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座伫立了不知多少时光的石刻雕塑,陆玄机呆呆的看着眼前聚成尖塔的细沙,一动不动。
有微风拂过,吹散了尖塔顶端稀松的沙,随风而逝,消失在远方,再无迹可寻。
“啊啊…”像是突然感受到了风的冷意,陆玄机焦急的叫着喊着。
他扑过去,用身体掩住沙堆,不想让爷爷的骨殖被风吹尽。
他小心翼翼的伏在地上,又小心翼翼的伸出双手,合拢了圈住沙堆,光洁的额头紧紧抵在双手之上,严严实实护了沙堆周全。
风似乎更大,更冷。
丛林开始摇晃摆动,不渡河水卷起巨大浪花。
伏倒在地一动不动的陆玄机大睁双眼,不知多久没有眨合,眼眶微微发红。
这六千丈海拔的山体,慢慢有云气聚集,环绕着厄岳的半山腰,成了渐重的山雾。
黄昏已过,夜幕里古老的五岳之首,从下至上,缓缓披上黑布。
山中猛兽不知疲倦的发出吼声,吼声又连成一片,铺天盖地而来。
那座跪伏的雕塑依旧低垂着头,他大睁着双眼,从没眨眼过,眼眶已然红肿欲裂,露出大半个眼球。他也没动过,双手中,额头下,老人死后化成的沙,再不失一分一毫。
蓦地有粘稠的液体倒滑过他的额头。
“滴答。”
“滴答。”
开裂的眼角不停流出血泪,砸在他合拢成圈的手背。
“啊…咿…嘢…”他开始慢慢张开干裂的唇,试着发出不同的音节。
“咿…嘢…耶…”就像刚刚开口说话的稚童,吐音失了准。
“嘢…耶…爷…”
“爷…爷…”
“爷爷。”
“爷爷…爷爷…爷爷…”
他想,他终于说出了这句微不足道的称谓——就在他的爷爷死后不久,磕磕绊绊的吐出了这么多年来从不曾吐出口的简单音节。
晚了么?
他抬起血泪纵横的脸,那双依旧滚落出大颗大颗血泪的双眼最深处有了道道七色的光。
他开始放声嘶吼,嘴唇开口,喉咙破裂,嘶吼声中带着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不停叫着喊着,十万大山阵阵彻响,回音不绝。
喧闹的厄岳陡然沉寂安息,没有了风声水声,没有了山体内部土石摩擦声,没有了猛兽凶禽的嘶鸣声,只剩得他阵阵撕心裂肺的凄厉哀啸。
啪。不知何方忽然传来清脆的金属断裂声。厄岳峰不知为何,在不知何方的巨大轰鸣声里溅起满天灰尘。
像是有通天大锁抽落在地。
那双被血泪浸染成黑红色的大眼开始不再涣散无神,有了哀伤,有了不舍,有了难以置信。
他跪伏在地,昂着头,眉间缓缓浮出金色的符文。符文由金转紫,紫色渐浓,浓到漆黑,黑的发亮,胜过月辉。
他顶着黑色的螺旋光芒,双手用力挖起一大块深厚结实的土壤,带起那座失了尖的沙塔,由跪变站,一步步慢慢走向黑暗里的山中小屋。
那曾经有少年的叫声,有老人半夜时分自言自语的木屋,从此后再无主人。
他站在木屋篱笆外,静静看着。末了重新跪下来,小心翼翼放下手中的土与沙,发了疯一般刨挖脚下的土。
他哆嗦着唇,颤抖着手,挖的飞快,土石飞扬里,一方土坑渐深渐阔。
手指发出尖锐的疼,他挖的太用力了。
可是啊,他记得那细沙的主人曾经说过,入土为安。
他什么都记得。
他甚至记得老人带他去过的那些山叫什么名字,记得老人黑夜之时怀抱睡着的他说过什么话,记得老人做糖葫芦的步骤,记得老人教过他识的字、唱的歌、谈及的修士奇事。
他什么都记得,那些记忆就像一本记录了所有的书,在他还不能开得全窍之前,崭新的未曾开封过,但是保留在脑海最深处。
可是如今封锁了神魂的囚天八锁终于断了一锁,大阵开了东方,神府露出真正的生门,神元流动再也畅通无阻。
他变得神智无缺,心智全开。
那些最深藏的记忆就在此时此刻,一幕幕连成过往碎事,像是他重新长大,一点点长开了身体,又跟着老人一同生活了一遍。
他终于在老人死后开了全窍,终于会哭会笑会说话,能够和老人彻夜交谈。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他再也无法和那个老人对话。
十指带血,混了泥砾,他捧起那方土,紧紧盯着土上的沙塔,弯腰俯首,放进了深坑。
深坑里稳稳放着老人化沙后的骨殖。
失了力的陆玄机双眼满溢着悲伤,久久双手一抔土一抔土盛进深坑,直到填满填平。
第一缕日光落进厄岳时,跪坐了不知多久的陆玄机慢慢起身。
久不动作的僵硬身体发出接连不断的骨骼伸展声,他走进丛林,选了一棵巨大的树,手起手落,横削纵劈,砍下一块厚重结实的木碑。
他以手代笔,入木三分,刻了字,像是抱着无比珍贵的宝物,回到了那处埋葬老人骨殖的平坦地,而后一点点发力,将木碑嵌进土地。
陆玄机面朝那木碑,恭恭敬敬的跪下来。
他开始叩首磕头。
用尽了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厚重的山体发出咚咚沉重的闷响。
“爷爷。”
他一边喊着墓中人,一边躬身磕头。
也不知磕了多久,叩了多久。他的额头有了淤青血痕。
“孙子开窍了…”他有些哽咽,双手撑在地上,以头亲吻着墓中死去的亲人。
咚…咚…咚。
额头渗血,流进土地。
他依旧不停。
额头血肉模糊,额骨甚至有了裂痕,血液浓得盖过了眉间不消的黑色玄机符,他跪着依旧叩首。
泪流不止。
日上中天的时候陆玄机终于站了起来,他脸上全是凝成了黑红色的固化鲜血。
他抬头看天,悠悠叹气。
他低声呢喃:“爷爷…逆修这条路,我会代你走到终点。”
“我从不怨你为我选择了逆修这条路。”
“因为啊…你把最好的都给了我…”
“我是陆玄机啊…”
玄机符散进空气,厄岳在一日后有了重生般的喧哗吵闹。
陆玄机一步迈出。
老人为他戴上的青戒散发的银色气形忽然金光大作,内中有黑龙盘旋环绕,不休不止。
脸上凝血尽散,体肤光华如初。
就像新生,他一夜间破入了神境。
有神俊非凡的黑龙钻出眉心,绕身自上而下而去,游至下体丹田,一分为二,一黑一白,托在脚下。
陆玄机接着迈开步伐。
双龙上,他走在虚空中。
他笑着流泪:“天不生我陆玄机,逆修万古不继!”
他踩着脚下黑白双龙,腾空走出厄岳。
在即将下落,离开大峰山体的时候,陆玄机回头凝望矗立在风中的简陋坟墓,那方木碑上深刻的文字有淡淡的血。
碑上字为:“先祖考屠修之墓。”
(开新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