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双胞胎？没听你说起过嘛。”我看着秋葵旁边的女孩，她穿着一双黄色的漆皮短靴，浅蓝色的牛仔裤，披着一件红色的圆领机车皮外套，双耳挂着一小串银珠似的耳环，仿佛她一转动脑袋，它就会叮呤呤地响起来，但是那只是我的错觉，事实上她的耳环并不会发出响声。女孩剪了一头清爽的短发，表情酷酷的，和留着一头优雅的长发，眼睛总是洋溢着笑意的秋葵大不相同。
秋葵微笑着点了点头。她今天穿了一件米黄色的毛呢长外套，戴着一条湛蓝与品红相间的格子围巾，头发慵懒地披散在围巾外面。
“没什么好说的。”女孩则冷冷地说了一句。
圣诞节真是到处都人满为患，连动物园也是如此，来来往往的人大多是家庭游客，要不然就是手挽手互相依偎的情侣。冬日的阳光格外和煦，游人们也无不兴高采烈，动物园的工作人员戴着圣诞帽，像往日一样无精打釆地在打点着自己的工作。
“我还以为圣诞节的动物园会很少人哩！以为只有我们才会来。”我说道。
“满温馨的嘛！”秋葵感叹道，“只是这些动物怪可怜的，一直被关在这里。”
“我们人类还不是一样，大多数人也不过一辈子窝在一个地方奋斗，最终老去。而且这里还管吃管住，很多人都梦寐以求呢。”
“你还挺乐观的嘛。”秋葵笑道。
“是悲观。”我纠正道。
大多时候，都是我和秋葵在聊天，秋葵有时候会看着走过的情侣偶尔走神，大概是想念他的男友了，但这样的情绪也只是瞬间而过，绝不会因此而冷落到身旁的人。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太有礼貌过头了。她妹妹则自顾自地观看各类动物，倒也饶有兴味，偶尔与她插上几句话，也不过是毫无营养的对话。总之到最后，我也只知道她叫夏葵，在我们学校旁边的广东外语外贸大学上学。
回到学校后，夏葵怎么也不肯和我们一起到食堂吃饭，说过再见后便独自回自己学校去了。“这孩子。”秋葵叹了口气，看了我一眼，又说，“下次再跟你说。”
圣诞过后，大家便各自忙着期末考试了。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因此我盼望着春天早点到来。
第二学期开学的时候，得知我没有挂科，着实松了口气，像我这样混学分的，可以及格便万事大吉了。对于好好做笔记去读书，参加这种活动那种活动来换点加分，最后还要和老师打好关系，来拿奖学金这样的事，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自然生活也过得潇洒，但是总觉得生活少了点什么，犹如游荡在茫茫然的大海中，被一种柔弱的虚空感包围着，既踩不到地下，又分不清方向。看着周围为奖学金争得头破血流乐此不疲的同学们，不知该悲哀还是羡慕，毕竟他们的目标总是举目可见伸手可及的。
“怎么办！我一定会被我妈妈杀死的，用最残忍的方式！”马小军卷曲着身体，双手抓头，痛苦地说。
他挂了两科。
“有多残忍啊？”我好奇地问。
“用乒乓球拍——”马小军示意给我看，“你看，这样，左手拿一只球拍，右手拿一只球拍，左右开弓，噼啪噼啪地轮流抽我的脑袋，一直抽到我脑袋开花为止。”
“凶残！不过为何非要用乒乓球拍不可？”
“因为我妈妈非常喜欢打乒乓球啊！年轻的时候还在市里的乒乓球比赛拿过奖呢，她收集了九十九副乒乓球拍，各种牌子的。死了！她一定会用十九副球拍轮流抽我，直到球拍都抽烂了才会罢休——要命的是那些都是牌子货，质量好得很！”
“张渡，救救我，帮我想一下办法。”马小军绝望地说。
“你把那九十九副球拍都偷偷丢掉好了。”
“我可没有这个胆子。”
“嗯……赶紧去学泰拳，那东西抗挨打能力相当强哟。”
“怕来不及了啦。”
“那我只好清明的时候去给你烧纸好了，别无它法。”我看着马小军急得原地打转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喂，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女孩？我到时好挑几个合适的纸人给你。”
“别和我开什么玩笑了，我心情乱糟糟得很。算了，如果我妈妈来宿舍探我，你一定要给我保守秘密。”
“一定。”我倒巴不得他妈妈来，他妈妈每个月都要来一次宿舍，带来一些亲手做的三文治，我也常常分得一杯羹——不得不说，他妈妈做的三文治非常好吃！但最重要的是，每每看到我们脏乱不堪的宿舍，他妈妈总会动起手来大搞一次卫生。看到搞完卫生后干干净净的宿舍，人的心情不由得开朗起来。
如果只是这样，马小军的妈妈倒是个称心如意的妈妈，但是当我看到马小军每天中午都要打电话向他妈妈汇报今天中午在食堂吃了什么饭，我才深刻理会到他对他妈妈的恐惧并非毫无来由的。
开学后不久，我去广美的美术馆看展览的时候，偶然间遇到了夏葵。
“夏葵。”我跟她打招呼。
“张渡？”夏葵回过头来，没想到她一眼就认出了我，“去哪儿？”
“看展览呀，正好离学校比较近，所以过来看看。”
“一起逛好了。”夏葵说。比起上次冷淡的样子，现在的夏葵简直判若两人。
“上次真是不好意思，我像是很没有礼貌的样子。”
“没事，初次见面，难免会感到不适应。”
“只是我想让你了解，我当时并非是讨厌你。”夏葵诚恳地说，“是我自己的原因。”
“嗯？”
“因为你没有问我们一些蠢问题，比如说：喂，你们俩双胞胎有没有心灵感应哟？然后像看探索节目的实验对象一样看着我们。”
“就因为这样？”
“还有，每次别人看到我和姐姐，总是要饶有兴味地评头品足一番，然后得意地说：妹妹要胖一点哦！真的，几乎每个比较过我们的人都会得出这个结论，这句话我已经听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是他们却对他们终于找出我们之间的不同而沾沾自喜。其实我的内心厌恶得很，就像吃了一百只苍蝇那么厌恶，他们不过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但是这些话可却一直刻在我的心里。可是你没有，一次都没有把我和姐姐放在一起比较。”
“你能做到这两点，真是非常难得。”夏葵道。
“也许是我的两个姑姑就是双胞胎，从小习以为常了的缘故。”我说。
“总之，我很是感激你。”夏葵继续说，“你不会明白那些人有多过分，很多人问我跟姐姐之间有没有心灵感应，我说没有，他们都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说我怎么这样，明明那对谁谁双胞胎姐姐在哭，做妹妹的能感应到之类的话。我有时候真的气得要想哭，有谁规定我一定要感应到姐姐在做什么的吗？我感应不到，反而责备起我来，这是什么道理！我只是不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罢了。我十八年来就是在这样的目光下活过来的，所以，那怕一次不用活在这样的目光下，我都心存感激。”
“我也没做什么呀。”我说。
我们转上三楼，这里展出的是一些新锐画家的国画作品。
“下午有空儿？”夏葵问我。
“下午没课。”
“陪我去上一节选修课好了。”
“为什么？”
“下午有一节舞蹈课，和我搭配的男伴总是对我毛手毛脚的，最重要的是他有一脸流脓的青春痘。你这次做一下我的临时舞伴，把他赶跑好了。”
“什么舞？”
“华尔兹。”
“可是我不会跳呀。”
“才刚开始第二节课嘛，都是基础舞步，你学学就会了。”
“好吧。反正这些画展我也看不懂，不过凑凑热闹罢了。”我应道。
舞蹈课在教导楼前的广场上进行，现在已经临近上课了，但是广场上还是只有稀稀疏疏的十几个学生，一点都不像将要上课的样子。
“马上就会到齐了。”夏葵说。果然，上课铃铃响后，学生们不知从何处汇聚而来，广场马上喧闹了起来。夏葵在人群中寻找着她的前舞伴，很快，她走向一个穿着绿色卫衣的男生，跟他说着些什么。
“今天我和她做舞伴。”我走上前说。满脸青春痘的男生看了我一眼，什么没说就走开了。
“看来是个老实的男生嘛，而且脸上的青春痘也远没有到流脓的程度。”老师开始先带领大家复习上一节课教过的舞步，一些找不到女伴的男生在边上看着，或者自行找男伴跟着一起练习，我突然可怜起刚才那个男生起来。
“刚开始看着是这样，但是手搭上来的时候就不是这样啦。”夏葵努努嘴说。
“我们学校前天死了个人。”跳着舞，夏葵突然说。
“听说了，是在学校上吊自杀的。”
“嗯，就在我们旁边这棵树。”
广场的中央有一棵大榕树，大概是前几年建学校的时候移栽过来的，树身还在用七支竹枝撑着，树顶光秃秃的，只有几处枝桠处冒着新春的绿叶。
“当真？”刚才在上课前，我们还在榕树下的树池上坐过片刻。
夏葵点点头，“真的。据说是一个晚上自修完的女孩先发现的，经过广场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仿佛有人站在树旁，一动不动的，一般人也不会在意就走过去了，以为不过是有人在那里看风景罢了——虽然大晚上的在空无一人的广场上看风景很是诡异，但是大学里总是什么样的人都有的。那女孩偏偏禁不住好奇心的诱惑——与其这样说，倒不如说是被那种诡异的气氛驱使着，不能不走上前去看个究竟，但是一看就不得了了，完全吓坏了。那人歪着脑袋，脖子被一条红布拉得长长的，双脚静静地悬在空中，脸估计没看清，因为晚上这里的灯光不大好，但是那个女孩已经吓得够呛的了，现在还在医院里休养呢。”
“真够恐怖的。”
“张渡，你可想到过死？”
“死？”
“就是自杀。”
“没有。”
“我想到过。当然，是以前的时候。”
“为什么？”我吃了一惊。
“因为妈妈。”
夏葵叹了口气，不再说下去。
这时候老师示意要休息一刻钟，我们走到那棵“死人树”下的树池坐着休息。春日的阳光温和地落在我们的身上，午后的风拨动着夏葵轻盈的短发，不时地滑向她那小巧的鼻子，这时夏葵便伸手把它们拨到一边。
“刚才你有什么想说的话，尽管说好了。”沉默了一阵，我说。
“我讨厌自己是双胞胎，你能理解？”夏葵问我。
我摇摇头。
“从小穿一样的衣服，做一样的事情，有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陪着自己，在旁人看来，无不会说：真是幸福的一对！但是对我来说，双胞胎的身份却一直都困扰着我。妈妈很喜欢女儿，所以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更是喜欢得不得了。从小开始，就让我们穿一样的衣服，小时候倒没有什么，但是慢慢长大了，每次我提出想穿自己的衣服，她都会对此嗤之以鼻，认为我大逆不道，说什么双胞胎穿一样的衣服是天经地义的，穿不一样的才不正常。最后她干脆把我们的衣柜放到她的房间里锁好，每天出门前都要经过她批准穿什么衣服。所以，一上了大学，我马上自己去买了一大堆自己的衣服，从家里带来的裙子统统不穿——因为妈妈喜欢让我们穿裙子。并且，开学第三天就去把头发剪短了，看着镜子里穿着牛仔裤，留着短发的自己，我才感到那是我自己。这可是十八年来头一遭，我感觉到我自己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很好看嘛，你的短发，相当的可爱。”我说。
“谢谢。”夏葵笑了笑，继续说，“可是妈妈并不是这样看的，大学后头一次回家，看到我这样的装扮就把她气得半死，足足骂了我三个小时。可有这样的母亲，为了女儿换了个发型要骂整整三个小时的？我可是成年人了呀！凭什么连这点也受她摆布？总之，在妈妈的眼里，我就是坏小孩，好像什么都要跟她作对，但是，我就是不甘心这样被别人支配自己的人生，即使是妈妈也不行。喏，就像考大学的时候，本来妈妈非要我和姐姐考同一家学校同一个专业，但是这次我算是明白了，妈妈可是有着强烈掌控欲的人，非要把她周围的人都制服得服服帖帖才罢休，和她硬来只会有被收服的份，我只好表面上答应她，自己偷偷地去填了志愿，才能考到和姐姐不同的学校来。”
“可是姐姐却没有这样的问题，她是个乖巧、善解人意的女孩，大家都喜欢她。”
我点点头，不由得想起直子那令人无法抗拒的笑容。
“妈妈更喜欢姐姐，因为姐姐既温顺又听话，成绩又比我好，而且姐姐的脸上总挂着笑容，因此她总是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让人不由得想去跟她亲近。我却不是这样——姐姐的脸非常适合挂笑容，但是我的脸却一笑起来就会感到僵硬，所以我不怎么爱笑。就是这点，也会得罪到别人，我亲自在厕所里听到女同学在嚼舌根，说明明是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嘛，姐姐那么可爱，妹妹却总是板着脸令人讨厌。然后大家就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其中还有我自认为的所谓的好朋友。你有过这样的感受？被好朋友背叛的感觉。”
“没有过，但是想必很难受。”
“那次我在厕所里偷偷地哭了许久，透透彻彻地。不只是为了被背叛了的朋友，还有感到我和姐姐一起来到世界上也许是个错误。我不喜欢笑，本来没有什么大不了，但是和姐姐放在一起，就会被当成无限放大的缺点来看。我的成绩总能排在全面级前十名，按理来说这样的成绩已经好得不得了吧？可是对比起总拿年级第一第二的姐姐，却被人不屑一提，妈妈总是说，你为什么不向你姐姐学习一下，不知道你上学都在干什么！”
“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世界上本来就只有姐姐一个，那到底会怎么样。就是那时候，我想到了死。”夏葵仰头看着头顶的树桠，阳光在她晶莹的眼眸里打转，泛着光的涟漪。
夏葵转过头来，微微一笑，“不过我现在总算活过来了。上了大学后，离开了妈妈，也不必总是和姐姐在一起。所以，上一次去动物园回来后，我怎么也不肯和姐姐和你一起去食堂吃饭，我怕周围的人知道我是双胞胎，生活会再次变回以前一样。所以，我并非是讨厌你，当然也不是讨厌姐姐，这只是我自己的问题。你明白？”
“明白。”我点点头，拉起夏葵，再次跳起舞来。广场的音乐再次响了起来，大家继续练习刚才的舞步。
“真不好意思，今天和你唠唠叨叨了这么多。”夏葵说。
“没关系的。”我说。
“下周还能陪我上这节选修课？如果方便的话。”
“可以的，如果你不嫌弃我总踩到你的脚的话。算起来，从刚才到现在，我一共踩了你二十三回了。”
“真的？你一直数着？”夏葵睁大眼睛问我。
“何至于！开玩笑的。”我笑道。
夏葵瞪了我一眼，转而又笑了，“被你踩着脚，总比和满脸青春痘还毛手毛脚的家伙在一起好嘛。”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