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耶识故意叹口气,“哎,回秦国后陛下恐怕就要接我入宫,我本来想给紫蕊和你各寻一门好亲事,谁想你们两个都不领情,我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
“紫蕊她不想嫁人?”
“不是不想嫁,因她曾是云良阁名妓,她喜欢的人有官职在身不能娶她为正妻,我的弟子规不准弟子为妾。所以紫蕊嫁不出去了。”
“什么了不得的官儿,天巫弟子给他做正室都是下嫁,以妾室相待便是欺上之举,该千刀万剐!紫蕊虽出身官妓却洁身自好,怎喜欢这等酸腐怯懦之徒?”
阿拉耶识兀自不动声色,追问道:“若那了不得的官儿就在这里呢?”
蒋青唰地转向信王嬴允直,满脸惊疑和鄙夷,嬴允直眼皮直跳,慌忙摆手否认:“我没有。袭人曾想让我娶紫蕊过门好让她们姐妹有个照应,被我回绝了。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让天巫弟子做妾啊!”信王叫起撞天屈,让蒋青更加恼火。他也是血性男子,最看不惯男人欺负女子。
“信王,你曾是紫蕊恩客,坊间说你迷恋紫蕊,未除乐藉前把人家都包下来了。”阿拉耶识有心要借信王之口打消蒋青顾虑,便又故意扯出信王与紫蕊往事。这正是她将二人同时聚集到此的目的。在她有限的善后名单上,紫蕊、蒋青、嬴允直和柳袭人也在其中。
蒋青陡然听到阿拉耶识直白地问男女情事,立刻低头退后半步,一双大手紧握,显然十分激动。信王初时也被问懵了,直勾勾地盯着阿拉耶,见她妙目只在蒋青身上打转,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天巫问这事儿。”嬴允直挺直腰杆对他们二人澄清道,“我与紫蕊是棋友,每次去云良阁找她都是弈棋而已。她棋艺与我在伯仲之间,我们有时通宵对弈,外人便误传我与她有瓜葛。紫蕊品性高洁,为绝豪强官吏骚扰,便借我名头吓退他们——其实我与她素丝无染,她至今仍是完璧,还请天巫明察。”他说完还得意地瞥一眼蒋青,一副邀功样子。
阿拉耶识哪肯让他翘尾巴,立刻沉下脸教训:“你与紫蕊无瓜葛,难保与其他官妓也是君子之交!你如今府上妻妾俱全,再敢在外拈花惹草,踏足风月之地,信不信把你大小老婆全收走,跟乌禾儿一样,发落另嫁!”
“乌禾儿另嫁他人?”嬴允直莫名惊诧。
“哼,人家乌禾儿从未喜欢过你,她犯错后自请出府,我便将她许配给她自己中意的人——”阿拉耶识带着一丝嘲讽,拉长声调强调,“你不用费心打听她的下落,她过得很好。你能把自己老婆管好就不错了。圣人有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连家里人都管不好,何谈做朝廷栋梁?”
嬴允直早已收起嬉皮的笑脸,乌禾儿的消息令他当头一棒。其中隐情他能猜出几分,只是作为大秦最得宠的一等公亲王,他已是接收不了妻子的背叛,哪怕是他最轻视的女子。阿拉耶识可没有心情去安抚一个风流浪子,既然把窗户纸捅破了,就得用雷霆手段把事情办了。她有个预感,时间真的不多了。
她当着蒋青的面,给他指了两条路:一条是搬出天巫府自立门户,好好做他很有前途的内卫头子;一条是娶了紫蕊,继续留下当没有前途的管家。蒋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半天没反应。知道阿拉耶识生气地咳嗽,他才跪在地上恭敬磕了三个响头,表明自己愿与紫蕊一辈子侍奉天巫。
阿拉耶识点点头表示满意,她复又走来走去,颦颦蹙眉,似在苦思冥想。嬴允直和蒋青均不敢打断她。
她徘徊几圈后,忽地驻足道:“择日不如撞日,等到了大棘城你就和紫蕊成亲,你们的贺礼我会另行准备。”
“公主,在大棘城成亲怕不方便,等回宣化再说——”
“不行,在我入宫前必须把你们的事情办了,明天就是吉日,先结婚,酒宴后补。”阿拉耶识挥手让他二人离开,她整个人突然间显得很烦躁,说的虽然是喜事,然而面上阴云密布,殊无喜色。
午饭休整后,人马恢复了精神,车队风驰电掣向大棘城飞奔。离大棘城六十余里时,前方一片开阔地带上空彩旗飞舞,领头一排全是紫色麒麟旗帜。一骑快马当先往秦国使团靠近,后面跟着几个人。嬴归嬴允直和蒋青骑马并排等待对方。嬴归尘看上去冷漠如冰,他凭着紫色麒麟认出来人是燕国太原王慕容恪,他不愿接纳却不得不接受的侠墨执东长老。
慕容恪在离他们数尺开外勒马,行战场上抱拳礼见过他们。慈心在第二排,也朝他打了招呼,因慕容恪曾托慈心照料阿拉耶识,两人见面后自比别人更觉亲近。几人寒暄过后,慕容恪提出要见见天巫。得到嬴归尘首肯后,慈心领着他来到九马御辇前。慕容恪还是第一次见到天子仪仗九马御辇,燕王慕容儁未敢称帝,只能乘五马之车,且不能用纯色马匹,否则便是僭越大逆不道。九匹白马浑身一根杂色毛,长长鬃毛如柔软的银丝披覆优美有力的马脖上,健壮肌肉上紧绷着一层饱满弹性的雪毛,闪闪发亮,宛如高贵神兽。阔大的车身用银缎包裹,金丝绣九龙盘绕,黄金做轿车尖顶和车门把手,边缘镶嵌各色宝石,金碧辉煌,灿烂无比。站在九马御辇前,有那么片刻慕容恪恍惚起来,一阵隐痛漫上胸腔,原来传言都是真的:她真要嫁给秦皇为后,秦皇竟动用自己都只用过一次的九马御辇送她,已然与她不分彼此,可见对她的宠爱无以复加。她终是贵不可言的天子之妻,以后再难得与她兄妹相待,连直视也是犯忌,从此一道鸿沟划开彼此界限。
连看一眼也成奢望。
一步走差,步步错。
“燕国太原王慕容恪拜见天巫。”他对着御辇弯腰作揖。
马车的窗户拉开后,露出阿拉耶识的花容月貌,慵懒而娴静。她上下打量了一阵慕容恪,此时的他换下以往的华夏族装扮,穿着燕国鲜卑人的武将征袍,青铜肩甲、背铠、左右护腿在外,上衣下裳,窄袖马靴,一望便与华夏武将装扮有异,尤其那顶光滑圆弧形状的头盔上插着三根褐斑雉鸡翎,在她眼中看来极为刺眼,从头到脚提醒她此人是吃人充饥的凶暴蛮夷。
大约是关于吃人的联想再次刺激阿拉耶识作为文明人的厌憎和罪恶感,也有可能是钜子的话已经造成影响,她乍见慕容恪鲜卑装扮立刻感到不适,只觉头目森森,心慌气短。她勉强对慕容恪笑着寒暄几句,然后直言因赶路身体疲乏,需要休息,让队伍到了燕王行辕再来唤她。
九马御辇拉着御辇跑得又快又稳,躺在里面丝毫不受颠簸,但阿拉耶识无论如何无法合眼休息,只要闭上眼,马上就感到整个身体在车中像个磨盘样平行旋转,慢慢地转。这症状不同于美尼尔氏综合症的天旋地转、恶心呕吐,只是感到身体感官的失常。这感觉不陌生。柏素云在被派出所拘押的三天中,强刺激后人格暂时解体,躺在拘押室的床上,就是这样旋转,一下地虽然停止旋转,但却浑身无力,站立不稳,须蹲在地上或者扶着墙根才能缓解。刚附体到董秋滢身上时,也出现过这种感受。用现代医学来解释,是植物性神经功能失调,吃点谷维素可以缓解,不吃任何药物也可以自行痊愈,神经系统的问题不好说。用修真或迷信的说法,就是元神不稳固的现象。早在墨家长老大会前,阿拉耶识有时便会无故感到头部好像供血不足一样,眼发黑,出冷汗,气促心慌,那时她就强烈预感这次渡劫是来真的了。她以躁狂的劲头制作羽衣、写遗嘱盘算后事。钜子以“卖身契”换她出任儒墨财部长老,无意中把燕赵汉三国的皇家武将拧在一起。这本是很完美的计划,然而慕容恪很可能禀性凶顽不归教化,不愿受墨家约束。
阿拉耶识侧着身体卷缩一团,紧紧抓着被子,似乎这样才让她感到踏实。她自言自语道:“他若以华夏女人为军粮,战场上就占了绝大便宜,将来棘奴怎会是他对手……这不公平……”车外马蹄声嘀嗒清脆,绵延不绝,仿佛炸弹的倒计时声,催促她尽快做决定。突然,车行速度逐渐减缓,最后稳稳停住不动。阿拉耶识猛地抬头,已然下定决心:她要用催眠术给慕容恪洗脑,人为改造他成为良民。抹去记忆,是为“诛心”;植入记忆,是为“换心”。心理医生不能用的禁忌催眠术,在这里可以派上大用场。他有可能丧失优秀的作战指挥才能,变为一个二流将军,但无损于他的荣华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