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凌晨
1
模糊的金属状圆环，箍紧双层的圆形气凝胶玻璃。圆环里，玻璃外，模糊的光线中，是月球荒凉灰白的土地。
李刚揉揉眼睛，关上播放器。这是他第21次调出编号S-M3891的视频观看。视频长度仅为43秒24，粗心大意的人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张聚焦不准的照片。李刚当然不会如此疏忽，他第一眼就看出视频画面是由PSP游戏机附带的摄像功能拍出的，第二眼则看到那个倏忽闪过镜头的物体。
尽管已经对这段视频的每一帧都烂熟于心，但每次看到那个物体，李刚仍然会有种后脊梁背发凉的感觉。那个物体的运动速度太快，肉眼能感知的仅是一个瞬息消失的黑点。电脑分析报告，那物体距离拍摄者在400—420米之间，速度为150米/秒，物体形状不规则，直径约27毫米，金属材质，黑色，报告只列举了这么多结果。
“其他摄像器，感应器呢？都没有发觉，都死机了吗？”李刚记得自己刚拿到这段视频时的暴躁和不满。难怪他焦急，400米已经是近战距离了。在这个距离上还没发现可疑物体靠近，基本上就只能被人家宰杀了，一点儿还手余地都没有。
“它太快了……”基地保安部长嗫嚅道。
“保安部门口的格言是什么？”李刚反问。
“没有借口，只有事实。”那保安部长的脸色铁青一片，回答道。
“是什么？”李刚却似乎没有听清，再次问道。
“没有借口，只有事实！”保安部长立正，大声回答。
保安部长在后来的调查过程中表现得无比积极热忱，但已于事无补，他将陪同李卓返回地球，基本上没有机会再回月球执行他的职务了。
上面是真为这件事情恼怒。李刚知道。上面像爱护眼珠子一样地珍惜着这个基地。而且火星移民计划马上就要开始实施，“嫦娥站”在此关键时刻不能发生任何意外。“嫦娥站”是人类第一个月球常驻基地——因而无论建站的动机是怎样致力于和平与民用，仍然在整个人类范围内引发出妒忌和嫉恨。毕竟，在这世界，一个仰头张望就可以看到的人类活动基地，再怎么低调也是耀目张扬的。
或许，应该在“世界”前面加上一个定语：人类。
“人类世界对第一个人类常驻月球基地，有什么样的反应都很正常。”上月球前，李刚对老婆这样解释，“只要那些非人类别给我捣乱，我就能把事情调查清楚。真相只有一个。”他模仿名侦探柯南的招牌动作，无比洒脱地挥动双手。
倒是李太太离绪别愁涌上心头，一个劲儿抱怨不该打小就只看动漫，生生将动漫剧情和真实人生混淆，眼瞅着丈夫要去38万千米外的月球办案，可自己却一点儿忙都帮不上。谁知道月球上究竟有什么，会发生什么，说不准儿亲爱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去去，别胡思乱想。”李刚见老婆的眼眶湿润腮帮子抽动，立刻明白她在想什么，赶紧拦住她的思绪，用轻快的语气说：“又不是我一个人上去。老子这回也是国家精英了。去，把那瓶1955年的茅台拿出来。”老婆的目光一惊，李刚笑：“我现在不喝，留着事情解决了当庆功酒。”
现在那瓶茅台就躺在他的行李箱里。百多年的老酒，虽然密封，那香气仍能透过陶土酒瓶一丝丝地渗出来，让同行的老汪和小杨馋涎欲滴。于是李刚就骂：“滚，不办完事情，谁都甭想动老子的酒！”对两位特警丝毫不客气。
特警们不能因为酒和李刚过不去，只好笑笑走开了。但是宇宙飞船的舱室那么小，他们躲不开茅台的诱惑，强忍了两天。等到了月球基地，终于能够一人一间卧室时，老汪拍拍李刚的肩膀，目光凶悍：“以后别带酒。哥们儿，我杀了你的心都有。”
回想起来，老汪说这句话时有种凝重的严肃，声音平静却凛然充满杀气。李刚当时以为是玩笑，躺床上闭上眼睛才咂出老汪话里的味道。李刚毫不怀疑，老汪那肌腱发达的臂膀都不需要多使劲，就能够拧断他的脖子。
可他不会因为一瓶酒杀人吧？李刚摸摸好好长在脖颈上的头。当然这种事在地球上是不会发生的，找瓶1955年的茅台酒虽然不容易，但也不至于找不到。可在这鸟不拉屎的月球上，人和人之间兴许很容易为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动干戈。
这也就是付出巨大代价建立起来的月球基地，为什么每一批基地成员中都要有心理医生的缘故。国家花费超出这些人体重几十倍的黄金价格将他们送上月球，希望他们起码能呆住4个月再返回地球轮休。因为准备好下一批次的月基人员，起码要4个月。
自从火星大气中二氧化碳浓度降低到70%、又发现了大规模的地下洞穴水后，国家便加紧制订火星移民计划，而月球基地的建设是整个移民计划的关键性一步。事实证明，国家的组织和动员能力极富效率——仅仅用了两年，邻国的探月卫星还围绕着月球打转呢，国家特训的第一批登月人员就已经在月球南极冰盖附近的羲和环形山中插上了国旗。又过了两个地球年，也就是月球上的20多天后，“嫦娥站”初具规模。其后，在地球各国政府仍然为土地资源等问题彼此磨牙阳谋阴算的时候，“嫦娥站”的太空港口、移民活动中心、后勤补给中心都有条不紊地一一建设完毕，完全可以满足移民计划初期每期移民300人的需要。
不用说，基地工作成员从身体到心理，从知识到道德，方方面面都是健康、积极和充满乐观主义的。
因而“李卓事件”就显得有些不可思议了。尽管他留在月球上的时间总和超过了4个地球年，但在一周前的例行身体检查中他还是各项达标——他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和身体不适。而且他与上一批留守人员和下一批基地人员的关系都很好。
“此人性情开朗。要真见到了非人类，第一个说‘你好’的人绝对会是他。”基地负责人老田说，“他不是那种吓唬吓唬就会昏倒的娘们儿。”
李刚认同老田的说法。李卓的档案显示他富有冒险精神，而且绝对理性。作为地质学家和历史学者，他曾经冷静地应对过泥石流、雪崩和洪水，并有将冻死的探险队员从海拔超过7000米的高峰上背下山的记录。
但就是这个身高1.78米体重85千克的壮汉，忽然昏倒在17号观察室的窗前，直到现在，事件都过去5天了还没有苏醒。他昏倒时手里紧紧抓住一个老式PSP游戏机，游戏机的视频录制功能还开着。于是，人们就得到了编号为S-M3891的那段视频。
李刚重新戴上眼镜。看来要让老汪、小杨喝上那瓶茅台，可不那么容易。
2
“你们还没有发现？”耳机里老田的声音有种奇怪的金属抖动，“那就回来吧。9小时后月面进入黑夜。月球的夜晚可不像地球。”
“嗯，好。我们一小时后返回。”李刚回答。声音在头盔里来回震荡，听上去很不真实，而且让他头皮发麻。李刚拍拍头盔，可惜，挠不到脸，他那样子就像拍打一只不存在的苍蝇，挺滑稽。“老汪、小杨，你们都听见了吧？”他呼叫，明明知道那两位早在公共频道里听到了他和老田的对话。
“知道呢，还能在野外溜达1小时。我们去9号那儿看看。”老汪的位置比较远，但他晃了晃月球车上的指示旗，拍拍身边搭档的肩膀，表明早已计划在胸。4号月球车随即拐了一个弯，驶向另一处可疑目标。
“好的。”近旁的小杨答应着，一边冲李刚竖大拇指，身旁的保安部长连忙也跟着比划。3号月球车轻巧地一扬头，跃上斜坡，居高临下俯视着李刚。头顶一片亮得耀眼的阳光，给小杨涂上了一道神一般的光环。
“靠，你以为你是天使啊！”李刚转过头去。不经大气散射的强烈阳光照得大地一片惨白，若非野外作业服的头盔有强光过滤保护膜，直视太阳简直就等同于放弃光明加入瞎子的行列。月面的景色乏善可陈，除了灰黑色的石头、尘土和岩石，没有其他物品，也没有其他颜色。一望无遗的平原尽头是高耸的环形山，山影铺陈在大地上，在一片白亮的阳光里分外醒目，仿佛阿里巴巴山洞的大门，其中深藏不为人知的秘密。这是一个古老的世界，岩石动不动就有50亿年的高龄，土壤的年代比岩石更加久远，地球在它面前还是个正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冲动少年。
想到地球，李刚便往天上瞧了瞧，地球蓝莹莹水汪汪地挂在那里，模样儿真惹人怜爱。虽然有思想准备，也目睹了无数次影视中的地球画面，可到了外空间在太空飞机舷窗上往外一看，李刚还是没按捺住心脏的激烈跳动，瞬间理解了李卓为什么赖在月球基地不肯离开。换作他自己，要是老婆在这里，也不会想回去。这么一抬眼就能看到地球的感觉，很奇妙，没法子形容，在那么荒芜清冷广阔的宇宙空间里，地球的尺度并不算大，却只有地球用它那稀薄的大气层保护了生命的存在。他有种脱身世俗审视众生的飘然，也有种胆战心惊的脆弱，生怕一错开眼神地球就不在那里了，自己将从此如孤魂野鬼，半生经历都成虚构。怪不得许多人从太空返回地球后都致力于人类的团结和平事业，在月球上看地球，只有百倍的疼惜千倍的珍爱万倍的希望人类齐心合力面对冷酷的宇宙。
看得多了，李刚会觉得自个儿头三十年都在混日子，于家于国于人类全然没有利益贡献，自卑惭愧，痛定思痛要把这个李卓昏迷及可疑视频事件调查清楚，兴许这能算个功劳，有助于申请火星移民资格。
火星！李刚的目光落到地球附近那颗金红色的星球上。今年恰逢“火星大冲”，火星与地球的距离最近，只有大约5576万千米，是前往火星的最佳时机。当其他国家只是要派出考察队的时候，“起航”号太空飞船将从月球出发，携带第一批300名移民作为前哨前往火星，他们将在火星地下湖泊附近建立据点，净化水源，开辟耕地，引入植物，开始人类永久性的火星生活，开辟地球人的火星历史。
“我还是那句话，再搜索已经没意义了，回去吧。”一个沙哑的声音搅动了李刚的思绪，把他关于火星未来生活的梦想打断了。李刚恼怒地朝声音方向瞪眼。发声的是他这辆月球车上的工作伙伴、绰号“Merlin Pinkstaff”的基地公共关系专家，亦是这次事件的协调人。不过，李刚似乎天生和属牛的人犯冲，两人常常是说不到几句就会怒气冲天地抬杠。这次野外寻找视频中出现的神秘金属物，M君便特别的固执，准备会上对李刚提出的几个方案反复挑剔，直到老汪、小杨都打呵欠了才做出妥协，让李刚手痒痒的想抄块砖头拍他。
李刚的方案逻辑很简单：在月球这么个基本没有空气阻力没有风没有黄飞鸿更没有各种人类建筑花草树木捣乱的地方，一个飞行物且是一个飞得不算慢的飞行物，如果不是它自己想停下来，它就会一直飞下去。所以只要能判断它往哪儿飞，就能逮住它的狐狸尾巴。
这逻辑听上去一点儿不难理解，可M君坚持认为那视频中的金属物其实就是月球上常见的纯铁颗粒。这些纯铁金属物在月球的岩石和土壤中都有过发现。当然，也可能不是铁，因为月面发现的金属颗粒中还有高纯度的钛和铜。至于这金属物会高速飞行，那肯定是因为它来自被“日化”的岩石——月球表面没有水和风，岩石不会发生地球上的风化或被侵蚀的迹象，只能是阳光直射下高温造成的崩裂，或者是昼夜温差巨大的差异才会造成岩石内部结构被破坏。金属颗粒从岩石中崩裂而出，开始了初始运动，直到它路过基地的观测窗被李卓摄入镜头。事情就是这般平淡无奇，根本无须大费周折去寻找查证，甚至还要从地球请所谓的事故调查员和特警，而且这个事故调查员的专业是数学而非刑侦。M君痛惜国家为这么三个人花费来往路费住宿费用等等，要知道往返月球的太空飞机上座位有多紧张！多少人肯出甚至十倍的票价购买座位！
“即便你说的都对，那找到这个东西证实你的说法有什么不好吗？”对M君的所谓道理李刚嗤之以鼻，这个在基地呆久的家伙似乎拒绝一切“不平常”的想法，在他眼里，万事万物都得有发生的前因后果，要猜想那金属物是外星人不小心扣动手枪扳机射出去的子弹，纯属科幻小说看多了后的幻想力泛滥。
“那用你的办法就能找到这么小的物体？”M君反诘，“‘嫦娥站’外面有多宽阔？最近的能阻碍你那所谓神秘飞行物的环形山有多远？你是不是要基地所有人都出去地毯搜索呢？”
“嗨，外头有些大石头，也许就能把那金属物拦截了。”小杨指指可触屏上羲和环形山放大的地图，“我们就不用跑那么远。”他提出了这么个和稀泥的说法，希望这场该死的马拉松讨论会赶紧结束，要不就让他到月面上去撒个野，要不就让他回到地下那个小卧室里睡个好觉调整时差。
“不，我们用不着搞地毯。具体搜哪里是数学要解决的问题。我已经为那金属物建立了一个数学模型，”李刚却没有顺着小杨话里搭的台阶往下走，手指在屏幕上戳戳点点，一个3D模拟图显示出来，“很容易判断那金属物可能存在的区域。它不可能一直飞，羲和还有平原上这些独立的大石头都会阻碍它的前进，甚至拦截它。而数学会告诉我们是哪些岩石做了这件事情。我们只要找到这些岩石，就能找到它。”
老汪打哈欠，这月球上的时间总感觉怪怪的，虽然基地计时都采用地球计时，月时表一般都设在地球钟最下面，一行小字，谁也不认真去看，但320多个小时的白天委实有点儿太长了。“还有78个小时太阳下山，”他猛地一拳打在可触屏上，3D模型惊慌逃窜，围着可触屏平台哼哼唧唧的小杨、M君与李刚三人都惊讶地看着他，“你们难道想等天黑了再出去吗？”
月球的黑夜，那可真是绝对的漫无边际的冰冷黑夜，虽然地球依旧皎洁美丽地在天上挂着，但对照明来说毫无帮助。M君了解这一点，想到夜晚外出得忍受老田多少关于安全问题的反复叮嘱，他就不由得哆嗦了一下，相对老田词语的贫乏，比较之下，李刚的数学逻辑还是要趣味得多。“好吧，我们准备到外面去找那个小家伙。不过，可别怪我没事先提醒，这事情根本就是徒劳，找个心理安慰罢了。”
现在他们已经工作了7个小时。基地外的月面沐浴在太阳恐怖的热力中，晒得可以直接烧烤牛排。从基地到环形山边缘的17个计算标定点仔细检查了12个，尚无所获。李刚觉得，他甚至听到了M愉快的口哨声。这该死的家伙，他那所谓公共关系处理就是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金属物是自然形成，李卓是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睡眠失常，总之月球基地一切正常，这就是他想要的事件调查报告。
“还剩下5个计算点。1小时搞得定。”李刚差点儿从头盔中给M君一个白眼，同时调整了月球车的方向，“我希望凡事善始善终。”接着不管M君的反应如何，月球车一个加速冲上高地，M君若非系牢了安全带，保不准儿会和前挡风玻璃来个亲吻。月球车前方是11号和6号标定点，机器人已经在11号岩壁上爬行搜索了。月球车上的监视屏中，蜘蛛形机器人那气凝胶合成的身体被涂抹成恶心的红色，正一寸寸沉稳坚定地爬过岩面，8条腿儿不时踢打着岩石，甚至还变成锥子样刺入岩石。但蜘蛛没有发现外来物品。
“给机器人上色是谁想出来的鬼主意！”李刚愤愤地说，“一种区别代码？”
“不，就是无聊。”M君此刻倒是心平气和，声音里甚至有一丝温柔，“基地里能干的事情要比不能干的事情少得多。而给机器人上色，是谁都能干的一件事情。心理医生认为这有利于疏导幽闭空间综合症。”
“李卓呢？他玩这个吗？”李刚问。
M摇头：“哦，不。他对画画儿没兴趣，他就是喜欢照相，喜欢摄影，喜欢留下一堆瞬间静止或者运动的影像。”
“这样啊……”李刚沉吟，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闪，关于这个事件似乎又有了一个线索，他竭力想看得清楚些，但心里还是模模糊糊的。
耳机里老汪豪迈地大喝一声：“哇！是不是这个东西？”
监视屏马上切换进4号月球车的监视屏画面。老汪和他的搭档并排站在月球车前，仰头望着蜘蛛机器人顺溜下垂直的岩壁。机器人纵身一跳，轻巧地跳落到老汪的肩头。它的一只腿打开腹部的收纳槽，将什么东西取出来放在老汪搭档的手里。
交接的速度很快，李刚看不清那物体的形状，只看见那物体闪动着刺目的阳光。
3
脱下野外作业服消毒完毕，在食堂里胡乱扒拉两口饭，李刚便匆匆赶到老田的办公室。M君比他行动更快，已经在和老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了。这让李刚本就不怎么舒服的胃部抽搐了一下。
“这个东西我们都看过了，你的意见呢？”老田说着，将一个密封的透明盒子推到李刚面前。盒子里依然保持着月面的温度和压力，以便完整保持那物体的状态：和视频中显示的相似，物体是形状不规则的金属物，色泽黝黑，直径为26.45毫米。物体上凹凸不平，有一些细细的条纹，且在底部还有一个直径为2毫米的孔洞。
“非自然形成物。”李刚不用扭头看，就知道这话会引得M君热血上涌，喉头抖动，全身处于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非要辩论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果然M君反问：“怎么见得就……不是自然形成的呢？”他有点小结巴，哽哽咽咽地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这个发现让李刚兴奋，胃也不那么疼了。
“看那小孔，边缘打磨得多光滑，还有这么完美完整的圆形，大自然干不了这个事情。”李刚故作严肃状。
M君果然中招，脸皮儿都有点憋红了，“水滴……石穿，自然形成的圆孔、圆洞多……多着呢。圆是最基本的，还有鸟形的，猪肉形的……你不能否认自然……”
“那是水滴石穿，这儿有液态水吗？能拿地球上的石头来类比吗？”李刚胜之不武，小小反击。
“那……那月球的地质活动状况，你也不能说没有和地球上类似的可能。”眼角余光瞅到老田有点发黑的面色，M君意识到自己正被李刚带着走，赶紧把话题兜回来，“总之这块物体要立刻交给地球鉴定。”
“是的，”老田终于有了插话机会，很高兴能结束M君和李刚两个人间的无聊争执，“1小时后正好有快船返回地球，这块物品，我们就叫它S-M3891，10小时后就能送到地球指挥中心去。中心的王主任将亲自负责鉴定工作。”老田随即夸奖：“这次你们做得都不错，事情进展比我想象得要顺利啊。”
“哦，只是开始了第一步而已，”李刚不觉得自己做了值得被夸赞的事情，寻找S-M3891唯一的难度是必须有足够的耐心，以及精确的计算，其实算不上多大功劳，而且是解决这个事件必须做的第一件事情。“下面还是要等S-M3891的鉴定结果。”
“这么黑，不是纯铁就是纯钛，”M君说，“都是当年月球成形时候高温产生的矿物颗粒，混杂在岩石或者土壤中。”
“这个一做同位素鉴定就能知道了。”李刚说，不再和M君扯末节问题，“事件关键还得等李卓苏醒，问清他拍摄S-M3891时的情形。”
老田这才慢吞吞说：“他已经醒了，你们外出4小时后他就醒了。”
M君一愣，“他神智恢复了吗？说了些什么没有？”自个儿随即想明白过来，“大夫还要观察他一段时间对吧？”
“已经观察他很久了，大夫也得喘口气儿。”老田起身，抓起装S-M3891的真空盒，“你们去医务中心看他吧，听听他怎么说。”
“他说了什么吗？”李刚觉得老田表情缺乏的扑克脸有点怪异，从在野外听到他的声音开始就觉得怪异了。
“说了很多。去听听你们就知道了。”老田却不肯讲了，像是资深粉丝拒绝剧透似的，铁了心要他们把悬念保持到最后一刻。
“你觉得……”并肩走出老田办公室后，李刚犹犹豫豫地开口。可他话还没说完，M君就接口说：“李卓很现实，从不看科幻小说，还有，论坛发贴一贯坚持有图才有真相。”
李刚撇嘴，没再问什么。
4
“你是不是觉得我老跟你作对？”M君忽然问。从老田的办公室去医务中心，电梯上了又下，还有一段要坐轨道车，曲里拐弯绕来绕去走了10分钟，李刚都一言不发，M君与他自从见面就开始争执，现在忽然两个人之间沉默了，别扭来别扭去，终于忍不住先开了口。“其实我和你能有什么矛盾？咱们俩见面还不到一天呢——用月球时算的啊！我那不也是为了把工作做好嘛。”M君言语诚挚，并无做作态度。
“哦，”李刚愣愣，随即明白了，咧开大嘴笑，“没事没事，我没不待见你，我只是在想事儿呢。”看到M君的表情像小动物一样颇受伤害状，李刚歉然，掏出口袋里的香烟递过去，“不好意思，想得有点出神儿。”
M君摆手：“这区域附近没有吸烟室，算了吧。”
“好吧。”李刚把烟放回原处，一点儿也没觉得把香烟带上月球有什么不对。他继续说：“我其实也挺愿意相信S-M3891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得省多少麻烦。非自然因素？那是谁制造的？这基地里的人？究竟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途为什么会在基地外运动？一连串的问题。不是这基地里的人？那又是谁？有人秘密登上了月球？还是……”
“外星人？我倒希望是他们。那样的话我这个公共关系部就有用武之地了！”M君耸耸肩膀，对外星人没有在他任职之间出现深表遗憾。
李刚停下脚步，瞪着M君，大笑：“原来公共关系部是为外星人准备的！我说嘛，在这除了自己就是自己影子的地方公关关系能干什么呢。嗨，一直等着外星人吧？不是说阿姆斯特朗登月时候看见外星人的飞碟在监视自己，所以都没敢照台词本念‘月球乃是美利坚合众国之不可侵犯的领土’。阿姆斯特朗登月都过去百八十年了，外星人的飞碟还没和我们进行实质性接触？”李刚凑近M君，“还是在秘密进行着呢？”
“反正我没看见过。阿姆斯特朗，那是登月第一人，‘这是个人的一小步，却是人类的一大步’！多么了不起的话。你不能拿前辈开玩笑。”M君正色道，“阿老那就是我的偶像。”
李刚对M君的反感此时俱都烟消云散，倒喜欢起他那直性子了，便问：“听说很多宇航员都遇到过外星人，真的吗？”
“真的有一种心理疾病叫‘外星人幻想症’。你来的路上眺望地球，会不会感觉地球很脆弱，冥冥之中有个神灵的力量创造保护着它？”M君说，“但我们又知道神灵仅仅是一种信仰，不信就不存在。很不幸的是我们大部分人都不相信，所以只好寄希望于外星人存在。”
“他们存在。”
“当然，一定存在。只是以哪种形式存在，何时出现在地球上空与我们沟通，不得而知。”M君摇头，“所以截止到此时此刻，月球还是我们的前花园。”
“那么阿大叔看到了什么？”
“他确实看到了闪光。你听说过lunar transient phenomena吗？”
李刚一脸茫然。
“简称LTP，也有人写作TLP，月球瞬变现象或者瞬变月球现象，管它呢，反正是一个意思。”M君解释，“我们叫它LTP，这样在搜索引擎里它能排在前面点儿。”
“哦，你说瞬变啊，知道，就是月球表面光亮、阴影或者颜色瞬间改变的现象，都列为月球旅游观赏特别项目了，只有运气绝佳的人才能有幸看到。”李刚恍然大悟，“不就是月球内部的气体泄露吗，氡气氩气什么的。偶然还有几颗陨星撞击月面也会带来LTP。”
“阿大叔的时代LTP还是很神秘的，尤其是作为第一个登上月球的人类。换作你，你要看见这闪光会怎么样？”
“我会说‘吃了吗？’……不错，是会有那种被宇宙智慧生物监视的感觉。”
“话说回来，我可不知道阿大叔看见的是不是LTP。”M君笑起来，很童真的样子，他推开左手一扇门，“医务中心这边走。”
5
有个社会学名词叫做“六度空间理论”，大意是：“最多通过六个人就能够认识任何一个陌生人。”所以从未见过面的李卓和李刚，通过十分钟的拉家常后发现彼此颇有渊源：李卓爷爷的堂弟是李刚父亲的表叔，而且李刚妈妈的堂妹恰好是李卓妹妹的初中班主任。哦，这一点都不稀奇，无非是又一次符合了“六度空间理论”而已。
因此李刚就以和李卓亲眷重逢的伟大理由，拉着他一起钻进医务中心配药室里美美地吸了一棵“中南海”。M君认识李卓好些年了，倒被他冷落在一旁，和护士两个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别瞧我。这里的原则是尽可能满足病患的要求。再说配药室本来就是吸烟室，是这儿没人吸烟才改作配药室的。”护士说。
“我不怪你。我只是奇怪，怎么都到了文明繁荣昌盛的今天了，还有人迷恋古老的香烟。”M君愤然。
“香水发明超过2500年了，今天还有人花大价钱购买呢。”护士不屑于M的顽固，“有些东西是传统，得尊重。”
“我反正是坚决的戒烟主义者。”M君走到挂在墙上的触摸屏前，顺手点开李卓的病历。
“好着呢他，壮得跟牛一样。”护士笑，“所有生理指标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
“可他整整昏迷了5天！这没法子解释。”
“也许他只是太累睡着了。以前也有这种例子，只是时间没有他那么长。你等医生回来可以问问诊断结果。”护士说，“我看他没什么事儿，就是做梦，眼球儿快速转动得赛过波浪鼓。”
“一直在做梦啊！”M君叩击触摸屏，心中似有所悟。
那边李刚和李卓说笑着走出来，李卓给M君当胸一拳，“呵呵，这几天吓得你们不轻吧！我可美了。”四下里找医生，找不着就径直坐到医生的座位上，“可惜说起来老田和大夫都不信。”
“是，看老田的表情你好像在说聊斋。”M君拖两把凳子过来，扔给李刚一把，“你到底怎么了？实话实说，尤其是——”他一指李刚，“你远房亲戚为了你不辞辛苦跑了38万千米。”
李刚被M君的义正辞严呛得连连咳嗽，护士连忙递上一杯水。他低低说声“谢谢”，安定心思准备听李卓细细话来。刚才抽烟的功夫两个人只顾叙旧，没谈月球上发生的事情。
“我说的都是实话。大夫能证明我精神状态十分正常。”李卓笑，凑近M君和李刚，“我就是站在观察窗前玩PSP，这很无聊。但是对一个在月球上常驻、LTP就和地球沙漠下雨一样虽然稀奇但又很平常的人来说，玩PSP才叫好娱乐。我刚过了第7关，就觉察到窗外有一道云霞。是云霞，蓬松的雪白的但泛着红光的棉花状的东西，就像每次你坐飞机看到的窗外的那些棉花状东西。我下意识地打开了PSP的录像功能。但是在翻动菜单的时候，我看到她从云霞里走出来。我愣住了。等我反应过来，那菜单也找到了，举起PSP的时候，她却消失不见了。我十分惆怅，喊着她的名字让她站住等一会儿我。然后，我仿佛有一种灵魂飘出了身体的虚脱的感觉，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居然叫出了她的名字。”李刚呲牙，“这难道也是因为‘六度空间理论’！”
“不用那理论你也知道她是谁。在月球上，能穿着广袖曳地的曲裾锦袍、怀里还抱着白兔子的人，除了她还有谁呢？”
“嫦娥！”李刚、M君和护士异口同声地惊呼。
沉默片刻，李刚说：“我以前读的科幻小说里，有一篇说是登月的地球人在月球山洞里找到了一个叫嫦娥的机器人，不过零件已经快更换完了。”
“她不是机器人。”
“还有一篇，说是叫嫦娥的宇航员因为飞船失事，不小心进入古代，遇到了后羿。后羿帮她修好了飞船，两个人一起到月球上去了……”
“她没穿越，拜托，她知道我是谁，我们是谁，她能交替用古汉语和现代语言和我对话，她了解地球上人类文明的发展。你们知道我有历史学学位。”李卓说。
“对了，我也读过那么一篇科幻小说，是一个外星人想接触地球人，就化身为地球人传说中的神仙形象，比如嫦娥。”M君插进一句话，抹抹额头的汗，“难道不会是你潜意识的一种现实投射？”
“我不看科幻小说。嫦娥，我见到的嫦娥，非机器人非外星人非穿越，就是嫦娥。她从公元前25世纪帝喾的时代一直活到了今天！”李卓越说越激动，抓起护士递过来的水一饮而尽。
“那她得有5000岁。”M君嘟囔，“您觉得现实吗？”
“月球的一天是地球的一个月，那么有个星球上的一天是地球的一年也可能。天上一日，地下一年。地球上的5000年也就相当于人家星球上的5000天，碰到像木星那种大质量行星，一年要700到800天，5000天也不过就是7到8年的功夫。为什么不现实？”
“那她的生物钟得紊乱成什么样子啊。”李刚清理着乱七八糟的思路——嫦娥，还吴刚捧出桂花酒呢，他反问道：“我们上月球才多长时间啊都得倒时差，你们住了几个月几年就得服用调节生理的药物，她嫦娥跑到一自转公转巨缓慢的星球上去，她怎么适应的？这还没说她是怎么过去的呢。”
“你们听我慢慢说啊！这么着急反驳我，是科学的态度吗？”李卓镇定下来，回应众人的疑惑。
李刚深呼吸，和M君交换了一个眼色，“好吧，你说，我们先不问。”
“这就对了。你们看人家老田，虽然鉴定我是神智不清，但人家可是一字儿不拉地听我讲完了才说的。”
“你要再说废话我们就不听了，把香烟都拿出去散了。”
“别别，我说，美事儿干嘛不说呢。”李卓笑，从李刚兜里翻出一根香烟，在护士警惕的目光中将烟放在鼻孔下嗅，“我有一阵子是什么都不知道了，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一团云雾之中，伸手都看不见自己的手指头。我有点慌张，可我也算走南闯北的人啊，山洪、地震、台风啥没经历过，再说我还没成家完成繁衍下一代遗传我优秀DNA的使命，我怎么能命丧月球呢，不该啊。我就很快镇定下来了。然后，雾散了，我在月球的上空飞。那时候，我想我一定在做梦。我没穿野外作业服，我没带供氧装置，我怎么能在月球上面飞？那样的话我应该在几秒钟内就被冻死，根本来不及呼吸。”
“基地内外的压力差就能击穿你的血管，冻死前你就先被压成纸片了。”M君冷笑。
李卓点头：“是啊，所以那时候我真是又惊惧又享受啊。月海月丘，平静的大地，似乎蛰伏着无数怪兽，又仿佛早已是死亡的地狱，我看得真切，早就熟悉的月面，突然之间又好像陌生。我最后分不清自己在哪里飞，觉得自己好像是一段纪录片中的噪点。”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头顶忽然有巨大的阴影，那是座环形山的陡壁，我眼看着就要撞上去了。我挥动四肢，那身体根本不听从我的指挥。于是我只好闭上眼睛，等着撞击时候的疼痛惊醒这场奇异的梦。然后我果然醒了，站在一个很大的洞穴中，面前是精美的汉白玉建造的三间四柱三楼牌坊，牌坊正中刻着三个大字‘广寒宫’。牌坊下一条汉白玉石铺砌的道路，蜿蜒至远方。洞穴中的空气新鲜纯净，如同地球上森林的雨后。我就沿着那条路走下去，路上阳光灿烂，温度适宜，路两旁渐渐有了花草树木，一条清亮的河水，一道曲折的游廊，一个舒适的小亭子。我觉得我是在地球上，在北京最大的公园里，要是有卖烤羊肉串和啤酒的大排档就更像一个完美的夏天了……”
“见到吴刚没有？”一时间李刚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那真是个开心的哥儿们，花花草草都和他的亲生孩子似的，看见它们就笑得见牙不见眼，整天就在广寒宫里转悠伺候他的孩子。”李卓继续沉浸在回忆当中，“哦，还酿酒。桂花酒真是没的说，天下第一美酒啊。”
“你看见那棵高500丈、永远砍不倒的桂花树了吗？”护士的兴趣还真是独特。
“桂花树倒是有，长得也挺高大，500丈不能，顶多20米。而且吴刚的斧头早就锈烂了，他没有磨刀石。”李卓说，“他爱那些树像心肝儿宝贝似的，怎么会去砍呢。”
“继续继续。”M君示意李卓别跑题。
“吴刚见到我挺高兴的，但是他口音太重，又是古代山西方言，我一个字儿也没听懂。好在他拿了桂花酒来，又端上几个清淡小菜，我们吃喝了一阵，就像老朋友了。”
李刚觉得M君的脸色快和月球表面一样黑了，耐着心提醒李卓，“嫦娥该出来了吧？”
“是啊，是啊，我也一直在找嫦娥呢。跟吴刚那儿指手画脚了半天，他才醒悟过来，就带着我找。原来广寒宫老大了，有12个花园，每个花园里都有一间宽敞的宫殿——玉石台楠木柱琉璃瓦，修得又大气又精致，殿堂里堆放了许多宝物，花花绿绿的我一时半会儿也看不过来，再说光想着找嫦娥了。”李卓忽然腼腆起来，“呵呵”一乐，“不是我好色，是女性太少见到了。咱们基地里，就连护士都是男的。”
男护士“哼”了一声，掉头走开了。
李卓压低声音：“这护士都听我说第二遍了还这么有兴趣，我故意赶他走的。”马上恢复了大嗓门：“后来终于让我把嫦娥找到了。就在那狮子林旁，九曲流斛溪畔，云度亭中，嫦娥穿着金银二色线绣花雪白的衫裙，披了长长的绿色丝帛，正和一只肥嘟嘟的白兔子玩耍。”
“怎么感觉嫦娥姐姐像变魔术的。”M君只剩下嘟囔的力气了，满心抓挠着想把李卓扑倒在地，再扒开他脑袋，看看里面究竟塞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李刚听到这儿便有些昏昏欲睡，心说这李卓太可恨啦，生生把一惊险故事变成了奇幻游戏脚本，而且还是网友山寨恶搞不负责任联想版，等会儿还是请医生再检查检查他的神经系统看看出没出什么毛病的好。另外，事件报告里一定要加上“建议加强月基工作人员精神建设”这句，幸好火星上没有什么神仙常驻……
李卓尤在旖旎回忆中：“嫦娥一点儿也不惊讶我的到来，她说我是贵客，以唐朝茶道款待我，她的声音和她的容貌一样美丽，而且是用极端正的普通话说出来的，倒是让我大大吃惊。嫦娥说她本是帝喾时代东夷部落中娵訾氏的女子，被帝喾强纳为妃子，生帝挚。帝喾驾崩后，挚即位九年，因政绩不佳，于是就传位给同父异母的弟弟尧。挚的事情她其实知道的不多，因为在挚5岁的时候她就离开这孩子返回了家乡，然后就在家乡吃了从西王母部落搞到的不死灵丹，从此后不老不死，看尽沧海变桑田，人间无数风云。我对上古五帝时代的历史还是比较有兴趣的，问了她一些问题，都回答得丝丝入扣，没有什么差错。只是提到后羿的时候她叹息，说羿和后羿原本是两个人，后人搞混了。羿也没有射过太阳，虽然他确实是神射手，曾经在帝喾手下掌领兵权。我说后人都传她是后羿的妻子，她苦笑，说开始还觉得委屈，后来看多少世事当时就已经混沌不堪，真相难述，自个儿那点风花雪月，实在无甚可辩。更何况后羿、帝喾或者羿，都已魂飞魄散消失在遥远的历史之中，连他们的容貌都早已记不清了，还有什么可争辩的。关于她早年唯一的骄傲，是帝喾让她负责观月，她在长期观察后，又借鉴民间的各种历法，最终以月亮的阴晴圆缺制定了统一的历法，也就是所谓的阴历。”
“嫦娥落落大方，谈吐不俗，我们议论这5000多年的历史变迁，言语很是投机。眼看着天色已晚，园子里便星星点点亮起一种透明的灯，灯光朦胧昏黄，仿佛月光。有粉红衣衫的宫娥送来饭菜，珍馐佳肴一时也说不尽。宾主欢笑之间，吴刚击缶唱大风歌，兔子跳胡旋舞，我趁着醉意拨弄三弦，唱道‘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听了就说，她从来没后悔过，而且也不寂寞，她忙着收集各个阶段的人类艺术品，还有许多的书籍、服装、食材……大约就是这些东西塞满了她的十二间大殿。我恍然之间看到了天上的月亮，就问嫦娥我究竟身处何方？是在地球还是在月球？是我在5000年前的帝喾宫殿，还是嫦娥在5000年后的月球基地？嫦娥笑了，正欲回答，忽然宫娥来报金甲使者来了。嫦娥说使者不喜生人，要我速速回避，于是将我藏在狮子林那假山堆里，叮嘱我别出声。我正藏着呢，就听到有个沉重的脚步声过来了，我有点惊恐，便继续往假山里面钻，钻着钻着，前面一丝儿亮光，我看见基地的走廊。然后，我就从床上坐起来了。”
“跟闹僵尸似的突然弹跳起来，”护士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进来了，恶狠狠地抱怨，“守了他几天几夜，连声谢谢都没有，倒好像是我们惊扰了他的好梦！”
6
这是李刚一行人在月球上的第7个地球日，恰逢日历上显示的红色公休日。李刚软磨硬蹭，逼着M君从食堂搞了一打啤酒，算是犒劳自己和老汪、小杨的辛苦工作。M君龇牙咧嘴正要表示这打啤酒费了多少口舌惹了多大麻烦，李刚豪爽地将那瓶险些招惹上杀身之祸的茅台往啤酒旁一放，M君眼睛就直了。老汪小杨也是一愣，老汪就问：“啧啧，不是说案子结了才给我们喝吗？这别是你自己憋不住了吧？”
“我有那么好酒吗？”李刚不慌不忙开啤酒瓶儿，“本世纪什么最贵？时间啊！再不把月球这点破事儿了结了，我老婆都要不认得我了。”
“你……你找到了……真相？”M君真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李刚把开了瓶儿的啤酒递给众人，依然不急不躁：“只是有了一种解释，还需要证据，噢，李卓来了。”
众人叫苦不迭，都被李卓的嫦娥故事折磨得倒了胃口，连带看他本人都觉得可厌。李卓却浑然不觉似的，进门就嚷：“好哇，这液体手雷可是紧俏物资，M你这家伙拿了李刚多少好处！”
M君不听他咋呼，撇嘴：“地指王主任的特批，基地老田的特办，有意见找他们去。”
“你不是在地图室认环形山找广寒宫的入口吗？认出来了？”小杨觉得李卓在月基生活那么久有点幻听幻视很正常，虽然嫦娥的故事听到后面越来越像《聊斋》中的“画壁”篇，但他天性纯良，不想拿蒲松龄寒碜李卓。
“我知道要想证明我没患精神妄想症就必须认出那座环形山，广寒宫的入口，”李卓抓起一瓶啤酒，“可月面上的山太多了！”
“常发生LTP现象的区域，环形山加在一起不会超过500座吧？”老汪不客气，“这可是你自己研究报告里说的。”
“500座也不是个小数目了。”李卓环视众人，有点不满情绪，“是叫我来喝酒，还是叫我来三堂会审啊？”
“喝酒！我没桂花酒，就这1955年的茅台，凑合了。”李刚说，动手就要撕茅台酒上的标签。李卓一把按住他的手，“别别，这茅台这么喝太可惜了。你要问我什么只管问，我保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刚摇头：“兄弟，我没摆鸿门宴。这两天我和他们，”一指老汪小杨，“调查了出事时月基中每一个人的行踪，以及当时所有摄像设备的录影资料。”
李卓咋舌，“那可是相当大的工程。”
李刚点头：“跑跑腿倒也没什么，基地是真大，大家工作是真辛苦。我还有幸参观了‘启航’号的整装车间，那确实是人类最伟大的工程。”
“之一。”李卓肃然起敬，“以后还会有更伟大的工程——改造火星。”
“是啊，如果这时候有人想来破坏，时机不错，‘启航’价值500亿，还有人心无价。”M君说，“李卓，地指那边很紧张。而且你那个什么嫦娥梦，太鬼扯了。”
“可视频是真的啊，还有S-M3891。”李卓嘟囔，将手里的啤酒一气儿灌下半瓶儿去。
“对，鉴定结果S-M3891是纯钛物，历史起码有1千万年，没有人工制造的痕迹。”李刚也拎起一瓶酒，“M你是对的。”
“一颗纯钛砂砾/在嫦娥姐姐翩翩而至时刻/划过月球的寂寞”，M君摇头晃脑吟诵道，“这种偶然/还是必然/或是上天安排的一段自燃……”他举酒瓶儿和李卓对撞，“这诗算安慰你吧，找到广寒宫入口带我们见了嫦娥，你就和保安部长回地球去。”
“要找不到呢？”李卓苦笑。
“那便早一个航班起飞。”M说，“老田肯定想早点甩掉你这个麻烦。”
手里的一瓶酒已经见底，李卓将酒瓶儿扔到一边，抹把脸，又抄起一瓶酒，“这鬼地方连外星人都不要，回地球好哇，好哇……”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滴淌下去，似乎还夹杂了几滴晶莹的泪珠，“我喜欢这个地方，”他终于呜咽着说，“我开着月球车在尘土里一溜烟儿地跑，不用担心红灯；有时候我开小飞机，飞过那些低矮的环形山，碰到高的就从山壁的缝隙中穿过去，没有气流没有雨雪，平平稳稳像坐在自家书桌前。我等待LTP，跟踪它，日复一日观察记录，不是为了完成我的研究项目，纯粹的就是想和这颗星球进行一些精神上的交流。”他抱住头，“我不想离开这儿！”
在李卓这番掏心窝子的话前，众人的嘲弄和耻笑都没了落脚点。“但是怎么办呢，无论如何你都得走啊，基地条例，精神状态稍有偏差的人都不能留下。”M君说，“你叙述的故事，平常人都会认为是妄想，何况精神鉴定组！”
李卓眼睛一亮：“我要是能找到嫦娥，把她带这儿来，大家就没话说了吧？”
“没话说，那就带我们去找吧。”李刚起身，“茅台等嫦娥姐姐来一起喝。”
7
观察室被暗绿色荧光警戒线围住，门框上“17”的标牌则发着淡淡的白色荧光。除了这两处光源，观察室所在的整个东八环廊都像基地外的月球一样沉浸在无边的夜色之中。保安部长试图打开环廊照明灯，被M君制止了。众人只好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17号观察室，不知道李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当李刚起身说出去找嫦娥姐姐时，李卓一愣。M君是彻底石化了。老汪、小杨都是行动派，手比脑子快，立刻就按住了李卓。李卓才反应过来，冲李刚嚷：“你这什么意思？难道我把嫦娥藏起来了？我巴不得找出她来澄清我的精神鉴定呢！”
李刚叫两位特警放手，拍拍李卓肩膀：“我估计你找环形山得找到‘启航’号出发的时候，所以想换个方法帮你找。”看李卓一脸糊涂，他继续说：“咱们去你出事儿的地方瞧瞧，你昏倒后还没回去过吧？M，环廊那边请一定不要开灯。”
于是大家就跟着李刚穿过黑暗。保安部长打开警戒线，刚要拿标识卡开门，李刚示意他让李卓来做。李卓倒想明白了，呵呵一乐：“现场还原是吧？我保证绝对配合。”就用自己的身份标示卡刷开了门。
17号观察室顿时一亮，和其他观察室一样，它长3米宽4米，配备了舒适的座椅、宽大的桌子和卫生间，室壁上设置了4个高低大小不同的月面观察窗，只要搬进几件仪器这里就可以开展月面观测研究。
“我就站在这里玩游戏机。”李卓走到第三个窗户前示意，窗户外是漆黑的月夜，只有几束基地的照明光柱戳在月面上。李卓怅然：“这么一抬眼就看见了她。”小杨把PSP塞到李卓手中。李卓开启那机器，调出那天玩的游戏，倚窗真玩起来。李刚等人站在他周围，没说话。一时间观察室里只有游戏逼真的战场音效震耳欲聋。
过关音乐响。一次，又一次，再一次……7次，李卓下意识抬起眼睛，观察窗外什么东西也没有，他的头却摆过去，前额抵住了窗玻璃，不由得“呀”了一声，手就往外抓，却碰到坚硬的玻璃上，被狠狠地弹了回来。
“抓住他！”李刚低呼，老汪、小杨不由分说就抱住了李卓，滚倒在地。
“哎呀，你们放开我，干什么呀这是。”李卓叫。
李刚凑近窗户，“嫦娥姐姐还真是挺配合的。”他说，敲敲玻璃。M君顺他的手指方向看过去，在双层的圆形气凝胶玻璃中间，镶嵌着S-M3891。
“难道……难道……难道，”M君的面部肌肉扭曲成一个奇怪的角度，说不清楚是哭还是笑，嘴里就蹦不出第二个词儿。
“你可别给我叶公好龙。”李刚拍拍M君的脸，让他放松，“这不是S-M3891，这是嫦娥姐姐给咱们的路标。”
8
“S-M3891的确还在地指王主任那里呢。”M君放下电话，偏过脸来望着李刚，“你怎知这个不是？”
“有些细微的差别。我老婆打学生时代就喜欢收藏老首饰，我算是懂点这个东西。噢，这是我在她的藏品目录里发现的。”李刚边说边打开桌上的内嵌式播放器，插入存储卡，一张图片被投影到对面的墙壁上。“这是明朝正德年间的三托三垂式凤钗。”他介绍道，“注意它的上面部分。”
众人盯住图片中的首饰看了一分多钟，“这就是凤钗上面的托儿啊，凹的地方是镶嵌宝石用的，那小孔拿来穿银链子。”小杨抢先说，一边比画，“S-M3891原来是凤钗上的配件！”
“不太准确的答案。明朝女人能用纯钛来做凤钗？”李刚摇头。
“嫦娥山寨明朝的首饰？”李卓迟疑地问，随即苦笑，“我从不看科幻小说，怎么会碰到这种事情。”
“这和你看不看科幻小说没半毛钱关系。”李刚撇嘴，“不过，你在月球留的时间足够久，以及你研究LTP，应该是嫦娥姐姐看上你的原因之一二。”
“算了算了，”老田做和事佬，“不要再扯为什么发生，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就可以。李刚，你从头说说，怎么回事？”
现在，李刚、李卓、M君、老汪和小杨都坐在老田的办公室里，把本来宽敞的房间挤得像个集体宿舍。17号观察室又被封闭起来，并且警戒等级已经升到了明黄色。
李刚点头：“好。我刚才说有种解释，但还需要证据，所以我就拉李卓去了事发现场，重复那天他昏倒前发生的一切。当然，那天观察室的监控录像，以及环廊和观察室外月面的监控录像，我都反复看过了。李卓玩游戏，举起游戏机照相，整个过程和他自己叙述的一样。但录像里并没有他所说的云霞。注意，他没有说LTP，只说是云霞。李卓自己和LTP打交道那么久，他不会搞错。”
“那录像的位置，并不能把整个世界录下来。”李卓说。
“同意。那云霞是专门针对你的。我认为你的确看到了嫦娥，而且关于嫦娥身世的那些叙述，你这根本不看科幻小说没半点浪漫细胞的人很难编造，那也应该是真的。”
“你，你……”M君有点起急，“李卓他人一直都躺在医务室里呢！”
“神游虚空啊，古人就有这种经历。不过我觉得这次不是他神游，而是对方有意释放了一段信息给他，信息量太大，乃至他会晕倒。我不是学医的，这算是个问题留给医生们好了。我来说我对这个事件的解释。”
“你快说。”众人等得有点烦躁，催促。
李刚于是说：“有些LTP现象与地球上的等离子态表现非常相像。高温，紫外线、X射线和γ射线都可能电离气体，将气体转变成为等离子态。地球大气电离层中的闪光放电，北极的极光，都是气体等离子态的表现。但是近百年的地-月环境探测监控，发现在地-月之间也经常有闪光现象发生。嫦娥说到自己忙于收集人类各个历史阶段的艺术品，如果李卓在月球上看到的真的是她，那么她就是可以自由在地月之间穿梭。诸位，”李刚咳嗽一声，“5000年前嫦娥不知道怎么和一团等离子态的气体搅在了一起，然后就以一种我们看来是神仙的方式生活着，然后李卓长时间在月面上跑来跑去拍照片研究LTP引起了她的注意，或者是嫦娥的那团等离子态的气体引起了李卓的注意。反正，嫦娥决定和李卓接触了。第一次过量的信息释放让李卓昏迷了多日，解读信息的过程中又加了好多他自己的想象，没能达到嫦娥的目的。因此嫦娥会选择其它的方式。所以我做了一次现场还原。”
“那么S-M3891呢？鉴定那是非人工制品。”M君条件反射似地要找出李刚言语间的破绽。
“等离子气体不是人，我觉得它要弄个高温钻个孔什么的不难吧。”李刚回答。
“怎么可能啊，一团气体，讲得和有了智慧一样。”老汪嘀咕。
“找到嫦娥就都明白了。我说了她给李卓留了路标，根据那东西的射入角度、速度来计算，这不是复杂的数学问题，我们可以确定一个方向。”李刚指指老田办公桌上的月球仪，“嫦娥在等我们。”
“可是，这么多年她都不理我们，为什么现在才接触？”小杨挠头。
“关于这个，我倒是有个想法，”M君说，“我觉得整个地球实在没有什么能吸引她了，月球更不用说，她兴许觉得该在‘启航’号上搭个位子，去火星看看。”
众人看着M君，表情各不相同，但都表达了一个意思：你怎么想得出这种答案！
“女人嘛，”M君耸耸肩，“好奇心动物。”
9
这座环形山在地球永远看不到的月球背面，并不出众，地图上只有一个编号。此刻这里正处于明暗交替日出时分，太阳光直直地从山外移过来，山脚的尘土被高温加热后腾空而起，形成一条细细的土柱伸向天空。人类的履带野外作业车在尘土后一字排开，作业车之间用过渡舱连接，马上就构成了一个小型的野外作业基地。李刚换好野外作业服，走到减压舱那儿。李卓，小杨，老汪和M君都全副武装，正等着他。
“电磁场异常，重力场异常，这座山看上去还真非同凡响。”李刚说，“大家伙儿多小心。”
“为了见到嫦娥，多危险都得上啊。”小杨冲李卓笑。自从李刚的数学计算确定这座环形山的位置后，李卓就抓耳挠腮没一时刻安静过，那焦急的心情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
“得了吧你，美女是老虎。再说人都活了5000年，你见面好意思不叫声太祖奶奶？”M君嗔怪。
“走吧走吧。”李卓催促。
M君一笑，第一个走进减压舱。这一次，他这个公共关系专家终于派上用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