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侠们看着自己的首领,默然无语。钜子素来冷若冰霜,神秘莫测,他虽然身患沉疴,手段与功夫却超然化外,无喜无怒,然而刚刚却在激愤中摧毁了萨满圣地和圣物,脸上可怕的青色兀自不退。就算是跟随钜子最近的阿琪也没见识过他的雷霆怒火。
“钜子,我们接下来怎么办?”阿琪怯生生地问。
“你们火速赶回秦国。”嬴归尘冷然道,“让我一个人静一下。”说完,他缓缓地坐在地上,双眼凝望场中剩余的袅袅青烟,神情和挤满地上的萨满们有些相似,迷茫又恍惚。
这是嬴归尘生平第一次尝到挫败的感觉。他自小天资绝人,无论习武或学医都是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的天才。因为父亲景平侯的特殊身份,自小就被严格训诫终身不得出将入相,只可暗中辅佐堂兄嬴少苍。此时的他耳旁又响起七岁时,父亲景平侯送他去琅琊天台山学艺的嘱咐:
“我们虽是始皇嫡亲骨血,却改不了史官著述,只是吕氏后人。江山终究是他们姬姓嬴氏的,胡亥杀绝了兄弟姊妹就是报应。犬戎人最忌就是扶苏后人,为父忍辱负重只为存我始皇血脉,至于九五尊位早不做他想。尘儿,你过于聪明出众未必是福,迟早为帝君所忌。为长远计,爹娘把你送去墨家学艺,你本已拜入医家门下,正好可安顿在安先生隐居处,他与墨家钜子交往甚深,正好一举两得。”
七岁时,他和嬴少苍同时结束了太傅启蒙,接下来要正式选择学问。那时,家里时常有个老农模样的客人造访,行为举止有些疯疯癫癫,下人们都取笑老农靠装疯卖傻混饭吃。只有嬴归尘认为老农是个有趣的人,时常跟在老农身后偷看他。仆佣们见了也不以为意,因为赢归尘少爷本来也是个怪人。普通小孩子喜欢的糖果吃食他都觉得平淡无奇,也不爱和同龄贵族男童一起玩耍嬉戏,天生就像个小大人一样。有一天,老农问嬴归尘愿不愿意跟他学医救人,他想也不想就说愿意。后来,到了天台山,小嬴归尘才知道,老农原来是安其生——自己的曾祖父始皇帝最崇拜的仙人,其后半生穷极人力物力派遣徐福寻找的安先生。原来安先生不是真的神仙,只是一个活了很久的医者,他更没有去蓬莱仙山,一直在琅琊天台山隐居。
这些萨满欺世盗名,焚烧火麻子的烟气能让人狂乱发癫,看到虚妄幻像,又岂是神灵降身。嬴归尘的墨眉轻轻掀动,火麻子的烟气多少影响了他的回忆,他的思绪在轻飘飘的宁静感中变得更为清晰宽阔。让他一刹那间,回到十七岁那年的春天。那时,王敖和父亲景平侯把他叫到跟前,对他说了很多话,最主要的是传达犬戎秦国的华夏官贵们的决定。
“如果不是联合了犬戎单于侐打拼出北方的国土,我们秦国数世之积真正片瓦无存了。姬姓嬴氏最后一点血脉都系于嬴少苍身上,无论如何要助他取得皇位。我们只有兵行险着,才能赢得与嬴谷的赌局,只有你才帮得了嬴少苍。归尘公子,你的宿命就是暗中辅佐四皇子,吕氏亏欠赢家的,还得还回去。”王敖,这位说客是秦始皇最器重的兵家大师尉缭的唯一弟子,也是嬴少苍的老师对嬴归尘如此说。
那时,他的回答铿锵有力:“归尘十年前选了医家和墨家之时,就决定以造福天下苍生为己任。驱除乱臣贼子、胡虏蛮夷,正本清源,助姬姓之人光复江山,虽万死不辞!”
所有人对这个答复都很满意。
嬴少苍带领一千人攻占宣化时,嬴归尘和墨家人早就潜伏在瓮城地下通道里做内应。占领宣化后,墨家人又潜入地道遁走。这一役,成就了嬴少苍的奇袭功绩。在征服南蛮时,亦是嬴少苍在明他在暗。十天十夜的轮番斗蛊论巫,斗得天昏地暗,历经中毒中蛊事后解毒解蛊的生死折腾,嬴少苍和嬴归尘都元气大伤。后来,嬴归尘乔装嬴少苍赢了最险恶的终极斗蛊,对手是长裙苗巫主,同时也让嬴归尘中髓风蛊毒,全凭他是医家传人的深厚医术功力,才活了下来。幕僚们正是考虑到嬴归尘的医家身份,才安排他替换了嬴少苍,否则,嬴少苍胜不了蛊术更胜奈丽父亲一筹的长裙苗巫主。自此以后,他化作嬴少苍心间的一道阴影,因这巫王的头衔,实则是他得来的。
髓风蛊毒只有乌蟾根可解,然而乌蟾根是巫王保命之物,不要说嬴少苍不肯拿出来,就连王敖、蒙灌等人也不允许用来救嬴归尘。十年来,嬴归尘定时闭关药浴清除髓风蛊毒,然而那些东西随血液滋生,吸附在脑髓上,生生不息。嬴归尘自此不能有情绪,否则那些蛊毒随着鲜血的涌动加剧便会躁动起来,释放的毒液激发犯病。他必须适应没有感情的生活,为了训练自己喜怒不形于色,他用银针扎在后脑上,控制了自己。自此,他脸上再也表现不出喜怒哀乐。到后来,他真的不会笑也不会哭了,也愈来愈厌烦与人打交道,更加不知该如何与人相处。
六年前在马岭关附近的山上,他要采被雷火焚烧的灰烬上新生的一种蓝色小花做药引,熬制药汤清髓风蛊毒。在一片山岩下避雨时,竟然见到谷中有朵鲜活的“白云”飘来飘去,“白云”下一个绿色的小点晃动,还发出孩童娇柔的呼喊声。他飞过去时,发现浮在“云朵”下的阿拉耶识。
那是怎样一个惊奇的发现!
震撼之余,他竟然主动与小女孩攀谈。然而小女孩对他充满戒备和敌意,而且对他没有任何兴趣,正如他对待别人的态度。所以,他后来不知能和小女孩说些什么,索性不再言语。
在平定县的客栈里,小女孩装病后突然抱住他并且把他压在身下“亲昵”时候,他惊呆了。那样的身体接触是他的病最忌讳的,他的心脏狠命地跳,手心背心全是汗,蛊毒当场发作。女孩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只听到“闭眼”二字就马上闭眼,他知道自己要是再不闭眼,躲开女孩梦幻般的容颜,怕是要当场毒发身亡,因为他那时尚不能很好地控制蛊毒。他被小女孩“突袭”后三天三夜不能动弹,以致错过了寻人的最佳时机。
那以后,他有时会来平定街头游走,照旧住在那家客栈,躺在那熟悉的床榻上,整宿无眠。他通常只住一晚。三年前,他再次来到这家客栈时,店家抱歉说唯一的上房已经有人住下了,他认出住店之人正是燕国质子慕容恪,也是常来周围地区寻人,每次均下榻此间上房。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过平定。自此,他的心安定踏实,犹如古井无波。
宣化郊外,他追踪李文吉到了旷野,月光下辨认出当年的小女孩的瞬间,他差点惊厥摔倒。还是那张梦幻的容颜,只是换了少女的曼妙身躯,惊恐防备的眼神恰如当年再现。六年后,他问询对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冷漠,这是他多年修炼的结果,内里一颗死寂的心却狂乱地悸动。抓到李文吉后他本应速速撤走,但胸中顶着一股气,他想挑战髓风蛊毒,检验自己这几年治疗和训练的结果,他是个不信邪的人。结果他输了,髓风蛊毒发作得太猛烈,他只能勉强压住病势,天明回到府中时已气息奄奄。他不得不闭关疗伤。可是十来天后信王的人潜入后得知她命在旦夕,他不顾一切破关救人,把师弟墨田吓得开始准备后事了。多亏师父安其生及时赶到才救回他性命。安夫子临走前,语重心长告诫说:你天赋异禀又有仙根道骨,若成大器,须斩断一切俗念。髓风蛊毒虽害你吃苦受累,却未尝不是成就你的苦口良药。
后来,他约束自己不去接近她。细柳营的阿琪成了他耳目,每当阿琪去过天巫府总能带来她的消息。这次奈丽动用噬魂灵蛊船追杀她,嬴少苍居然要亲自去营救她。他想这样也好,既然无缘无份,少见一次就少一次烦恼。奈丽行凶他早有预料,提前便做好了应对之物。蒙太后赠送给她的暖玉佩被他用驱蛊解毒秘药炼制过,又浸入了他的鲜血——这带有髓风蛊毒的血液是真正巫王才拥有的黑暗气息,噬魂灵蛊船绝伤不了她分毫。所以,他对阿琪说天巫智计无双不会有事,也放心地让嬴少苍去施救。但是,自诩算无遗策的他没有算到大巫祝设的局如此精巧,就算噬魂灵蛊船意外杀出来也没有打乱它的运作。
当阿琪离开皇陵后,他紧锣密鼓把所有的线索都查了一遍,得出是僖王一党和大巫祝合谋除掉天巫的结果。他推测,大巫祝绑架天巫的目的不止是为了报复,也想图谋中国方术,极可能先逼出天巫的方术,再将其杀害。认定辽东哈达岭的圣湖是祭祀杀人的场所后,他又马不停蹄地来到哈达岭,墨侠明察,苗巫暗访,已经把整个哈达岭翻了个底儿朝天也没有发现天巫和大巫祝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