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艾米是我见过的第一个绿眼睛女孩。
在没有遇见艾米以前,我以为那种像“翡翠”一样的眼睛只是文人夸大其词的描述而已。
谁曾想到会有一天,我会这么近距离地直视一双绿色的眼睛,看亲眼看到像翡翠一样的瞳孔是真实存在的。
那天我和珊卓、艾米坐在墨西哥城的一家咖啡馆里聊天,那是我们三个女人第一次见面:中国人,美国人和英国人,我们都是刚到墨西哥城的外国人,因为西班牙语学校第一天开学,下课后随机凑起来开联合国闲聊会了。
珊卓是个五十岁的美国珠宝商,打扮是优雅得体的,但言语却是相当精明尖锐的。
当艾米说她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时,珊卓说她和她女儿曾经在伦敦生活过三年,她很怀念那段日子。于是艾米和珊卓就说到一块儿去了,两个人回忆着伦敦的街区和餐馆,说着说着,奇妙的巧合就出现了——艾米是珊卓女儿的朋友,是一个现代舞沙龙的成员。
珊桌拿出手机翻出女儿的照片时,艾米看了一眼照片,就激动地哭了起来。
两滴眼泪从翠绿的瞳孔里冒了起来,就像露珠滴在荷叶上一样,那颜色是那么真实那么不容置疑,美得超过我以前对绿眼睛的一切想象。
那就是艾米,一个二十一岁的伦敦女孩,棕红色的头发,绿色的眼睛,白得可以看到血管的皮肤,一动情就会当众哭泣。
我们都爱她。
艾米有许多让人爱她的理由,但我们却不爱她的爱情故事。
西班牙语课上到二级时,我们已经可以磕磕巴巴把自己的故事讲给别人听了,于是我们就知道了艾米之所以来墨西哥城生活的故事。
那是因为一个墨西哥男人。
一年前的伦敦,艾米白天在舞蹈学院上学,晚上在咖啡馆当服务生赚零用钱。
一天,一个墨西哥男人走了进来,要了一杯拿铁,她把拿铁端给他后,他很快喝完,又要了第二杯拿铁,然后和她聊起了天。
从那天起,这个墨西哥男人就天天晚上都过来喝拿铁,每次来都给她带一朵玫瑰花,说是她嘴唇的颜色就像玫瑰的颜色一样,而眼睛的颜色像玫瑰的绿叶一样。
然后艾米就成为了他的女朋友,艾米毕业后,就跟着他到了墨西哥城。
我们一起问艾米:“这个墨西哥男人什么吸引了你?”
艾米沉思了一会才回答道:“他非常非常聪明,英语讲得非常好,和伦敦人一样好。他给我讲了弗里达和迪戈的故事,太动人了。他给我看了弗里达所有的画,太美丽了。他说他愿意成为我的迪戈,我就动心了。”
墨西哥女画家弗里达和壁画家迪戈的爱情故事几乎是墨西哥历史上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话题了,谁都知道。
听完艾米这个少女一样浪漫的爱情故事,珊卓却在私下对我说:“傻女孩!她不知道迪戈是个到处乱搞的花花公子!迪戈和弗里达结婚后,还是出去乱搞,甚至搞了弗里达的妹妹。弗里达太痛苦了,所以才创作出那系列最凄美的画,就是那张把自己勒在床上流血那幅画……。那个墨西哥小子一定是把这部分隐藏了起来,用油嘴滑舌把一个令人女人蒙羞痛苦的故事说成了一个坚贞的爱情故事。傻女孩艾米就相信了。”
珊卓说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我相信那个墨西哥男人一定有吸引人的地方。
有人说中国人的种族歧视是最深的,所以我免不了用种族的关系去猜这个故事:艾米是一个血统十分纯的白人,她那优雅的言行举止不难想象她良好的家族背景。而那个墨西哥男人应该是个白墨,就是那种自称为贵族的墨西哥白人,和她一样有雪白的皮肤,优雅的言谈。门当户对了,他们才会开始真的恋爱。
然而事实却是令人吃惊的。
那个墨西哥男人,不,那个墨西哥男孩并不是白墨,而是个墨西哥土著,有着土著一切的特征:个子矮小,棕黄色的皮肤,又黑又硬的头发。墨西哥现在的人多多少少都是西班牙人和土著混血的后代,但把艾米带到墨城来的这个男孩是个血统非常纯的土著,与在众神之城金字塔旅游区里表演民族舞蹈的阿兹台克人长得一模一样。
艾米把他介绍给我时,土著冲我热情地笑,嘴巴裂得大大地,与优雅不沾边,再加上他很不讲究的穿着,就是一个热情奔放的街边TACO摊老板。
艾米换着他的手走出学校那模样,让他看起来是如假包换的一个接送贵族小姐上下课的马夫小弟。
我问艾米:“你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吗?”
艾米冲我坚决地摇头:“不,我开始不喜欢他!”
珊卓听了后又偷偷对我说,艾米有可能是拿这个土著学习西班牙语,顺带游历墨西哥,扮演一下弗里达,但绝对不可能嫁给他。
但现在艾米住在土著家里,每次下课都会打电话给土著,用西语牙语跟他说是很久很久。
所以毫无疑问艾米的西语成绩是我们班最好的,老师说她可以直接跳级了。
艾米是温柔的,说每一句话都是慢慢地清清楚楚地,遇到别人的提问包括那些无礼的问题,她的回答总是诚恳的,从不为对方的情绪所影响。那是一种属于贵族的优雅。
艾米的穿着也是优雅的,她喜欢把她的红发盘起来,有时候是小碎花的短裙,有时候是白色的衫衣加格子裤,脚上总是一双显旧的皮鞋。她拎着皮包走在街上时,脸上带着浅浅的笑,她从不看旁人,但旁人的目光总会落在她的身上。
艾米又是可爱的,她的包里总是放着水果,下课时她会从包里拿出一个蕃茄或是一条小香蕉来,慢慢地吃,看着有人盯着她,她就抬头朝人笑一笑。
有次老师带我们去墨西哥城菜市场一家破旧小店里喝一种阿兹台克人的特别饮料,显然艾米是第一个走进这种小店的白人美女,老板就站在艾米旁边一边串地问了她许多粗鲁的问题,如你喜欢墨国男人吗?你讨厌英国男人吗?艾米一边喝着那像北京豆汁一样酸臭的特饮一边回答了所有粗鲁的问题,语调平静而坦然,微笑也一直在眼睛里闪烁,礼貌一直像光环一样荧绕着她。
最终,老板是识相又心情好好地走开了。
珊卓说艾米是个甜美的蠢女孩,她像个从小被皇家仪式训大的公主一样,对这个世界的险恶一无所知,所以才有那种用礼貌去宽容众生的好心情。
但珊卓又是像个母亲一样心疼艾米的,她说:“艾米不是不讨厌丑恶,也不是不喜欢高贵,她只是只有一种心情可用而已,始终温柔。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被那个墨西哥小子给轻易捕获了,我能想象那个场景,只要对着她动情地讲上几个墨西哥那种爱得死去活来的传说,她就会感动地哭起来。她并不爱他,只是爱这种行为而已。她妈妈一定很生气,所以她逃离了伦敦,跑到墨西哥城来了。等着吧,她会后悔的!”
珊卓可是一个离过三次婚的女人,算是经历过爱情腥风血雨的老江湖了。她的话应该是一针见血的。
而我却想:弗里达是个大美人,可迪戈真人长得可是很丑的。艾米和土著的组合,是与之对称的。
我有几次和艾米一起散步的美好回忆,就是这几次散步,让我感觉艾米是爱这个墨西哥土著的,至少是很在乎他的。
那天我和艾米一起散步回家,墨城的大雨突然变成了冰雹,我和艾米躲在屋檐下面看冰雹。那冰雹是小粒的,温柔的,落了一会儿,太阳又出来了,街边的树上像挂满了碎钻,闪闪发光,非常美。
艾米一边和我静静地欣赏着美景,一边给土著打电话。
那声音温柔又甜蜜,像个小女孩向父亲诉说她昨晚梦游的仙境一样,能感觉到电话另一头的人对她的百般宠爱。
挂了电话后,艾米对我说:“我太喜欢用他的母语与他说话了,这样感觉我们之间更亲切了,像亲人一样。”
艾米是个二十一岁的女孩,末谙世事的年纪,但她说起土著那种笃定的模样,却有老年人才有的成熟。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艾米一直是在幸福的被爱之中。虽然我们都不喜欢她的爱情故事,但是艾米自己是幸福的,就是足够了。
于是我问:“艾米,你是因为他而来墨城的吗?”
艾米还那样清晰而优雅地回答道:“一半是因为他,一半是因为弗里达的故事。”
艾米每个周末都会去一次蓝房子,那是弗里达生前的家,现在成了博物馆。她买了许多弗里达的画册和仿品画,衣服上别着弗里达的自画像徽章,头发也经常像弗里达一样高高盘起。
珊卓却说:“傻女孩,迪戈是个不知羞耻的花花公子,而弗里达离婚后,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个荡妇,她天天泡在酒吧里,上了许多男人,也上过女人。”
只是这种大实话珊卓一句也不敢告诉艾米,我们都害怕打破这个伦敦女孩的美梦。
西语二级毕业后,我离开了学校,艾米继续上三级。
艾米一直和土著恋爱,土著带着游历了整个墨西哥。我是在艾米的FACEBOOK上看到这些的。
在艾米那个墨西哥的相册里,看不到那些经典的景点,都是一些风格独特的村落或是荒芜的湖泊荒原,是那种只属于个人欣赏及只带所爱的人去分享的私人风光。
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片奇怪的盐碱地,那名字我在地图都搜索不到。
在那些龟裂的白色土壤上,刮着大风,土著给艾米拍了许多照片,那些照片看起来都像被大风吹乱了一样,艾米头发散乱着,衣服随意搭着,脸上一丁点妆也没有。拿镜头的人和被拍的人都是心不在焉的,艾米无数次地朝着镜头走过去又转身离开,不刻意去捕捉什么,许多张甚至是刻意避开美的。有的是远远的人影,有的是脸颊的一部分,有的是被镜头扭曲夸大的鼻子,有的只是几缕头发。
那副自然而然的状态让那片盐碱地上的无叶灌木也自愧不如。
男人为什么要这样去拍一个女孩,女孩又为什么会把这样的照片全部贴在社交网络上秀给朋友看,与好友们那些好看的照片排列动态表上。
因为爱吧,爱她,爱她最自然的模样,爱她所有的部分,以及她呼吸过的空气。
这是一种最令人妒忌的爱情,不是吗?
艾米完成了西班牙语四级课程后,回伦敦去了,土著留在了墨城工作。
她在伦敦找到了给一部舞台剧伴舞的工作,每天忙忙碌碌地排练。没有在FACEBOOK上提及土著的事情了。
珊卓觉得艾米和土著肯定已经分手了。她说土著能拥有艾米那段日子已经足够幸运了,不应该再有奢望。
但两个月后,土著去了伦敦。
艾米在FACEBOOK继续贴出了两个人一起游山玩水的照片。
不久后,他们就订婚了。
珊卓突然恍然大悟地告诉我她明白了,艾米的家本是伦敦的贵族,现在家道中落了,而土著家一定是墨城的暴发户,为了改善后代的素质要娶个白人贵族小姐。而艾米家一定是图土著家的钱。这是一场属于名利场的婚姻。
她说现在欧洲许多没落贵族都选择了走这条路,但和一个墨西哥土著联姻,实在是太着急了。
珊卓说的是否真实,我一直不敢去验证。
我宁愿相信艾米就是把自己当成了弗里达,把土著当成了迪戈,把迪戈的花心和弗里达的放荡传说看成了流言。
几个月,艾米回到了墨西哥城举办了她的婚礼。
我和珊卓都去了。
土著家果然是财大气粗,包了弗里达博物馆的场,让艾米和土著在那里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
艾米穿着白裙中裙,头上插着孔雀开屏的头饰,完全打扮成为了弗里达,土著穿着旧式的西装,也完全成为了迪戈。
出席婚礼的客人除了我和珊卓及语言学校的同学外,全是墨西哥城的各路大款和各路名门,还来了好几位明星。
珊桌的话有一半是对的,土著家是大富之家。
但是婚礼上的艾米手里拿着香槟,笑得如春花一样灿烂,她和土拉着手在宾客群里疯跑,像淘气的小孩一样。
我从来见过这么快乐的新娘。
如今是我的葬礼,艾米,既然你来了,告诉我,珊卓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艾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父亲公司欠了一生也还不清的债务,而他的父母就是看在我的血统的份上,资助了我的父亲。
但是他在咖啡馆里遇到我的,确实是爱上了我。
我开始是不爱,但后来是被他感动了。从来没有人对我那么好。我又何必去听别人的那些说他是骗我的话呢?
我当然知道弗里达和迪戈的那些流言,但是我只相信她的画,相信她的美。
我们打算当一部分的他们。
你要知道,弗里达老的时候,她和迪戈是复婚了。我们为什么不去相信那就是真实的爱情呢?
谁又说利益联姻里不能有真实的爱情呢?
我去相信了,就有了。爱情本就是相信才有,不相信是没有的。
我就是弗里达,我爱我的迪戈!”
艾米啊,美好的蠢女孩艾米,她挑着人世间的美看,她去相信了她的爱情,于是就有了爱情。
她是我见过最幸福的蠢女孩。
下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