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葬礼》
在我的葬礼上，第一个来签到的人是胡丽娜。
生前我和她在一家公司里共事过半年，那点交情只有可能让她为我的死亡感到难过但完全不足以支撑她千里迢迢跑来吊唁。
她一定另有目的。
她身上穿着她的第一千零一条黑色皮裙吧！
每次见她，总是先见其短裙再见其脸，令我每每看到商店里的黑色皮制品总会出现下面藏着两条大腿的幻觉。
发现灵堂里空无一人后，那用腰部、臀部和高跟鞋奏响的乐曲嘎然而止。她匆匆扫了我的遗照一眼，坐了下来，从挎包里拿出化妆镜开始仔细地检查自己的脸。
她还是那么不好看。
太宽的脸盘，太高的颚骨，太小的眼睛，太大的嘴巴，太黑的皮肤，都是中国男人眼中的硬伤，再浓的妆再遮盖不了。
她还是那么风情。
皮裙、透明薄纱衫衣、长头发、黑色指甲油都不是造就风情的主要原因，主要的原因来源于她心里的渴望。那渴望像一座时刻都在喷发的火山，那喷出来的熔浆热浪翻译成为人类语言就是：“男人，痴迷我吧！女人，羡慕我吧！”
没错，就是胡丽娜心里时时刻刻在说的话，那热浪透过她的第一个毛孔喷出来，喷溅在旁人的身上。
这种热浪，我们称之为骚。
他们都说像胡丽娜这样的女人最好结果是嫁给老外，但从她今天剑拔弩张的模样看来，她还是没有打算去找我们为她未来安排好的老外。
她还是要求得到美女的待遇，还是要努力与美女们争夺中国男人。
唉，这个蠢女人！
胡丽娜第一次向我开始展示她的蠢，是在巴拿马人罗伯特家的Barbeque里。
当时我刚到巴拿马，时刻充斥在耳边的西班牙语对我而言是个令人惶恐的噪音之海，遇着同胞一说中文就有会终于登上了船的安全感。
所以当胡丽娜朝我款款走来自我介绍她来自中国南方时，故土的味道即刻顺着她的语言朝我蔓延过来，可以抓着老乡的手把家常拉个够的幸福感也即刻把我淹没。于是我完全忽略了那条短得过分的黑皮裙，忽略了半透的豹纹薄纱衬衣，忽略了那些与故土排斥的装备。
然而，在罗伯特的Barbeque那五个小时里，胡丽娜给我说中文的机会只有十来个整句和一百多个语气词。
她拉着我坐在花园里的铁椅上，用背诵自己日记本的语气喃喃地述说了多个她被男人追逐的故事。
在巴黎，有个从香港来旅行的帅哥在街上行走，只是看了她一眼，就邀请她晚上一起去塞纳河畔散步，完全无视她身边的男人。后来她没有去成，因为她身边的男人是公司的领导，无理由地强迫她拒绝了那个散步浪漫之都的邀请。
在一个餐厅里，她正在喝汤，一个被她拒绝多次的台湾男人跑过来，把她喝剩下一半的汤津津有味地喝掉了。她再也不敢和他在同一个餐厅吃饭了。
公司里有个著名的钻石王老五，上周末骗她去巴拿马最昂贵的意大利餐厅吃了龙虾，又叫了最贵的红酒。她本以为只是吃普通的牛排才答应去的，自己又无法回报他的感情，导致内疚到现在仍不能释怀。
今天Barbeque的眼镜男赵小西，正在没完没了地请求她这周末一起去动物园看动物。那个动物园以人稀荒凉出名，她很担忧他会有吓人的行动。
今天Barbeque那个叫张强的男人，就在刚才赴Barbeque路上的的士车里，趁着司机刹车的时候，摸了一把她的大腿。她和他坐在后座，太挤了，她躲不开。
今天Barbeque那个叫秦文的男人，是她的部门领导，她本来是在欧洲分公司工作的，是秦文想了千方百计把她调到了巴拿马，并把她的宿舍安排在了隔壁，她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复杂情况，好头疼。
……
这些故事的中心思想都是一致的——所有男人都迷胡丽娜！
在她诉说时，我一直盯着她那张只有老外才以为美的与名模吕燕神似的脸，又对比这些故事里的中国男主角，心里暗自总结：肯定是编造出来的！可是她为什么要骗我？
那天，我带着胡丽娜的故事造成的困惑和没能腾出时间来好好品尝烤肉的遗憾离开了罗伯特家。
些许日子过去后，我发现了一个规律：胡丽娜故事里的中国男主角，都是我即将会认识的人，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同事。
一天晚上的饭局，我说起了胡丽娜告诉我的故事。
没料到在场八个人的诉说即刻如八股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流而出，急不可耐地交换了胡丽娜各自告诉我们的秘密。
女人们听说的都是一模一样的故事，连台词都分毫不差。
男人们都接过同样的夜间电话，都是胡丽娜自称在喝醉后打来的，开口就是：“我心里很烦，××他……他追我，可是我又不喜欢他，你说我该怎么拒绝啊？”
女人们于是一脸狐疑地盘问道：“你们该不是都真的跟她有一腿吧？”
男人们即刻口径一致地抗议道：“怎么可能？那么丑？！！！”
最终我们八股洪水汇成了一个大海——胡丽娜是个爱情臆想狂！
原来胡丽娜串联了许多人名、地名和各不相关的细节，用一根暧昧的线把它们编织成了故事，再把这个故事当成秘密各自告诉了每一个她遇见的人。
她知道我们会交换她的秘密，也知道秘密在交换和传播会被想象力添油加醋然后以讹传讹，最终变成一个传说，一个关于胡丽娜万人迷的传说。
这样的效果是显然的，每一个先闻其名未见其人的人都有了这么一个广告效应：哦，胡丽娜，那个风云人物！
男人们会有了这样的心理预设：哦，那一定个很多人追的女人，想得到她可不容易。
女人们的心理预设则是：哦，那是个男人追逐的目的，跟她抢男人估计是没戏的。
这一切都在胡丽娜的计划中，似乎她就是一个把我们玩弄于鼓掌之中的聪明女人。
然而苦心经营这一切的胡丽娜却没有意料到见着了风云人物的人，尤其是总能直面现实的男人们，第一个念头都是：这不可能！
这些谎言如今被拆穿，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女主角是个丑女。
于是，胡丽娜和她的故事自那个饭局后就成为了我们茶余饭后的公开大笑话。
但是胡丽娜一直坚持着她的经营，仍然给新认识的女人讲故事，给新认识的男人打夜间电话，然后把夜间电话又转化成新的故事。
那故事里的男主角永远是在海外工作的寂寞的中国男人！
事实上，真正迷胡丽娜的老外有不少，但她一个也不搭理，甚至连她故事里的配角都当不上。
她就是要把自己臆想成大美女，就是要和中国女人争奇斗艳。
蠢女人啊！
但从某一天开始，胡丽娜的故事却开始越过了玩笑的界线，把她的蠢上升了一个档次。
平时在女人们的聊天中，只要提到共同认识的男人，胡丽娜就会见缝插针地说一些她与这个男人之间纠缠不清的细节。
那天，女人们聊起了男人何乐的博客，说那博客的名字是个怪怪的英文组合，不知道什么意思，胡丽娜即刻以一种淡然的口气道：“那是阿根廷一个乐队的名字，他说过带我去听现场……”
这些聊天的女人中有一个是何乐的女朋友。
胡丽娜当然知道，她是故意的。
我们知道何乐肯定没有说过那样的话，胡丽娜早就用谷歌查出了那博客名字的意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能用一种能令人想入非非的口吻说出来。
原来胡丽娜的闲时都花在研究了男人们的博客和QQ空间以一切有个人信息的地方上，她养了很多这样的兵，准时准备发动战争。
然而，胡丽娜这场战争攻占的唯一领地只有何乐女朋友的愤怒，和何乐跟她有一腿的谣言，我们对她的唾弃，再没有别的战利品了。
事后胡丽娜再接再厉，又在蠢上面拔高了一个层次。
她领导秦文的老婆从国内来了。
秦文老婆到的当天晚上，胡丽娜煮了一锅冰糖炖银耳端去了秦文家，并亲手倒进碗里，放上勺子，以一付小妾的柔顺嘴脸说：“这是文哥最喜欢的糖水，嫂子一定也喜欢。今天嫂子一定要喝完这碗，喜欢的话我以后再给你炖。”
秦文老婆狐疑地喝完那碗甜腻异常的冰糖炖银耳后，脑补了一幕以假乱真的场景：丈夫一个人在海外的晚上，这个女人就是穿着这样低胸的纱裙和这么短的皮裙过来，坐在这把椅子上，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的丈夫把糠水喝完……
从此秦文老婆就开始对银耳过敏了。
四天后的半夜二点，秦文接到了胡丽娜打来的电话，这回不再是：“××他……追我”了，而是哭泣着说她的钥匙无故打不开宿舍的门，她又冷又累了，怎么办？
秦文过去时，却把那门一下子打开了。
秦文回去后，家里爆发了内战，他老婆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他的清白了。
一个月后，秦文找借口把胡丽娜调走了，众望所归。
这个蠢女人啊！
胡丽娜被调到了一个小城市的分公司，无声无息了几十天后，终于不负众望地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新闻。
但这次不是她臆想出来的故事，而是真刀真枪上演的事实。
新闻是这么传过来的。
胡丽娜所在分公司的头头给秦文打来电话，投诉道：“你调过来的那个女人胡丽娜，跟我们这儿的情场高手宋冬宁搞上了。她的宿舍就在我楼上，她晚上的叫床声……太吵了，我睡不好，整幢楼的人也睡不好……，妈的！你明知道这个地方狼多肉少，整天见着女人都难，你偏派这样的货色调过来，不是害我们嘛。”
那声音里充满了妒忌和憋屈、及失控了的欲望，顿时让胡丽娜的新故事变得活色生香了起来。
那时候，我以为终于找到了男人的胡丽娜可以停止她的臆想了。
没料到这个女人却是把蠢当成一项终身事业来经营的。
秦文出差去了那个小城。
初到的时候，发现办公室里那些陌生的同事们都对他露出了“哦，就是那个人”的表情。
显然，他们都从胡丽娜各自相告的秘密故事里熟悉了他的名字、照片以及如何痴迷她的各种细节。
但因为胡丽娜已经俘虏了花花公子宋冬宁，他们尽管困惑，仍然选择相信了胡丽娜的故事。
而且胡丽娜和宋冬宁已经公开同居，胡丽娜也已经进入了爱吃醋的女朋友角色，管制除她外所有女人对宋冬宁说的每一句话和看他的每一个眼神。胡丽娜甚至已经进入了妻子角色，每天给宋冬宁做饭煲汤洗衣等等，把保姆活全都承包了，如此忙碌的胡丽娜，仍然继续对人编造着她的故事，经营着她是万人迷的阴谋。
蠢女人啊！
不久后，宋冬宁被派到我们这个城市来出差，被我们灌醉后老实地交待了他和胡丽娜的秘密。
这其实并不是秘密。
因为宋冬宁是那种每到一个城市就必然会招惹一个女人的情场杀手，又是一个讲实际、重****的金牛男。
他把胡丽娜定义为“那幢宿舍楼里的女朋友”，意思是那女朋友身份出了宿舍楼就失效。
而且他和胡丽娜在上床之前就达成了“只打炮不谈感情”的君子协议，所谓协议，当然是双方同意的。
但胡丽娜私自跃过了****关系又跃过了女朋友关系直接跳入了妻子角色，可是宋冬宁始料未及的，但因为那个小城市的寂寞难耐，他就忍了。
宋冬宁走后，胡丽娜也来我们这个城市出差了。
她又给我讲了许多个那个小城市分公司办公室里的所有男人如何为她痴迷的故事。
并含沙射影地暗示了宋冬宁已经准备向她求婚的信息。
然而我所知道的事实却是宋冬宁一年前已经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而且今年年底，宋冬宁在海外的任职期已满，铁定是要调回国去过夫妻团聚日子了。
啊，蠢女人啊！
后来，宋冬宁回国时，听说胡丽娜一厢情愿地跟着他回了国。
半年后，胡丽娜外派去了德国，传闻中仍然是她迷倒了许多个中国男主角的故事。
然后就没有了她的消息。
“嗨，胡丽娜，蠢女人！你现在该对我说实话了，你来我葬礼干什么？”我对她毫不客气地说。
她终于正视了我遗照上的那双眼睛。
她说：
“我就是来告诉你实话的。反正你已经死了！
本来他们只是怀疑我，但自从你拆穿了我的谎言后，我就成为了你们的笑话。
你以为我告诉你们的故事全是编出来的，你以为我是个恶心又可怜的臆想狂是不是？
你觉得自己很聪明！你觉得我很蠢！
好吧，那我今天告诉你大实话：有许多情节不是我编出来的！
赵小西、张强、胡昆……全都和我上过床，每当我打电话告诉他们我醉了，只有一个人在房间，他们就会过来，第一次不过来，第二次就会。
包括从来不缺女人的何乐！他女朋友不在的时候，他就会来。
等他们来了后，我会故意反悔拒绝，他们就会用各种办法求我，你以为我房间里的巧克力、花、施华洛奇士水晶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
他们是觉得我丑，他们是知道我喜欢编故事，他们没有一个打算娶我，甚至也不打算当我男朋友，但他们并没有拒绝我。
这就是男人！
你认为秦文是个绝不会出轨的标准老实男人！
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你不敢表白，因为他有家室，你觉得你永远没有机会，所以你一直在默默地暗恋他。
我告诉你，你错得真是太离谱了！你才是个笑话！
秦文开始也是把我当成笑话，他不理我晚上打过去的电话。但我后来改了方法，用诉苦的办法接近了他。我对他说我的伤心往事，对着他哭，又告诉他我崇拜他，他很快就对我产生了保护欲，然后他就扛不住了。
我住在他隔壁，那么方便，他来过十多次，先是我主动，后来就是他主动了。
我告诉你，秦文是唯一一个对我用了心的男人，他甚至动过娶我的念头。只是他老婆来了后，他胆子就缩回去了。不是他不想，是他不敢。所以他无耻地把我调走了。
这就是你爱的好男人！哈哈哈哈！
我是长得不漂亮，我知道，但是你们这些漂亮的女人为什么就是不明白：男人在饥渴的时候会忘记所有的审美标准，他们不会看你的脸蛋一眼的，在让他们得逞之前，你让他们干什么都行，像狗一样……
你们以为男人下半身思考这句话只是个传说吗？才不是，那是随时都在发生的现实！
宋冬宁是个坏男人，但他不装，所以他公开跟我的关系。我觉得他才是真男人，所以我爱上了他。
他当然不会爱我，不会娶我，不会当我男朋友。他回国后，我甚至连他的****都当不成了。
但分手时，他给了我一笔钱，告诉我他只能给这个了。我当然收了他的钱，去旅行了几次。但我告诉过他，我说没关系，你说分开我就分，但如果有一天你想要了，我随时等着。
我知道有一天他会找我的。
现在你谁知道谁才是蠢女人了吧！你和她们，你们这些相信男人谎话的女人才是真正的蠢女人！”
胡丽娜终于说了真话！
原来人的心在死去后还是会破碎的，痛是无形的，但仍然是痛。
好半天，我才开始了反击：“那你得到了什么？你还不是嫁不出去？你上了这么多男人，但没有一个会娶你。你仍然是很蠢啊！”
胡丽娜胸有成竹回应到：
“是的，现在我已经三十了，又丑，又没钱。在中国男人眼中更是一文不值了。
虽然中国男人要比女人多得多，但我却找不到一个中国丈夫。在这一点上，我是输了。
可是，你认为我来你的葬礼干什么？吊唁？开玩笑！
我的目的有两个：一是告诉你，你才是真正的蠢女人！二是因为罗伯特会来参加你的葬礼，听说他刚离婚，他以前可是追过我。你也知道北美男人就喜欢我这样的，我今天要勾搭他，嫁给他，他会把我当宝贝的！
我的生活将会过得比嫁给任何一个中国男人的生活都好。
会比你们这些赢得了中国男人的漂亮女人过得要好得多。
你们才是真正的蠢女人！”
她成功了！
那一套喊着亡者名字把脸埋在男人胸口泣不成声的办法可真管用，在我葬礼结束后，胡丽娜牵着罗伯特那个巴拿马壮汉的手离开了。
映着门外的阳光，他俩的剪影看起来有赴向幸福之感。
胡丽娜终于不是个蠢女人了。
而我，却是一个在葬礼上才明白了自己是个蠢女人的死人。
只是人死了后，一切震惊都不再沉重了。
好吧，忘记胡丽娜，现在，来看看第二个签到的人是谁？又会对我说什么？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