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已经不再像小童,她穿着名牌的亮色外套,架于头顶的墨镜,身体上的配饰,脸部的彩妆,眼神也透出一道有着城市腐朽味道的光泽。她看到了阿水,却没有停住脚步,两人越来越近,阿水有些木讷的站在原地,看着变得有些陌生的小童,刚想说话,小童却避开他的目光,冷漠的与其擦肩而过。
阿水有些蒙,他有些怀疑刚刚走过的人是不是那个曾在小镇医院里工作的护士,是不是那个第一次参加影展时,腼腆单纯的女孩儿。阿水脑中浮现出很久以前与小童聊天的场景。那一晚,他记得小童的笑容是单纯和稚气的,女孩娇羞的告诉自己,愿意和他坐在楼梯口聊天,那晚,墨绿色灯罩下投射出充满暖意的光,小童第一次与阿水提到阮先生,当时的他也许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男人竟然是女孩儿的父亲,更让他失望的是,这个男人让女孩儿变成了刚刚所看到的模样。
阿水收整相机,沉默的进入采访间,戚大向他投来有些埋怨的眼神,他的对面坐着一个衣着考究的男人,有着与刚刚小童同样的神情。阿水露出歉意的笑容,走到戚大身后开始拍照,几秒钟的停顿后,采访继续进行,阿水听到戚大问男人什么时候准备结婚,男人用清高的语气回答:“在我遇到合适的人的时候自然就会结婚。”戚大追问男人是否渴望婚姻,男人笑了笑,玩世不恭的回答:“婚姻嘛,看你怎么去理解它,在我看来它有时是一种归宿,有时也是一种束缚,也许我现在的阅历让我还无法正视与接受这种太过平淡的生活,当然,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一个让我怦然心动的女生,也许我就能够接受婚姻,但至少现在,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这是一个安静的夜晚,黄伟文离开后的病房显得孤单和凄凉。透过窗,我看到窗外透亮的星空,一颗颗幼小微弱的星星悬挂在月光照射中的平面里,它们不知道自己所存在的价值和意义,却依旧安静的挂在天空,而我却再也寻找不到一个理由让我留在这人世间。
窗外起风了,楼下的梧桐树随着夜风不规律的摇摆着,我的手腕不再炙热,原本温暖的暗红色液体开始在我的手臂与床沿四周凝结,原本的解脱感现在渐渐转化为一种恐惧,对那未知结局的恐惧。病房并未关紧的门随着风缓慢移动,有些生锈的铰链传出沉重刺耳的杂声,我感到身体发冷,我想我即将解脱了吧,只希望这个世界真的能够有天堂或者轮回,这样至少死亡无法剥夺我感知的权利。
在我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我隐约看到手机屏幕上出现了珍妮的名字,我的大脑已经开始迟钝,但依旧出现了一丝接通电话的欲望。我开始移动身体,却发现四肢已经麻木,双眼所看到的场景渐渐变的黯淡和模糊,我闻到了死亡的气味。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是一个黄昏,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似乎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就像一个原本叛逆的孩子逃离青春期后看到平淡时的一种解脱——原来我是怕死的。
意识开始渐渐清晰,身体有些发寒,很虚的样子。我看到手腕上包了很厚的纱布,一个角落印出小片的血迹,同样是暗红色的,窗外的夕阳透出一道橙色的光,似乎在命令我必须要勇敢的去面对体内的癌细胞,别无选择。
几天后,我手腕上的纱布全部拆除,我看到了一条疤痕,与珍妮手腕上的那条形状相似,只是眼前的这道纹路显得粗糙,肮脏和肿胀。走在医院住院部的后花园里,这里与门诊大楼不同,它安静,美丽,充满生机,树荫下能看到零零散散的病人,他们同样住在这栋癌症科系的住院大楼里,每个人的脸上都很平和,似乎已经接受了疾病对生命的宣判,眉宇之间已经看不出绝望的纹路。
电话响了,我再次看到珍妮的名字,也就在这时候我才想起,在我向自己宣判死刑的那一刻,珍妮也给我来过电话,只是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接起,当时的记忆已经彻底断片,找不到丝毫线索。短暂的犹豫后,我接起电话,珍妮没有说话,但我听到她有些急促的喘息声。
“珍妮?”
“你,还好吗?”
“你觉得这个问题有意义吗?”我突然想起,几天前的珍妮近似抛弃般离我而去,印象中的场景让我的情绪开始浮躁。
“我只想知道你现在好不好。”
“很好,但是你知道吗?现在,我的手腕上也多出了一道疤痕,形状和你手上的那道非常相似,它的出现有一部分原因是来自你的,我想你也应该感到自豪吧,因为你让我留下了一生都无法抹去的印记,珍妮,你很成功,至少对于我们之间的关系来说,你是成功的。”说到这儿,我停顿了一下,心里透出一丝愧疚,大脑用一种嘲讽的语气告诉自己,这道疤痕来自我的懦弱,对疾病的懦弱,对死亡的懦弱,与珍妮没有丝毫的关系,但是,这又如何呢,此刻的我只想堆砌无限大的压力放到珍妮身上,我希望她愧疚,希望她沮丧,希望她能够因为良心的不安对我表露出更多的补偿。
“你记得你在墨江城喝醉的那个晚上吗?”珍妮的语气变得笃定,让我有些失望。“你知道为什么我愿意对当时并不熟络的你做那么多的事情吗?你知道为什么当年我看到不远处的那具尸体时却装作素不相识吗?你知不知道,心里的伤疤比手腕上的伤疤更难痊愈,即便愈合,却依旧会留下一层层的阴影,它们让我敏感,怯懦,恐惧,甚至绝望。”
“我得了癌症,胃癌。”我开始转移话题,我想让自己的情绪能够正面,这是维持我活下去的方法之一。
“我知道。”
“我在医院调养,过几天准备出院。”
“嗯,我住在你调养医院的旁边,我想见你。”
珍妮的这句话让我有些惊讶,突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不远处,我看到一个身穿浅蓝色条纹病服的女人在身旁中年男子的搀扶下缓缓朝住院部的大楼走去,两人一边走着一边低声细语,不时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我突然发觉,这竟然才是我所渴望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