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跑马大会上认出石闵的那一刻,阿拉耶识就刻意避开和他视线对接,生怕自己的眼睛泄露行藏。现在石闵静静地躺在床上,不用面对那双明亮热忱眼睛的探寻,阿拉耶识才可以好好看看他。他的五官长得是极好的,天庭开阔,鼻梁挺直,剑眉斜斜飞向鬓角,少时浅浅的双眼皮长得宽深些许,乌黑的睫毛微微上翘,这点正和少年时一模一样。以前脸颊有点肉嘟嘟的婴儿肥随着骨骼的生长已经被匀散开,显出英姿勃发青年的峥嵘特色,更兼紧抿的嘴唇带了坚毅气质,整个五官透出和煦明朗的气息,放在现代社会分明就是一个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阳光大男孩。
想起当年她故意气得他犯病,他也是如此躺在床上,分明醒了却故意闭眼不理睬她的探视,等着她软言去哄他,还要和她做亲嘴的“游戏”,结果被她暴打一顿屁股。一股母性的冲动在胸怀里转动,阿拉耶识一会儿想笑,一会儿想哭。可怜的孩子,独自面对风风雨雨,遇事也没个人商量,这些年过得一定不容易。“可惜,若不是有石宣这个障碍,若不是胡羯朝廷荒淫凶残,我定然会陪在你身边,替你排忧解难、遮风挡雨,让你享受温暖的亲情和母爱。”
阿拉耶识手指轻轻滑过石闵的脸颊,在下巴处停留片刻,那里经过一日一夜后又变得有点扎手了。她喃喃自语道:“毕竟还是成年了,连这胡须也和大人一样,最多隔日就得修面。”忽然想起那个关于胡须的玩笑,以及昨夜被他痛吻时胡须扎红了嘴唇和下巴的经历,手指被火烫样缩回来,脸上透出一阵红晕。
紫蕊一直在旁边默默地给石闵清洁手和脚,见到阿拉耶识复杂异样的神情举止,便用问询的眼光看向她,“天巫还是歇息去吧,让我在这里照顾他。”阿拉耶识摇摇头,让紫蕊收拾一床被褥在旁边,凄然道:“我的伤不打紧,还死不了。而他的生命在逐渐流逝,我已经无能为力,只能陪着他走过生命最后一程。万一他弥留之际尚有回光返照,我和他还可说一会儿话。”
紫蕊虽是官妓出身,为人处事却干净利落,全无妓女们扭捏矫情的习气,见阿拉耶识如是说也不做徒劳的劝说,悄悄退出房间。在房门外撞见正自徘徊的慕容恪,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请太原王回屋歇息吧,天巫今晚要亲自照料病人,恐怕不能再见王爷。”慕容恪低声问起阿拉耶识的伤情,紫蕊回答无碍,是陛下误伤所致,幸亏只用了五成功力又及时收手,才未打坏肺腑。慕容恪听得额上青筋暴跳,拳头握了又松,松了又紧,后背早已冷汗淋淋。紫蕊从袭人口中早已知晓慕容恪与阿拉耶识的渊源,只能劝他把心放宽,这次的意外惊动了太后,想陛下以后再也不敢对公主不利。慕容恪见紫蕊如此说后昏昏沉沉往外走,却被紫蕊叫住,“宵禁呢,你现在回质子府碰到巡夜的官吏少不得一番口舌,权且在右偏房住一夜。万一石闵将军半夜里去了,天巫还得靠王爷安抚。”紫蕊把慕容恪安排在石闵隔壁后便招呼当值的仆役使女警觉着点,府内灯火通宵照亮,免得有事时乱中出错。
阿拉耶识手肘支在床榻上,托着下巴守护石闵,就像她在医院守护自杀未遂的妈妈那样。下半夜最是难熬,眼皮直打架。太医们已经把石闵伤口的箭头取出,因为放血排毒的缘故未做包扎。现在毒血流尽,阿拉耶识打算给伤口上药缝合,但是胸口受伤,行住坐卧皆多有不便,正在为难时董伯颤巍巍跪坐一旁,递上一束洁白丝线和一瓶白药。阿拉耶识胸中涌起温暖的感动,她第一次给李据做伤口缝合,助手就是董伯。这些年跟着石闵南征北战,可能早已熟悉这套外科小手术了。有董伯帮忙,只用了半个时辰便把两处伤口都处理缝合完毕。阿拉耶识因体力严重透支,虽然一再告诫自己不能睡,天将破晓时终因支撑不住靠在石闵身边昏睡过去。
焦灼劳碌的一夜过去了。
使女按照吩咐把勉强睡得一个时辰的紫蕊唤醒,从前几天张罗柳袭人婚事起她就没有睡过好觉,她强打精神,首先来到临时安置太医们的左偏房。太医们不敢有丝毫懈怠,一晚不曾合眼,和阿拉耶识相熟的乾达婆每过得一炷香时间便进去查看情况,所幸石闵虽不曾醒转却尚有呼吸,此诚可喜征兆。太医呈上一包丸药和一碗汤药,丸药是解石闵羊闹花之毒的水丸,汤药是阿拉耶识疗伤所用。紫蕊蹙眉,招呼两个手脚灵巧的使女给石闵服药,却命人把汤药置于火炉上小火温煮,“天巫昨日已精疲力竭,如今才睡下不过个把时辰,药便再晚些时候服用也无妨。”乾达婆赞道,“还是紫蕊姑娘思虑细致,公主有你照料再好不过。”
乾达婆用银簪撬开石闵牙关,将水丸用温水化开,徐徐倒入口内。末了乾达婆右手轻掐他下颌和脖颈交接处,只听石闵喉咙发出呵呵声响,水丸顺利灌进肚子。乾达婆松了一口气,又揭开敷扎起伤口上的白布查看伤口情况,不想见到丝线缝合成的匀净针脚。她心中大奇:这是什么治伤法子?她细细观看那伤口,丝线如同缝补破衣服一样把伤处皮肤牵在一处——可是能让伤口合拢得快一些?这法子当真高妙,除了天巫没人能想出来。乾达婆边看边用手在伤口上比划,揣摩伤口的走针方法,紫蕊和使女见了她如中邪般钻研缝针地方,不禁莞尔,心道天巫是天上神明降世,随便使个小术也够中土之人受用无穷,不觉对自家主子更是爱戴膜拜。
时令已是北国的秋天,天意公主府的青瓦砖块上凝了白霜,在晨曦下反着清冷的晖光,对着空气哈口气便成了一团白雾,街上行人裹着夹衣,举手投足都有些缩手缩脚。慕容恪一早便被太医和使女们惊醒,他得知阿拉耶识和石闵状况尚好时暗道一声谢天谢地,这样夏占谯和雪漫之事便还有转圜余地。他打马赶去秦宫,意欲从早朝官员嘴里探听消息,如果可能还想求见秦皇赢少苍。离着宫门百步远处便见一骑红尘飞驰入宫,马上人高举六百里加急令牌,把守宫门的郎卫们立刻给他让开一条道。慕容恪心中咯噔一下,估量是雪漫他们被秦军拦截下来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若不去招惹石闵此刻雪漫早已顺利到达承德地界了。”慕容恪暗自叹息,为今之计只有求秦皇开恩,瞧在阿拉耶识的面上放雪漫郡主回大棘城,至于夏占谯是保不住了。
此时秦国官员还在早朝议政中,慕容恪对中书令下属的宦官使了银钱,请求早朝后通禀秦皇。那中书门人似也知道慕容恪所为何事,对着慕容恪耳语道,昨夜陛下通宵未眠,把统领北军的木滑笥将军痛骂一顿,停职不用,把镇守甘肃边境的任阶子调回京师接替北军大营。慕容恪听得阵阵心惊,木滑笥是太尉允燹左膀右臂,秦皇受制于太尉的军权,是以秦国犬戎派系一直压了以丞相蒙灌为首的华夏派系一头。如今秦皇撤换北军首领无异于在太尉允燹头上动土,一场风波在所难免。燕国密使潜入宣化带走雪漫,与赵国石闵冲突就值得秦皇挑战秦国地下掌权者允燹?莫非,与南蛮结亲后,秦皇竟真能炼制死灵大军?
慕容恪为质子时,二皇子嬴谷不服赢少苍登上帝位,罗织死士刺杀赢少苍。那时赢少苍在与南蛮人交手中受重伤,因巫殿还未建成,便在六合宫主殿将养。嬴谷的死士在宫中奸细的接应下,趁夜潜入六合宫企图用染毒的火油弓弩射杀赢少苍,结果赢少苍唤出死灵战士挡在前面,水火不惧、刀枪不入,刺杀者反被死灵战士杀个干干净净。嬴谷事败逃亡,却被赢少苍放出的寻人蛊盯上,中蛊毒而亡,嬴谷合家二百口人被赢少苍尽数诛杀,连仆佣所生三个月的女婴也不放过。宫中受牵连的宦官、宫女和嫔妃不下百人,全部被赢少苍以铁血手腕处死。事后半年间,朝中与嬴谷交好之官吏接二连三死去,有的饮酒而亡,有的失足落水,有的房事时暴毙,死因五花八门,廷尉府查来查去也没个抓拿,遂成死案。那一年的血雨腥风让赢少苍坐稳了皇帝位置,也成就了他嗜血暴君的名头。
那次杀鸡儆猴似的立威确实让那些觊觎皇位的皇室子弟叔伯们偃旗息鼓了几年,但是终究有漏网之鱼,针对赢少苍的暗杀每年都会发生,每次都被赢少苍贴身的隐卫和巫族长老化于无形。自从巫殿建成后,赢少苍深居简出,步履极少跨出六合宫。传说他空闲时就在巫殿研习南蛮巫毒和蛊术,其毒蛊用法精深已臻化境。那次奈丽提前来秦国探访未来夫婿时,赢少苍拗不过奈丽的软磨硬泡才陪她出城狩猎,不想刚出城便遇到和他同样带着黑纱眼罩的阿拉耶识。秦皇卫队被赢少苍调教得强横凶霸,那次宣化城外偶遇端的凶险,若不是奈丽当时受柳袭人越南式旗袍吸引,卫士们早就将阿拉耶识所在的几辆车连人带货推翻打杀,赢少苍这辈子也见不到阿拉耶识。及至阿拉耶识掀开轿帘,蓦然惊鸿一瞥触动赢少苍同类之感,甘受她的指责令卫队主动让道,才有后来的风风雨雨。
一阵冷风吹来,慕容恪打了个寒战,从对那些往事和轶闻的回忆中跳脱出来,不自觉皱了眉头责备自己:“我这是怎么了?现在可不是伤春悲秋之时,秦皇如此强硬撤销木滑笥的军职,保不齐已有杀手锏,也许当年的大清洗要重演。夏占谯正好撞在刀口上,让他有机会大做文章。我须得尽快返回燕国,与国君商议应对之策。”慕容恪站在燕国的立场,自然希望秦国的犬戎、华夏两派势力保持均衡,这样燕国才有价值和空间。如今秦皇享有神权和王权,若再顺利把军权收回,燕国被吞并是迟早的事情。
怎生是好?慕容恪原地转了几圈,抬眼见秦国文武官员从朝会上退下来,时间紧迫,他跺跺脚暗叹:“罢罢!只得如此一搏,祈愿苍天保佑一切顺利。”他迎着那群秦国官吏走过去,热情地和相熟的武官打招呼,不消片刻就和几个犬戎官员攀谈甚欢,一同往云良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