝不可如此说,要绕来绕去地表达。
“你师兄和我多次辩论你的病,他的医术竟然比我们中国的药丸还厉害,我有些不服气,治你的病也是和他较量的意思。要证明你这人彻底治好,最有力的证据就是能回忆小时候的金锣信息了。你发作疯病把我害得丢了半条命,你师兄为了救我也丢了半条命,于情于理,你也该帮我们找到金锣宝藏,再说你还是侠墨的一员,责无旁贷。”阿拉耶识看着李文吉大的脸宜喜宜嗔,带了小女儿斗气的可人情态,男子看了情怀萌动,李文吉此刻看呆了。阿拉耶识暗中咬牙,忽悠人这招儿有点拿不出手,何况明显有色诱成分,为了财宝豁出去了。她朝李文吉伸出一只柔荑,脆生生道:“我们讲和吧,你协助我找出金锣信息,我帮你解决心疾,以后就和平共处。我会让嬴归尘放你离开,你去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怎么样?”
雪肌凝脂搓揉成的柔荑手掌倾斜向上,似邀请似呼唤拨动心弦。李文吉从未敢期待获得天巫原宥的一天,她的手就在眼前,只要捉住它,他是不是就具足资格成为不输于其他弟子的弟子?是否意味着,他去追求理所应当的身份的机缘到了?将内心狂乱的冲动牢牢压实在心中后,李文吉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迟疑着伸出右手,试探着靠近,双眸始终小心翼翼地观察阿拉耶识,后者伸出的手未曾丝毫动摇。终于李文吉握住那只手,柔若无骨,滑腻温润,馥郁馨香,顿觉心中暖暖的,李文吉的眼圈立刻红了。温润小手反过来握住他的手,微微用了点力,小手主人甜甜笑了:“那就说定了,以后不管我对你做什么,或者要求你做什么,你只要相信我就好。”李文吉哽咽喉头不住点头。
阿拉耶识握着他的手如同现代人握手般热情地摇了几摇,还未松手时二娥凑上来轻声禀告嬴归尘嬴公子到了。阿拉耶识讶然轻呼,转头望向二娥身后,一人长身玉立,虽粗衣烂衫亦遮不住其绝代风华,俊美隽永的面孔染了仆仆风尘,深邃清明的眸子落在她与李文吉交握的双手上,他的神情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有些怀疑,有些嘲讽,凝固在他冰封的容颜上。阿拉耶识一愣之后将手马上从李文吉手中抽回,稍微有些尴尬,但她很快恢复正常招呼嬴归尘:“嬴公子不是在闭关吗,怎么得空到我邺城来?”见嬴归尘依旧一副不苟言笑的冷漠,掐指一算时间,猜想他是接到那份要求三七分的霸王信,着急上火来讨价还价的。她嘿嘿干笑两声后吩咐宫人们设座,自己好整以暇地端坐于主位,打算以静制动,让嬴归尘自己来提条件,她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准备耍光棍了。
李文吉自见到半仙师兄后,马上变成拘谨老实的师弟,自觉地退到嬴归尘一侧,随侍左右。嬴归尘隐秘心事李文吉心知肚明,方才师兄的眼光直勾勾落在他与天巫的手上,脸色冷凝到极点,冰山镇压下是汹涌的妒意。他做贼心虚手心捏出一把汗水,只盼天巫能镇得住师兄,横竖他是说不明白的了。
嬴归尘自见到二人握手场面后就不曾挪动半步,深深看了李文吉一眼后也不过来就座,冷然发话:“怎么,我来得不是时候?若天巫觉得我搅了你做事,我这就走。”
阿拉耶识秋波频转,闻弦歌知雅意,晓得嬴归尘这场气比较大。她脑子一味想着霸王信中内容,无非是吹捧加忽悠,最后卖乖占便宜。果然人穷志短,他失去儒墨这个赚钱分部,又被秦皇拿捏了封地命脉,为了黄白竟然跑来邺宫算账,全无以往墨家钜子的仙风侠气。算了,已婚男人都抠门,就不跟他计较了。他如此做作置气,分明想留下算账又不愿直接开口失了面子,只等自己说好话就下台阶呢。阿拉耶识使个眼色,四周的人全部退下,李文吉识趣,也跟着退下,偌大琨华殿的后园中就只有他们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