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巫阿拉耶识回归卫国邺城的消息令六夷胡族惶惶,占据各州郡的胡夷地头蛇忌惮冉卫,暂时龟缩不敢兴风作浪。石祈、姚襄因设锦绣花账羞辱天巫,未尝想偷鸡不成蚀把米,眼皮底下把天巫错过,恨不得把伏子、王黑那二人刨出来鞭尸泄愤。略阳羌胡五千人仅剩栗特康,原先跟随其投靠冉卫的屯长和少数士卒临阵倒戈反被李文吉和嬴归尘仆从所杀,归顺的栗特康竟成邺城内唯一胡人。冉闵欲兑现诺言封官进爵,可惜卫国上下同仇敌忾,拒纳胡人,他若当官恐无人可用,为将亦无兵效命。栗特康浑不在意,愿为天巫戍卫,追随左右。阿拉耶识原有麻生於等四名飞龙卫做贴身护卫,连番历险后正需加派侍卫严密保护,当下便同意所请,准他留在琨华殿为侍卫。
阿拉耶识在羌胡军中患病,一是忧思惊恐刺激,二来饥饿劳累亏空身体,使她元气大伤,在琨华殿卧床静养近十日,冉闵才准她下床行走。这些天里,冉闵在她养病的暖阁外放了张几案处理奏疏,军务交给李农代掌,自己衣不解带守在她身边,汤药饭食都由他亲尝后才送进去。前几日阿拉耶识整日昏睡,体力稍微恢复后吵嚷着回东明观,不愿待在琨华殿。见到冉闵便疾言厉色,声称自己不是卫国皇后,斥责他悖逆师道,枉为一国之君,让宫人将其撵走。冉闵无奈,只好在她入睡后才偷溜进来看望,痴痴看上半天才恋恋不舍离去。
病中的阿拉耶识原想让嬴归尘帮她离开卫国,然而自她那日醒来后就再未见过他,他留下几张方子让墨田照此煎药便不知所踪。嬴归尘其人本就神龙见首不见尾,加之慈心和冉闵相继称帝,墨家遗留事务繁多,阿拉耶识以为他去做侠墨收尾的功夫,只得耐心等待。徐统等人求见阿拉耶识,为冉闵作说客,被她轰了出来,后来就只有墨田才能进去了。说来未央书院外堂扈从弟子中,唯有嬴归尘这支与书院其他支系弟子格外异类。在未央书院时阿拉耶识闲暇时按照现代人网络思维评价众弟子,嬴归尘就是承载父母宗族和师命的学霸,还是禁欲系的,缺乏与人建立亲密关系的能力,有强迫性洁癖。这种人看着很完美,实则会伤害爱他的人。她多次警告过阿琪,可惜阿琪甘愿一棵树上吊死,身为好友也只能做到这一步而已。墨田和李文吉是嬴归尘师弟,也是书院中与阿拉耶识保持距离的两人,绝不会与其他弟子一般无事围着她打转。墨田成日鼓着包子脸,似乎谁都欠了他钱一样。在书院中,他亲近的只有嬴归尘和阿琪两人而已,对李文吉同样冷面以对,一副看他不上的样子。李文吉是人人唾弃的杀人凶徒,别人排挤他再情理之中。因这二个师弟的关系,连带其他弟子对嬴归尘也是恭敬有余,亲热不足。
养病期间,阿拉耶识向墨田打听了关于库朗和秦国情况,得知大体情况皆好方才放下心来。她放不下的是秦皇与钜子的暗战,因问墨田,嬴归尘违背圣意杀了冒顿被贬迁库朗,如何竟得自由,还能到卫国来?看来嬴少苍还是看重手足情谊,并非心胸狭隘之徒。
墨田没好气道:“天巫以为世上有这等便宜事?”见阿拉耶识弓起黛眉脸现惊讶,故意酸酸地说:“说来师兄从冰天雪地的库朗出来,全靠天巫你呢。”
“与我又有何干系?我在邺城自顾尚且不暇呢。”阿拉耶识感到莫名其妙,他们嬴氏双秀内讧,自己不是拉偏架的人,总归是希望他们兄弟和睦的,这事扯上自己有些牵强。
“秦信王在赵国没找到你,秦皇急眼了,这才找我师兄帮忙。”
“这也算好事吧。我现在安然无恙,你师兄可以回去复命了。”
墨田冲她翻个白眼,完全没把她当师父,其实墨田是弟子中唯一不称呼阿拉耶识为师尊,只呼其为天巫的人。阿拉耶识理解他的师承秦始皇都景仰的仙人安其生,自然有自傲的本钱,反而自己在未央书院传的那套治国练兵修身的东西,于他最是无用,他不愿认自己为师自有道理,因此从不相强。
“秦皇为了让师兄把你带回去,将他家人全都关起来了。景平侯押在太常寺,侯夫人和阿琪被送往康苑。”
“啊?”阿拉耶识手中的药碗倾斜,药汁洒了些许在被褥上。她愠怒道:“我是不可能回秦国的,嬴少苍这不是逼迫嬴归尘对付我吗?”
“是啊。秦皇无能,自己的皇后跟人跑了,就让我师兄夫妻分离,不是东西!”墨田愤愤不平道。
“嬴归尘和阿琪已经成亲了?”阿拉耶识又惊又喜。
墨田老成地点点头,“阿琪姐姐去库朗是奉婆母之命,师兄尊父母命纳她为妾,库朗人都尊她为郡守夫人。”
阿拉耶识舒口气笑道:“如此便要恭喜他们两人终成正果。”
墨田勉强报以一笑,语带深意道:“阿琪姑娘虽出身低贱却是真心为师兄着想的人,不会阻碍师兄修行,还能做他帮手管理侠墨,这情分就算是做卫阳公夫人也是当得的。”
阿拉耶识眉心一跳,墨田这话似有所指,她以为他暗示的是钜子夫妇可能因自己之故不得团聚,顿觉万分愧疚。她天生聪颖,很快便想到缓解嬴少苍怒气之法——以传国玉玺交换景平侯夫妇和阿琪的自由。她急命宫人将冉闵请来,说是有事相商。不一会儿宫人回话,卫皇前日出战张贺度,被冷箭射中,危在旦夕。
“什么?”阿拉耶识一骨碌从榻上站起来,连鞋子都忘了穿就往外跑,“棘奴他人在哪儿?在哪儿?”
“回皇后,张贺度、段勤与刘国、靳豚在昌城会合,将要进攻邺城,皇上亲自领兵八万作为后继,结果在苍亭被胡人大弓流矢射中侧腰,目前在行营中医治。”
“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告诉我?”侧腰中箭,伤到肝肾是要命的事,阿拉耶识吓得脸色刷白,恨不得插翅飞到冉闵身边,“快备车,我要去行营。”
“回皇后,皇上怕您操心,不让奴婢们说。”
阿拉耶识急得什么都顾不上,拖上墨田便往宫外跑,引得邺宫宫女和黄门太监跟着跑成一长串。飞车进军一个时辰后赶到苍亭,冉闵躺在王帐内人事不省,阿拉耶识瘫倒在他的榻前,哭成泪人一般,众军莫不悲戚。
李据前来请问阿拉耶识,李农领十二万精兵在黄城为前锋,苍亭卫军因冉闵重伤群龙无首。如今胡寇叫嚣冉闵中箭已死,卫国将忘,军心骚动,如之奈何?李据攸关局势的话把阿拉耶识问傻了,以至于忘了哭泣。行军打仗,她连纸上谈兵都算不上,充其量知道******游击战的精髓而已。这种冷兵器时代的阵地战包含了步兵、骑兵、战车的多兵种对垒互攻,主将对于军心士气至关重要,她只是个和平年代的知识分子女性,突然间八万军人将性命交托道自己手中,是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阿拉耶识傻傻地看着李据和一干将领,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懂打仗……我不会。蒋午、张温呢,他们是飞龙军的统领,叫他们来领军。”
“皇后,他们两位将军跟李农在黄城呢,远水解不了近渴。”
阿拉耶识环视众人一圈,除了李据,她不认识任何人,像捞着救命稻草般抓着他不放:“李据,你跟随棘奴作战多年,总知道他的用兵方略吧。你就暂时承头,把队伍管起来!”
李据双膝跪地推辞不受,说自己可出主意,但决定还得皇后来拿。阿拉耶识又羞又气,脱口便骂:“皇后皇后,别叫我皇后!皇帝都快没了,你们为人臣子连点法子都想不出来,还要让我趟你们的浑水!”
李据还待要辩解几句,旁边左丞相刘茂上前一步奏请阿拉耶识道:“皇后息怒,臣今有一计,可暂解危困。”
阿拉耶识满含期待,刘茂跪下请道:“臣的计策既可安抚将士亦可退敌,只是需劳动皇后凤体,还望皇后恕臣冒犯之罪。”
战事已经火烧眉毛,阿拉耶识也顾不得纠正臣子们对她的称呼,让刘茂但说无妨。原来,刘茂的计策是让她假扮冉闵退敌。苍亭的胡首靳豚模仿伏子、王黑那扰敌计策,让军士驾车在营地前来回骂阵,说冉闵中箭伤重不治,卫国行将灭亡,让卫国君臣交出天巫投降。冉闵出征一贯身先士卒,火红神驹朱龙马就是其最显眼标识。然而,朱龙性子暴烈,只认冉闵与阿拉耶识二人为主,只要她骑上朱龙假扮天巫,在众军簇拥下挥舞几下马鞭,靳豚必然畏惧,卫军趁机出兵交战,必能破敌。阿拉耶识也觉此计可行,就是担忧自己身形与冉闵有天壤之别,反惹敌人起疑。部将王泰搬出一副藤条编制的本用作承托冉闵盔甲的架子,让阿拉耶识钻入其内穿戴起来,外面穿上冉闵的银盔银甲,再将马鞍增高,阿拉耶识坐于其上便可骗过靳豚。
冉闵盔甲由犀牛皮为表的七层皮革粘连压制而成,肩、腹、颈均用连甲带连接,下身分为四片前后左右护着。阿拉耶识赠送冉闵抵挡背后箭矢的羽衣,那东西确实有效护住他的后背,可是侧腰是盔甲的薄弱处,射伤冉闵的流矢就射在侧腰上。阿拉耶识如实装扮起来,看着虽与冉闵酷肖,她自己却叫苦不迭:身上盔甲重达五十斤无异于背负一座大山,头盔少说也有五斤重,何况为了让身材增高增粗,她在里面还穿;额藤编盔甲架子。装扮起来后,阿拉耶识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动弹了,难以想象冉闵穿着这样沉重的护甲还要在千军万马中杀敌,是何等体力和坚韧才能吃得这份苦。
阿拉耶识在李据等人的帮助下,骑上朱龙宝马,两边腰带上分别挂着合金宝剑和钩戟,左手竟然还要提着冉闵的双刃矛,右手执红缨马鞭指挥进攻。她拼尽全力让身体在朱龙上坐正,提着二十来斤的双刃矛,打马与众将官从王帐内奔出,在卫军的欢呼声中奔到阵前,以马鞭指着靳豚道:“尔等胡虏何敢张狂,朕得天雷造化,区区流矢能耐我何?尔等还不下马就擒,身首分离便在今日!”这声音系李据藏在她身后发出,隔着数百米距离,对方难辨真假。李据发一声喊,王泰便提枪冲在前面,卫军如怒潮奔涌出击,靳豚的阵营被冲得乱七八糟,慌忙指挥部众撤退。
初战告捷,阿拉耶识返回王帐后卸了装备。藤条的骨架在身上勒进皮肉,疼痛难耐,卸去后身上纵横交错紫红的淤青勒痕,双肩已经磨得破皮出血,发丝亦沁出血珠,就连胯下娇嫩处也被用以增高木头马鞍磨得红肿不堪。她浑身上下如僵死般,没有半分力气,扑倒在冉闵身上放声痛哭。她如今尝到重任在肩是何滋味,正是高处不胜寒。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她的心,倘若失去冉闵,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棘奴,我做不来,做不来啊……”冉闵毫无生气地躺在榻上,紧闭双眼,厚薄适中的嘴唇没有血色,阿拉耶识摸着他发凉的脸颊,悔恨害怕,觉得天塌地陷般无助。“求求你快点好起来吧。只要你活着,我都听你的,你要怎样都可以,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你醒醒啊,董伯还在襄国等你去救他……”
墨田捧着汤药进来,让阿拉耶识回避,说是怕她见了受不住,别哭坏身子,明日还得继续“披挂上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