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祥子：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一同走了这么久。甚至忘了最初相遇时你的样子。在我们一起生活的日子里，很安心和坦然，而这样的状态中，往事慢慢沉淀，多少个无人的午后，任自己的心绪流淌。我曾无数次地想起黑湖，也想给你再一次讲述黑湖。黑湖的事似乎讲过很多次了，但仍然不能完结。
因为这根本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段强烈的经验，联系着那一天之前和之后的体验，离得近的，和那些遥远的，忘却已久的。数次猜想，夜路和路边的河流或湖泊同时出现时，总能调动我最丰沛的情绪，这应该不是没有原因的。头一次骑长途，那是有生以来第一回爬连续几十公里的坡，黄昏将至，体力透支，伴着小雨，前路漫漫让人不免绝望，脚边的深谷中，绿色的河水力量十足，迎面而来，喧嚣直下，泛着白色的水花，听着河水的声音，不由得自己也大声喊起来，这一喊竟然把眼泪给喊了出来，把自己还吓了一跳。不知道这眼泪的来由，自怜么，自怜还如何能继续前进，自豪么，又觉得自己很渺小，没有什么可自豪的，可这一喊一哭，不由得就像给自己充上了电；还有后来在米堆冰川时，晚上旅店中几个人在说说笑笑，我却突然想远离人群，随手拿了一瓶青稞水酒，溯着旅店门口的小溪往上游走了一截，突然间视野大开，夜色中冰川清晰可见，月光清冽，照着静谧的针叶林，小溪的水面波光闪闪，却也是悄无声息的，只能见到调皮的光与影，不由得就呆坐着这景色中，默默地向它们敬上一杯酒；在怒江边赶路，看着江水一天的变化，每每视线模糊，从日头高照到月色将至，经历黄昏光线变化的整个过程，不变的仍是怒江的柔情和陪伴；我们一起住在宽阔静谧的黑河边上，大桥下的营地，远处有北方的黄昏和深秋的森林，看不清河底的颜色，就是这样简单的场景，怎么也忘不掉。
我在梦中也会回到湖边，会梦到我从高处看着自己，坐着湖边的自己，那个湖的颜色比起黑湖更加瑰丽，但是湖边的一切其他事物都很黯淡。也会梦到我走在世界上不存在的路上，也在高原，也有很多村庄，但是走着走着就变成了死胡同，而整条路是围着一个湖，一个超级大湖。你总说如果醒来还记得自己的梦就会被你认定为睡得不够好，可是太多的梦境导致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一个世界。小时候我睡眠质量一般，几乎天天做梦，12岁以后慢慢变成沾床就着的女汉子，但是最初那个敏感细腻的小女孩却一直存在着。从黑湖回来之后，我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梦境。我梦到太多的城镇、村庄、火车站、悬崖边的的路，色调柔和的乡间小路，盖雪的山，没冻结实的冰湖，容易走错的冷冰冰的路口，各种各样的建筑和地形，海滨大道和浴场，沼泽、雪山和海啸。甚至开始出现重复的路口，清晰到能把它们画下来，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给你讲述那样的一个世界，语言是贫乏的。而黑湖可能就是那种在这个时代你的幻想或者梦境中曾经到过的地方。路标只有一个写着三色湖的指示牌。但走过牌子，后面就没有任何提示了。我们只知道这个路口可以向左拐，也可以向前去。
我还未曾学会讲述编出来的或者听来的别人的故事，在一个遥远的地方，诚恳的向你讲述自己的生活，是我需要学习的第一课。那也是一个似曾相识的焦虑的黄昏，但和之前有所不同。从岔路口左拐后，我已经在冰川附近晃荡了一下午，冰川附近的地形都是相似的。无数条绿色的从冰川上流下来的细流汇聚成河.一开始的两个多小时骑路过很小的一个湖，就在路边，似乎因为湖底的植物而显得有些发黄，湖附近的山坡上还有一些类似遗迹的东西，这就是黄湖了。时间还早，在湖边闲坐，忘记待了多久，印象中湖边还有两只黑色的藏狗如胶似漆，趴在草甸上。随后的时间里，我不记得都做了些什么，也许只是一直在骑车，也许边走边停，只记得日头渐渐倾斜，路边开始出现大片的红色和蓝色植物，灌木丛中露出吃草的马儿和牛群。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于湖边或者湖底大片的浓烈色彩的植物有种偏爱，可能是某些童话留下的痕迹吧。我们俩也曾一起在北方草原的湖边散步，湖边的路如果不是专门修缮过的，都很难走，一同穿过比人还高的纠缠在一起的植物，与一百只蚊子战斗，湖边有陷在泥中废弃的车辆，有红色、黄色和绿色的植物，一大片一大片颜色分明，天色昏暗，飞鸟归巢，最终连湖也彻底消失，什么都看不到，甚至没有星月。
黄昏的骑行总是焦虑的，一天就要结束了，路远远没走完，不知道自己即将住在哪里，往往也找不到人可以问，可是那一天我顾不上想这些，因为我还没有见到冰川和黑湖。过了黄湖路况变得很差，有些地方只能推着，费劲地骑到公路的尽头，终于看到了冰川，再往前就没有路了，自行车没法前进，天气越来越阴沉。不知道你面对一个近在咫尺的冰川会是什么状态，我记得当时我扔下车向冰川的方向步行，这个冰川没有查到名字，冰川下是两个很个小的冰碛湖，湖边没有路，都是很陡的山坡，明明知道时间有限，还是贪心地贴着湖边的山坡向着冰川挪动，有时候在倾斜的碎石堆上切过去，有时候从湖边的大石头上跳过去，花了不少时间，也就走了几十米吧，有些地方太陡，挪动起来比较费劲，无法再前进一步了。离冰川至少还有50米以上，我就那样看着幽蓝色的冰川，离我已经那么近，却不能触摸的到，只能远远得看着，其实比起一些有名的冰川，这个冰川并不美丽也不壮观，冰川的蓝色被厚厚的灰色脏雪挡住了，冰碛湖小的可怜，上面的浮冰也只有几块。但正是因为不起眼，作为当地人的一个习惯，抬头就能看得到，它就这样静静地存在着。我想我并不是真正能随心所欲的那种人，也许我应该游泳游过去。一直以来认为自己性格怯懦，想勇敢起来，但在过程中总是战战兢兢、唯唯诺诺，恐惧时刻伴随左右。恐惧，但还是继续前进，也算是我自己定义中的勇气了。
几近傍晚，又开始下雨了。雨越下越大，告别了冰川往回走。下雨加上泥泞，一路上相当狼狈。三色湖应该有三个，我却只找到了黄湖，特别的失望。回去的路倒是比想象中走的快，不知不觉就又回到了黄湖，好不容易碰到路边有一个藏族婆婆，我问她黑湖在哪里。她摇摇头，不知道有没有听懂，却使劲用指了指前面。我没搞明白她的意思，不禁垂头丧气，传说中的黑湖难道今天是见不到了？再往前就快要回到路口了，真的就这样回去么？这时候猛然间看到前面一个很小的路口有座白塔，挂着经幡，白塔下面有条岔路，怪了，来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注意到。从岔路拐了进去，是一片很矮的山坡，山坡上盖着绿色的草地，草地中间高高的拱起来，背后好像藏着什么东西，把车放下，往草地里面走，一开始看不到什么特别的，走到一个高度后远处突然出现一片湖水，仅仅露出很小的一个角度，可那颜色竟让人目不转睛，那是一种无法用一个词语准确定义的颜色。看到那颜色，就知道，这就是黑湖了。黑湖，黑湖，竟然就藏在离路口这么近的地方。骑行一百日，在一个拐弯处突然遇到的，黑湖。
一百日，一百日呵。这是一场马拉松狂欢。没有几分钟或几小时的狂悲至喜，但是这一百日里各种微小的情绪思绪，经过全面暴露在天地之间的感官和无法逃避的纯粹独处，汇集成一条细流，起初缓慢虚弱，不知不觉间变得宽阔，终而汹涌不可阻挡。世界上大部分的水，都是要汇入海洋的，而我的海面在登高时就能看到，只是这水流，和海面之间还有重重阻隔，要经过荒芜贫瘠之地，沟壑山脉石崖，路途遥远可望而尚不能及。
长途骑行的狂欢，不是指极致的喜悦，而是一种状态，不是几个小时中借助酒精、LSD和其他东西而达到的巅峰体验，仅仅是日复一日的自力行进。行进，行进，纯粹的行进，专注的行进，持续的行进，仅仅是行进，这就够了。它强迫或引导你解除由之前的经验而产生的心理阻碍。由于没有外物可以借助，解除的力量正是源于你自身，这个过程中，你更接近直觉，同时也更接近客观。最终两者实现沟通。于是积蓄已久的心理势能有了一条清晰的出路。
我赋予黑湖的定义就是这样的一个出口的外在表现。湖泊是大地的眼睛。我第一眼看到黑湖的时候，四周一个人都没有，自行车放在了草地后面，似乎周围只有我，和湖。从远处看湖水是深蓝色的，我却不确定那是蓝色，那蓝，蓝到发黑，好像一汪深蓝色的墨汁。一发怔，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湖边，近看那脚底下的湖水却是透明的，湖面清澈至极，浅浅的绿色，就像普通的湖一样，能看到湖底的砂石，还能看到有黑色的鱼儿在湖里面嬉戏。稍远处湖底的石头却闪着绿色的荧光，再远一点的地方是像潭水一样的草绿色，更远处湖面上波光凌凌，是天兰色。我没有把手伸进湖中，只是静静的望着湖水，过了一阵似乎缓过神来，就往旁边的山上最高的地方跑，果然，湖水的颜色在我眼前不断变幻。我经过那白色的经幡，湖水变成了接近黑色的墨绿色。开始上坡，湖水变成了介于蓝与绿之间的蓝绿色。我爬上一个小小的山头俯瞰，这次他给了从黄绿色到深蓝色之间的所有颜色，还有白色的反光。更高的地方，湖水是从天蓝色到幽蓝色的全部过渡，湖面像丝绸一样泛着耀眼的光辉。最后我终于到达了湖畔一侧周围的最高点。湖面变成了统一的墨蓝色，质地却好像牛奶一般，浓郁，醇厚，好像一块固体。
可我知道那不是固体，黑湖不能用这样的概念来形容。有人说这样的颜色是因为湖底的植物，或者湖水中的矿物质。可是面对这样的一个湖，你怎么能简单的把他解构为那样一个粗糙的因果关系呢。世界上的联系实在是太多纷繁复杂，你可以否定它们的联系，也可以尝试去缕清楚所有的联系。可那将是一个大工程，一个看上去不可能完成的产物。这个湖是什么时候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湖中曾经出现过多少大大小小的生物，有多少雨水和冰川融水曾经汇入这个湖中，又有多少水蒸发流到了世界上的其他地方，多少云朵曾经在它上面留下倒影，多少人和他互相凝视。每一天每一年，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角度，这个湖都是不一样的。湖边上还有一个瀑布，白色的水源源不断的流到湖里。湖边的水很清澈，可是远处的地方却见不到底。没有行船的痕迹，也不曾有人在湖底扫荡。这就是一个湖最初的样子，一个和一切都有联系，但是和人的关系只有凝视的湖。这就是它的独特之处。没有被贴标签，被索取，没有预设的概念，黑湖是一个什么样的湖，没有广为人知的传说，它不是哪个仙女的泪珠也不是什么梳妆的镜子。因为没有被解剖，解构，所以它以一个整体的姿态存在着，在每个人的定义中都有着无限的可能性。黑湖，是一个与我有联系的湖。而别的湖，是所有人的湖，也就是和所有人都无关的湖。
梭罗曾无数次的来到他的瓦尔登湖，清晨，傍晚，深夜，每个时刻不同的湖。我没有像他那样的能量，去进行一场宏大的生命试验。只能以自己的方式，进行一场小小的纯粹体验。欲望是生命最底层的宝藏，可是大部分时候人不能直接面对自己的欲望。威廉布莱克关于知觉之门的诗句带动了无数人用自己的方式去接近这扇大门，而我在成人之后探索的第一个真正途径是骑行，因为这对于我是最简单的，动机就是对于土地的热爱和渴望，而形式是用自身能量使自己在大地上移动，而所得到的结果就是移动的过程本身。而在此之前对于其他事情，动机总不是那么底层，而形式又不那么清晰。的确，身体的行为，肌肉、感官和植物神经等是最触手可及的大门，而需要小脑和身体结合掌握的技巧就更复杂一些，深入思考和知识的系统学习则需要长期积累、习惯和正确的路径。
儿时基本是被动的学过几年乐器，事实上似乎小时候更爱画画，但因为学了钢琴后业余时间已经减少，所以家里也就没有让我正规学习画画。而我读书后也没想起来在课外时间去画画。特别羡慕那些从小就对于自己喜欢的东西特别执着的人，而我似乎是那种有点木讷，糊里糊涂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需要被激发的类型。对于乐器，完全是麻木的学，没有什么独立的意识，后来经过搬家和各种原因，也就停下了。如今十几年后重新捡起钢琴，最初几次甚至无法耐心坐下很长时间去独自练习，后来开始弹我现有能力范围内自己所喜欢的曲子，没有基础练习，几个曲子换着练几个小时也不会感觉到枯燥。而练了将近一年半之后，由于有更喜欢的，对技巧要求更高的曲子作为目标，有了充分的需求，对于原先基础的练习也格外重视，练起来也完全不枯燥。我想骑行也是这样。我骑行的目的并不是提高体能和修车的技巧，而是反过来。那些东西的提升是为了骑行我所热爱的路线。所以在最初对骑行的体系有了最基本的把握后，就去尝试了我能掌控的范围内比较难的路线。我想这和成为一个成熟的骑行者、有了很多经验后再尝试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有时候问自己，童年里最稀缺的是什么，可能我是忘了，拼命也回忆不起来。并没有什么念念不忘的没有得到的象征性东西，一些渴望可能是漫长的一个无意识的过程。如果真的要概括，可能有时间和注意力的稀缺，注意力不断地被各种事情分散，没弹完的琴，没画完的画，没看完的书，没跑完的路，没玩完的游戏。另外就是语言的矛盾，热爱语言和文字，喜欢沟通，但又不擅长用口头语言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无法轻易获得的归属感。和你聊天说起成长经历，觉得我的自我似乎比你形成的晚了很多。表面现象是我总是在变化，而你却不怎么变。身边的人，有时候也会像一面镜子。我们的生命，就需要这样的互相映照和承载，可以有千言万语，也可以相对无言。
黑湖是一个小湖，而正因为它的小，能在一个小小的土坡上看到的它的全貌。它的颜色总是成块的变化，丰富的颜色变化就像万花筒。你静静地凝视它，它也静静地凝视你。你兴奋地挪动到不同的地方看它，它也顽皮的变给你看。怎么也看不厌。我不知道这湖水为什么是这种颜色，时常对颜色这个词产生质疑，颜色是人类的概念，而情绪也是人类自己的特征，颜色和心绪能联系起来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了。天地无情，有的只是无常，或者说是那种我们不能够轻易理解的秩序。以如此有限的生命去揣测世界的秩序，说来狂妄得可笑。画家不会去纠结什么是颜色，但是却可以用颜色去表现自己对于世界的理解，雕刻作品，也是对生命的纹理进行雕刻。
儿时有太多的深刻而被忘却的记忆，小时候我的理想也曾经是做一个科学家，做一个思考者，可是后来慢慢发现我喜欢的是实践，是将自己的体验赋予在客观事物上的过程。做一个无所求的职人，雕琢作品的过程，也自是雕刻生命的纹理了。这些年来一直在试图摆脱家庭及成长的大环境中空洞的理念对自己强加的影响，让自己恢复到更自然的状态，去分辨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后来慢慢觉得手艺和传统实业以及小生意真的是一种妥帖踏实的存在方式。用双手去创造贴近生活的东西，将自己对外界的关系和认识承载在里面，给自己用，也可以卖给别人养活自己，这比什么科技，金融，传媒更加地吸引我。就像自行车比起汽车和摩托车更吸引我一样。
你的上一次凝视是什么时候呢。凝视，这个动作被遗忘的太久了，凝视着大地的眼睛，那是一双深邃的眼睛，从那里看到了天光云影，也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尝试凝视一个人的双眼，时间久了你会情绪波动，不能自已。而凝视这大地的眼睛，只消片刻便让我莫名的哭泣。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感觉这一百日的行路就是为了来到这个小湖边大哭一场。你要问我高原是什么样子，黑湖就是我的高原。高原对于我不是高耸入云的山峰，不是金碧辉煌的宫殿，不是百转千回的大江大河，不是震撼心灵的咸水湖，这些都不够，我的高原还是这个角落里发现的不知名的小湖，高原是所有人的高原，而黑湖是我私藏的一个角落。我知道这个湖其实很普通，那些无人知晓的寂寞的山中有无数这样或那样的小湖。很多有名的湖泊在成为景点之前也曾是这样的地方。湖一直在这，可是人需要走过多少公里路，经过多少场雨，才能来到这样的山中，转过一个不经意的路口，发现一个从天而降一样的湖，然后，与它凝视上哪怕半分钟。
那一瞬间它让我看到了自己灵魂的倒影，清醒的看到了自己，在世界之间的自己，而不是狭隘的那种自己。感谢我与黑湖的相遇。从此以后知觉之门，之于我又多了特别的一扇。太多的风景和思绪，渴望独享，又渴望着和人分享。记得出发时曾经有和人搭伴的机会。可是我却刻意独行，究竟为了什么？是一个人骑行时计划的彻底自由，思绪的漫无边际，还是因为生命中注定需要这与自己独处的一白天。伴随身边的是无止境的风雨山路，河湖，习惯了突发事件，习惯了自己独自决定并承担后果，不再需要他人肯定，不再需要回应和反馈，不再犹豫自怨自艾和怀疑。而这个过程中，又一直有你的陪伴，你没有在我身边，但你一直愿意倾听我的喜怒哀乐。当时没想到的是隔了三年后，你也来到了黑湖，你说你在湖边住了一晚，也曾在我那时候走过的路上溜达着，看到了那个冰川，但是这些对你来说是那么的轻描淡写，你的路比我周期长，不管是黑湖还是普通的公路，你就这样走着，走在一个实际存在的版图中，却像是拿笔在地图上划线那样漫不经心。这是我们不同的执着。
后来，那天在天黑之前我找到了白湖，一个浅浅的透明无色的湖。能清楚地看到远处近处湖底的石子。八点钟我开始往回骑，快到岔路口的时候碰到一辆越野车。这辆车下午就碰到过一次，他们看到我，问我怎么还没走。天黑了雨还没停，让我别骑了。后来，他们捎我到了边坝县。在路上听他们给我讲起边坝县有一个神奇的乡，叫金岭乡，那里有古沙棘林，虫草，牧场，冰川，野鹿，野牛，古道，寺庙，森林，民风原始，没怎么汉化。前辈们川藏中线的攻略也提到了金岭乡。而经过这些当地人的再次介绍，我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去那里看看。所以也就有了后面的事。夏贡拉山口，我当时车坏了没有骑上去，但是你是骑上去的了。甚至你还试图去走通到更远的加贡乡的路。可惜那里，三年后仍旧是一个死胡同。
许久以来，内心深处最挂念的，是那些没有名字的山和湖，看到别人发的视野开阔的风景照，尤其是高海拔或者高纬度的，不论是云南还是加拿大还是冰岛，甚至不敢多看几秒钟，日日夜夜与山野相处，那感觉，似乎忘记了，可是又随时能够唤起。无论是旅行还是什么别的方式，都是生活的间隙，不能逃避的是日日相处的日常生活。在世人还没有形成概念之前的山河湖海是那么的充满魅力。可探险的时代早已过去，地球上几乎没有秘密，人们的新鲜劲是在更远的地方，在地球以外。世界变得太小了，生命却仍然是短暂的，不能延长。地球对于我们仍然是广阔的，人类聚集的地方是点和线，而大片的地方我们仍然无法踏足。在古代云游四海的距离猜想大概也只有几千公里。可如今旅行和漫游仍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时间空间和金钱都变成了一种投资。我甚至没曾奢望去环游什么世界。其实国内的地方都已经足够走很久很久。而甚至连我们家门口的野山和植物大部分都无人问津。
走在北京的街上，随便一段路都能唤醒记忆中无数相似的路和场景的重叠，给人的感觉既熟悉又陌生。异乡让人敏感而多情。从小到大跟着家庭东奔西跑换了几个地方，没有一处能彻底认同，又处处觉得是自己的家乡。曾自嘲，我就是一个在故乡的异乡人。在家门口跑步，秋日骄阳微风，红色的跑道，左手是金黄，右手是绿荫。黑湖边，跨越现有和潜在的自我的门槛，逃避问题和面对现实的门槛。而在这里，在当下的每一天，每一秒，我跑向前去，用双脚踏过每一个从过去通向未来的无限可能性的门槛。
灵魂的归处，在遥不可及的远方，也在脚下。
感谢你的一路陪伴，我的每一篇文字，都有你的在场。
——以往的，也是现在的一朵狼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