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多了这一干虎队军士立时热闹起来,光是整理床铺、准备晚饭都够仆役们忙活的。一班凯旋的飞龙军争先恐后去澡房洗澡,隔着老远都能听到里面鼎沸人声。难怪以前西华侯府的澡房没门呢,全部纯爷们根本就不需要。但柏素云入府后便要多些规矩,吴天伦正带着几个木匠给澡房装门,糊纱窗。柏素云让董伯也去吴天伦处领点事情做,自己则抓紧时间跳进公子的澡房洗澡净身,总不能等公子回府再和他争洗澡盆吧。
沐浴完毕回房,却见后院空闲的西厢房挤满了人,里面传来一个老年男子的安抚声。柏素云大奇,也跟过去看个究竟,谁知看到李据浑身伤痕躺在床上,一个老年医官正在处理伤口,伤口甚深,血把袍子浸染得斑斑点点,应是伤势严重,但李据却一声不吭,只是两眼望着屋顶,一眨不眨,脸上表情木讷。柏素云吓一跳,这诡异表情太过熟悉,急忙分开门口众人来到李据榻前,伸手掰过他的头,凑近观察他的瞳孔——瞳孔放大,眼神散乱,表情木僵,不由心口发凉:这不是强刺激导致的急性应激反应吗?
“李据,李据!”柏素云拍拍他的脸蛋呼喊他的名字,“看着我,看着我,你能听到吗?”
正在为他裹伤的医官大感诧异,让她退后,不要妨碍他给病人治伤。柏素云松开手,默默退到一旁看他施为。医官剪开李据的战袍,露出里面的裹着麻布的伤口。李据的伤口已经在受伤当时简单处理过,这医官是来换药的。
秦汉早期,按人数配军医还没有成为一项军队制度,一支千人队伍只有几个草药郎中,打完仗才给简单处理伤口,医生根本不会随队伍在前线抢救伤员,古时伤病死的非战斗减员比作战还厉害。尤其刀枪伤口无法严格消毒,伤口感染发炎是伤员致死的首要原因。
李据的大伤口主要有两处,一是大腿内侧的箭伤,一是右侧肋骨长达20公分的刀伤。箭伤最难办,因箭头上有倒钩,要取出箭头需要用烧红的小刀子把箭头剜出来,烧红的刀背顺带消毒止血。李据受伤后处理伤口的郎中大约因为时间、经验和条件有限的缘故,只是给伤口止血包扎。这医官主要来给李据取箭头。他把一柄烧红的小刀切开伤口,边切伤口冒出吱吱的水汽和青烟,看得柏素云心尖打颤,就连神智已失的李据喉咙也发出咕咕的怪声,想来痛苦已极。大约医官见这种情景多了,干净利落地把伤口扩开,露出里面发亮的箭头,用小刀挑出倒钩,套上细绳用力一拔,箭头当啷掉在地上,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总算拔出来了。
医官将一把粘稠的绿色草药茸敷在箭伤上,外层再撒上干燥的金创药后裹上棉布,这就算治疗了。医官接下来如法炮制,把右肋的刀伤也同样处理,其余较小伤口撒上金创药,连包扎都免了。我看得直咂舌,对李据的伤口表示哀悼。
医官走后,留下一个军士照料李据,其他人都散了。柏素云看着李据那瘦小的尚属儿童的身体躺在那张空荡的低矮床塌上,心中涌起阵阵恐惧和悲哀。一个鲜活的孩子的生命恐怕要就此消失掉,李据就算熬过今夜也熬不过炎症。柏素云虽然是学神经内科和生物出身,但是大学期间没有少去综合医院临床实习,毕业后也在综合医院工作过。凭她的经验看,李据伤口没有得到及时和彻底的处理,拖了二天时间已经有些发炎,李据此时面色泛着潮红是发烧的症状。
柏素云在院中徘徊,救还是不救?如果要救,就得显露现代的医学知识,那样不仅招惹麻烦,而且会影响自己渡劫。试想,如果她在这劫数中还妄想用不属于这里的方式方法去改运、改命,不是会造更大的劫数吗?应该顺势而为,就如同她的逃跑计划,没有使用超过这个时代的东西,所以不会造成扰乱,但是要去抢救一个本来该死的人,却不是她的本分。
柏素云必须坚强而冷漠,忽视这里的一切,包括生命。
可是李据这孩子真的很坚强乖巧,想起他规规矩矩地脱下衣服,露出尚不强壮的身体接受飞龙军的杖刑,打得皮肤破裂还直说小事一桩;想起当她答应教他唱歌时他一脸满足的小脸蛋,还有他谈到自己哥哥的兴奋劲儿,多么简单乐天的孩子,要是在现代社会,这样的孩子是懂事得让大人心疼的那种吧。
心,无端被揪紧,鼻子发酸,耳旁传来孩子一声紧似一声的沉重喘息,他的生命力正在流逝,正从自己的徘徊脚步下淌过……柏素云狠狠拭去满脸的泪水,跺跺脚,说要教那首歌的,她怎么能对一个孩子失信。
柏素云和董伯占据了西厢房,那个照料的军士她让吴天伦给打发走了,理由是董伯更合适,内院有她住着再安排其他男人不妥当。柏素云让董伯拿来干净汗巾、白酒、剪子、小刀、针线、干净旧棉布、削尖的新筷子、还有一些她指明要的草药,冷热水各一桶。
柏素云先让董伯把她要的几种药捣烂后盛在干净碗中备用,然后小心翼翼解开李据大腿的绷带,组织液依然在慢慢往外浸,伤口上一塌糊涂,绿的褐色的药草和血混在一团。她用削尖的竹筷轻轻夹出伤口里的药草,更深的地方没敢去,只把取箭头时用小刀扩开的切口中草药渣捡拾干净,然后用白酒消毒备皮。之后,柏素云穿起白色棉线和针一起放在白酒里泡上片刻,然后开始缝合被小刀切开的创口,中间箭头造成的小洞却无法缝针,只要将新鲜的切口缝上,靠两边的拉力,也可以促进箭伤愈合。她往小洞口里倒入自己配置的药粉,然后在整个创面上再撒上一层,最后用几片止血草叶覆盖在上防止绷带和浸出的组织液粘连,以免换药时再次撕扯伤口,最后裹上麻布。
处理完这一处伤口柏素云已经汗如雨下。右侧肋骨的伤口处理起来需要一个助手把李据的身体侧推固定,直到手术结束。她跳到塌上跪在李据身侧,让董伯协助她把李据的身体左侧翻朝里,然后照样拆开绷带,先消毒清理一番。然后捞起酒碗里泡着的剪刀剪去周边有些发白的碎肉,让创口尽量整齐。然后拔下自己一根头发穿好针,也在酒碗里涮了涮,便开始缝合真皮下层被划断的肌肉层。
没有手术镊子夹住肌肉,柏素云的手因为紧张而发抖,黄豆大的汗珠滴下来,柏素云费力地对董伯说:“帮我擦掉额头的汗水,千万别让汗水滴在伤口上,不然会感染。”一声低哼从身后侧传来,旋即一张雪白丝帕轻柔吸取她额头的汗水,她低着头完全专注在缝合手术中,丝毫没有注意到董伯的两只手一直抱着李据身体,哪里能变出第三只手给她擦汗?
董伯的脸色有异,张口欲言又被身后之人止住。
柏素云一会又对董伯说:“这里肌肉翻卷了我看不见,把油灯挪过来一点。”光线陡然增强,她只顾低头缝合,全不想空中怎会多出一盏油灯?一共拔了柏素云约5根头发,逢了40多针。上好药,裹好伤,她双手因为发麻而僵硬抽搐,整个人身体强直,眼前一阵发黑,仰天往床下栽去!一双手稳稳从后面接住她僵硬的身体,然后打横抱在怀中,站起身后大踏步出门,到得她房中后轻轻平放在床上。
董伯一直惴惴不安跟在那人身后,喉咙上下抖动,双手紧张得来回搓个不停。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今晚的行为,他从来没有见小姐做过,纯粹出于对小杰的信任配合她。“公子”,他眼中透出祈求,“我们小姐是好意,她救过难产的妇人,手段很高明,不会害李据。”
抱柏素云回房的人正是公子棘奴。他带着淡淡酒气回来时阖府的人已经睡下,来到柏素云房外见已熄灭灯火,正徘徊之际,瞥见分给李据养伤的西厢房灯火通明,里面人影晃动且有细语传来。推开房门,赫然看见柏素云在缝合李据大腿的箭伤。柏素云太过专注,没有注意到有人进来。董伯想出声提醒,被公子做手势噤声。他初时站在柏素云身后静静观察,很快就明白她想做什么。他从未见过有人用针线像缝衣服那样缝人的皮肤,好像有些滑稽,但她又做得那么一丝不苟,他不忍打断。这个仅仅见过几次的小女孩浑身透着神秘,眼神晶亮却深得像口井,说话完全不是一个九岁孩子的口气,倒像个智者。举止气度不卑不亢,优柔从容,不带一丝烟火气,顾盼浅笑间,露着通透和觉察。那种传说中的神慧童子大概如是罢?
他坐在柏素云床前,头也不回轻轻摆手:“今夜之事,只有你我二人知晓。滢儿不是常人,切不可让他人怀了觊觎之心。”
董伯心上大石落下,低声回话:“是。我家姑娘打生下来就与常人不同,也不知是福是祸。董家全家被害,我那老婆子为了救姑娘已经丧命,老奴就是拼死也要护得姑娘周全。”说完,老脸上潸然泪下。
公子不再言语,取出方才为柏素云擦汗的素白丝帕细细为她擦拭手上的血污,董伯见状忙去厨房打热水。收拾停当,公子让董伯自去休息,自己在床踏板上铺上褥垫,跪坐上面为柏素云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