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影子
夜里上楼时，女人在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它有时长，有时短，跟随着身体。贝尼就走在她的身后，也有自己的影子。贝尼记得很久以前，自己是没有影子的，这区分了他与其他人类。无论走到哪里，他都是一个人，光线照射到他身上没有任何的效果。贝尼想，影子真是个无用的东西，一种多余的累赘。不过，有人居然会被自己的影子吓死，这简直是件不可想象的事情。
什么时候开始有影子的呢，贝尼边爬楼边思索着。后来他依稀想了起来，大概是两百年前，多么遥远的一个日子，贝尼来到了一座无名小城，他准备在那里住上一段时间。他遇到了城主的女儿，两个人相爱了。贝尼在这方面还是很擅长的，我是指谈恋爱，毕竟活的时间长了。后来贝尼准备和她结婚，两个人跑到了城主的面前，贝尼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女孩羞涩地脸通红。城主看了看贝尼，想了很久，然后又看了他一眼，忽然脸色大变，说什么也不同意这桩婚事，还让手下把贝尼赶了出去。
贝尼想了很久也没想清楚原因，他走到热闹的集市上，那会儿正是下午。贝尼看着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群，又看了看自己，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是没有影子的，城主一定是觉得自己是魔鬼。贝尼很沮丧，低着头继续往前走，突然，他发现左边，一个影子由浅变深，慢慢稳定下来，它跟随着自己的身体，却比自己看上去要巨大很多。贝尼猛地回头转身，重新回到了城主面前，他拉着女孩的手，这次城主没有再反对。
结婚的前一天夜里，零点。当贝尼从睡梦中惊醒，看到台灯没有关。墙上，自己的影子一直延伸到天花板。贝尼感到莫名的恐惧，他想伸手把灯关了。就在这时，他的黑色影子忽然动了起来，它慢慢从墙上脱离，压在贝尼的身上，伸出黑色的双手掐住了他的脖子。贝尼感到真实的窒息感，后来便不省人事。
第二天傍晚，贝尼才从昏迷中醒来，他听到外面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贝尼穿好衣服跑到街上，那里聚集了很多人。他问其中一个：“发生了什么事。”那人回答：“城主的女儿和一个旅人结婚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贝尼抬头看去，远远地，驶来了一架马车，轿子里是新娘，而骑在马上的，是一个黑色的影子。
“所以，你现在的影子并不是那个时候的？”当上楼时，贝尼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现在的妻子，女人觉得很搞笑，她觉得贝尼正在讲一个荒诞的故事。“嗯。”贝尼知道，没有人会了解自己的所有：“现在的影子很乖，它什么也不会做。”
“可是，你不觉得我们现在的日子过得很无趣吗，我已经感觉不到当初你对我的那种爱了。每天下班回来，你连话都不想说。”女人越走越快。贝尼说：“这是必然的。”
“我有些失望。我觉得我们还是。”女人说到一半，忽然停住了脚步。贝尼顺着她的眼神看去。
墙上的两个影子正在互相接近，它们伸开手臂，最后融成一体，成了一团黑色。贝尼也慢慢走到了女人的身边，给了她一个拥抱。
25.文竹
文竹在几十万年前是一只动物。
它浑身毛绒绒的，在山上生活。文竹那时的样子和现在一点都不一样。谁也没有见过它。但贝尼说他看到过。他拿出一张照片做对比：就像现在的狗熊一般，笨重而可爱，什么都吃。不过它和狗熊不一样的是它能在高山的岩石间跳跃。跳跃的时候，它就变得灵敏轻盈。
那时它肯定不叫文竹。这个名字不适合。名字是人们给看到的东西下的定义。终有一天，它死了，它成了埋在土里的一颗种子，以及大地的肥料。在它死去的地方长出一棵巨大的树来，傲立在众山之顶。它疯狂地生长，想要到达一切未曾去过的地方。
这似乎是件伟大的事情。但在每晚的梦里，它却拥有一个相反的微小的愿望。它想成为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东西：如同在岩石之间跳跃般的轻盈，有着文雅的姿态，绿的纯净，只需要一些雨水，就能满足。
事实上，当它这样梦见时，人们已经叫它文竹了。
26.牙齿
我们曾经有着狼一般的钢牙，像狼一样撕咬猎物，得意洋洋地嚼着带血的骨头。不过，人的牙齿再厉害，他们还是敌不过凶猛的狼群。它们扑上去，只要一口就能把人们的脖子咬断。
很久之后，人们逐渐意识到，光有牙齿是不够的。他们都走上了与其他野兽不同的道路，锻炼灵巧的双手和聪明的大脑。牙齿，渐渐退化成为吃熟食的摆设。
让我们暂且回到那个遥远的时候。那些换牙的儿童和掉牙的老人是可怜的，他们只能默默待在人群里，抬着头乞求别人的施舍。就算获得了一些肉食，他们也嚼不动。
这时候，女人就起到了作用，她们在地上采摘鲜嫩的菜叶，熬成汤喂给老人和孩子吃。孩子会渐渐长大，成为人类新的力量。而老人们只能慢慢等死，被埋进土里，他们不可能再回到有牙齿的年纪。
那个时代，牙齿代表着权利。
野蛮的种群之间会有战争。贝尼说：一旦被抓成为俘虏，你也就完了。他们会用石头把你满嘴的牙齿都砸碎，然后把你扔进森林的深处。结果是，要不然装成在地上爬行的虫子，要不然成为野兽的食物。
族群选择首领的办法也很简单，比比谁的牙齿更硬。女人会拿出一堆晒干的牛骨，男人们则放入嘴中撕咬咀嚼，看谁最先全部吞进肚子里。
贝尼很自豪地说，他曾经当过族长，只是后来的某天，从天而降的一个果子正好砸到了睡在树下的他。那果子把他的一颗门牙砸坏了。第二天，族人们发现他说话时漏风，本来应该是门牙的地方变成了个洞。
于是，他们就把族长抛弃了。
贝尼和我说这些话时，故意咧开嘴，向我展示着那颗不久前装上的陶瓷牙齿。我仿佛穿越时空，看到了他远古前的样子。
27.冰河
贝尼说他在无数的城市里生活过，最留恋的是拉哈其。我问他拉哈其在哪里。他说，它在一条河流上。
北方的冬天即将到来，曾经奔腾汹涌的河水结了冰，平静得如同一面镜子。只有当你俯下身用耳朵贴在冰面上，才能依稀听到下面的暗涌。岸边的人们在冰面上建起房屋，用牲口拉来生活用品与粮食，用不了多久，拉哈其就诞生了。
贝尼说他来到拉哈其是在深冬的一天晚上。你永远也无法想象那种场景，巨大的河上布满整齐的房屋，拉哈其的居民们在冰面上点起篝火与灯，暗红的火，橙黄色的光在冰的纯净透明中闪耀，所有的人都处于霓虹之上。北方的冰不会融化，直到初春。人们在冰上坐着，大声唱歌。
拉哈其十分寒冷，但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屋里却是温暖的。屋子里没有电器，有的是取暖的火炉。贝尼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歌声，开始思念一些人。他孤独地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睡去。他想，自己来这里，是要开始一段生活，还是做个旅客。
结果是，第二天他便提着行李离开了拉哈其。很多的美好并不属于他那样的人。
天气转暖，河上的冰渐渐融化，人们开始拆除房屋，用车子把物品和孩子拉回岸上。
贝尼再次前往那里是在第二年的春天，那时拉哈其已经不见踪影，昨日的温暖与光影仿佛一场梦，只有奔腾的河水引入眼帘。
拉哈其是只属于冬天的城市。
28.伤疤
他自从被养父赶出家门后，便发现有一只瘦骨如柴的狼趴在他的背上。那只狼不肯下来，它的舌头碰到他的脖子，他感觉到热乎乎的粘稠。
一路他一直想让那只狼从他背后下来，但任何办法都没法对付它。他用手伸到背后，发现什么也没有，但当他把手缩回来时，狼又快速地爬了上去。他试着在地上打滚，却发觉背上疼痛难忍，无法动弹。于是他意识到那只饥饿的狼每天都会撕咬他的背脊，也许不久之后他就会成为一具骨架。想到这里，一阵冷汗流下。
他走的是一条没有人烟的路。日落休息，日出上路。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没有家，没有目的，仿佛是一阵风把他吹到这世界上。每当深夜，他便会听见背上的那只狼发出仰天的长嚎，他每天都是在那样的嚎叫中沉睡过去。
最初的恐惧后，他发现自己并没有死，而背后的那只狼也并不可怕。虽然背部依然疼痛难忍，但那是难够忍受的。他喜欢一只动物在他背上时那种暖热的感觉。
走到路的尽头时他遇到了贝尼。贝尼是他遇见的第一个人。他脱了上衣，让贝尼帮他看看那只狼的模样。
贝尼仔细地端详了很久，摇着头对他说：没有狼，只有一块巨大的伤疤。
29.眼镜
斯丹从出生开始就用自己的双眼看着四周的世界。
他知道自己跟别人相比，看到的世界是有区别的。
树上的叶子在他的眼里始终是深蓝色的，而他的母亲和朋友都告诉他，夏天它们是鲜嫩的绿色，而到了秋天，才会满地枯黄。家中的地板在他看来是坚硬而反光的大理石，他甚至为了证实自己看到的是真相，用菜刀使劲地砍着漂亮的木地板，直到它被砍得伤痕累累。但他却认为自己胜利了。因为他看到的只是石头上浅浅的划痕。
八岁那年，斯丹退学了，原因是他在学校里完全无法正常学习。书本上的数字在他眼中是一条条沾满泥土的虫子，扭曲而恶心。于是他每拿到一本书翻上几页，便会忍不住把它撕成无数的碎片。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斯丹的眼睛完全看不清东西为止。四周的世界对他来说变得一片模糊。他睁大眼睛，也只能看到别人一个模糊的影子。当他把这样的状况告诉母亲后，她反而觉得释然了。至少，看不清比看到的和别人不一样要好的多。
斯丹之后养成了另一个习惯，他喜欢趴在地上或者紧紧地贴着物体来观察。他把眼睛凑在地上就能看到一只只模糊的蚂蚁正在搬运粮食，或是水泥裂缝中长出的草在风里摇曳。
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一棵大树的树枝上有一滴圆圆的露水，透过露水，他看到树枝上的纹路，它们是那么清晰。斯丹深受启发，用铁丝把两块凸起的玻璃固定住，架在了自己的鼻子和耳朵上，于是他发现，世界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走在路上，所有人都会关注斯丹，把他看做一个神经病。他自己则戴着他的眼镜，高兴地手舞足蹈。在他眼里，路上走着的都是一些灰色的怪物。
贝尼说不久全世界的很多人都成了怪物。因为不久之后眼镜就流行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