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应无恨虽表面平静,心里却翻江倒海一般,这十二猛龙阵并非绝顶厉害,自己目前尚可控制,可再缠斗下去,体力恐怕不是那十二个人的对手,且秋初晴还在他们手上,自己投鼠忌器,浑身解数必定施展不开,眼下当务之急,便是尽快破了这十二猛龙阵,救得秋初晴离开这里。刚才在鞭阵中周旋时,应无恨发觉南边那三根长鞭中间那根无论准头和力度都逊于其他长鞭,看来使鞭那人的功力平平,只要能突破此处,十二猛龙缺了一条,原本环环相扣的阵法必乱。
打定主意后,应无恨纵身而起,逼向东、北两方的长鞭,拳掌舞成一团光影,衣袂裹挟忽忽风声,招势虽为防守,势头却含攻击之意,引得两方长鞭不得不以刚猛相对。应无恨此番打斗中,刻意将后心完全暴露给南边,南边那三根长鞭果然中计,悄悄向他后心袭来,只听应无恨促喝一声,猛然回身,身体如俯水的燕子一般横飞而起,双脚呈剪形张开,牢牢夹住南边三鞭中间那根,凝力一顿一拧,听得地道内有人“哎哟”一声,长鞭脱手飞出,应无恨抢得长鞭,双脚就势向旁一带,让这根长鞭横扫四周,听得一阵劈劈啪啪,其余使鞭之人见突生变故,也都有些慌神,应无恨趁此机会,从鞭阵中一跃而出,向挟持秋初晴的帮众扑去,一切皆在电光石火之间,旁人几乎来不及眨眼,那两名帮众更是猝不及防,被应无恨一手一个点倒在地,应无恨刚解开秋初晴被封的穴道,忽听王枭冷笑道:“应掌门只顾救夫人,就不管令千金了么?”
应无恨忙回过身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听得秋初晴在他身后惊叫道:“梦儿!”
只见应如梦被王枭挟在腋下,王枭手里明晃晃的钢刀正架在她细嫩的脖子上,她脸上横七竖八爬满了泪痕,此时面对凶神恶煞的无否帮帮众,她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一声哭喊都没有。
应无恨怒道:“王枭,你我之间的恩怨,与我女儿无关,你快放了她!”
王枭嘿嘿笑道:“应掌门此言差矣!与你有关便是与你我的恩怨有关,你女儿是你亲生骨肉,怎会与你无关?”
应无恨见此情景,便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冷冷问道:“你想怎样?”
王枭阴险一笑:“应掌门,今日我请你来,难道真的只是为了区区参萝果么?”这句话阴森中满含得意,让应无恨登时被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笼罩,一股寒气从后背直冲而上,冲上头顶后,陡然化成一阵剧烈的麻意剌剌漾开,让他整个天灵盖感觉如同蜂蜇一般,肺腑也跟着颤抖起来。
又听得王枭道:“应掌门的功夫确实了得,可惜却是杯水车薪,尊夫人和令千金的性命,是必定要断送到你的手上,你自己的性命也是难保!不过我王枭并非不仁不义之人,一定会厚葬你们一家三口,再请和尚来为你们大办法事,让你们早入六道轮回,来世再享富贵!”说着微微动了动手腕,作势要割断应如梦的喉咙。
秋初晴一声惊叫,跌跌撞撞欲扑上前,被应无恨一把拉了回来:“初晴,不可冲动!”
“可……若梦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活得下去?”秋初晴直直望着应如梦,眼泪汹涌而下,似要把将碎的心也一起带出来。
应无恨长叹一声,决然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堂堂玄乾门掌门的妻小,岂能辱毙于他人手上!”说着暗自运功到右掌,望向应如梦,可一见她黑白分明的双眸,却又踌躇了起来。
这时忽然听得有人大呼:“走水啦!走水啦!”一名无否帮帮众从迎泰楼内冲出,对王枭叫道:“帮主,后院库房……走水啦!”王枭忙转头看去,只见滚滚黑烟从迎泰楼后院冲天而起,心里一沉,应无恨趁他错愕间,上前一指戳在他曲池穴上,王枭的钢刀拿捏不住,当啷落地,应无恨就势抢回女儿, 反手一掌拍向王枭巨阙穴,王枭忙回臂抵挡,应无恨压根无心与他恋战,虚拍这一掌后便拉着秋初晴跳出圈外飞跑,王枭怎容他们跑掉,当即率领帮众们穷追不舍。
秋初晴的穴道刚被解开,行动还颇为吃力,这样一来,三人的速度自是缓了不少,跑了一阵,不知不觉来到一座山涧,此处涧高水急,眼看王枭和他的帮众越追越近,应无恨心里暗暗叫苦。这时听得近旁有人叫道:“大叔,快过来!”声音清朗,还有几分稚嫩,应无恨定睛一看,正是上午自己施舍银子的那个小乞丐,他正站在涧边一块大石前,向应无恨三人挥手。应无恨走到近前,发现那大石下方竟是一座吊桥,被大石挡住,除非走近涧边,否则难以发现。
见到有桥,三人眼睛都是一亮,应无恨把应如梦交到秋初晴手上,道:“你带她先过去!”
秋初晴捉住应无恨的手:“你怎么办?”
应如梦也抓住应无恨的袖子:“爹爹,要过去一起过去,梦儿不要跟爹爹分开!”
那小乞丐在旁急道:“无否帮的人眼见就要来了,你们快点过桥去!我自有办法阻住他们!”
“那么,就一起过去!”应无恨一把抓起小乞丐,让他趴到自己背上,然后抱过应如梦,拉起秋初晴,跳上吊桥,转眼便到了山涧对面,此时忽觉得背上一轻,只听怀里的应如梦惊叫道:“小哥哥,你去哪里?”应无恨忙回头一看,那小乞丐竟从自己背上跳下,重又回到吊桥上,无否帮那一群人已经冲到涧边,王枭大吼一声“哪里跑!”,飞身跃上吊桥,向应无恨三人冲来。
小乞丐站在吊桥这端,见王枭上了吊桥,忽然从怀里抽出一把斧头,向吊桥的桥索狠狠劈去,王枭叫道:“小子,你找死!……”话未喊完,吊桥“喀嚓”一声断裂开来,断开的那端向山涧坠去,王枭咒骂一句,紧紧攀住吊桥的绳子,随断开的吊桥荡了个弧线,垂到对面崖壁上,而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几个无否帮众们多数未及防备,纷纷惨叫着跌下深涧,湍急的水流中漾起层层血花。王枭见损失了几个手下,气得破口大骂,不过他骂归骂,身法却不含糊,几下便攀到吊桥顶端,站在山涧对岸,向剩下的无否帮帮众喊了几句话,那些帮众们便弯弓搭箭,向应无恨三人射来,应无恨见状忙拉过小乞丐,将他和应如梦夹在左右腋下,发足飞奔,秋初晴紧紧跟在他身后。
王枭眼见应无恨四人越奔越远,而自己的帮众因为内力不济,放出去的箭无一命中,便抢过强弩,夺过一名帮众手中的长矛,砍断一半矛杆,将断矛装到强弩上,瞄准应无恨的后心,拉满弩弦,只听“铮”的一声,断矛尖啸而出,如一道闪电划过,在将要射中应无恨的时候,旁边突然扑来一个人影挡在应无恨身后,对岸登时腾起一片红雾,红雾散去,那个人影慢慢倒下。
应无恨听得背后动静异样,回身一看,映入他眼帘是秋初晴苍白的面庞和鲜血喷涌的胸口,她紧紧抓住那只穿胸而过的断矛矛尖,望着应无恨,眼神却是满足和释然。
“初晴——!”应无恨大喊一声,放下两个孩子,扑上去抱住秋初晴,奋力按住她胸前穴位止血,可那矛已穿透她的心脏,此举根本无济于事。应如梦从没见过这场面,吓得呆若木鸡,小乞丐愤怒地瞪着对面山崖上的王枭,两只小手攥成了拳头。王枭也向他们这边张望,这时一名无否帮帮众奔到王枭跟前说了什么,王枭听他说完,挥一挥手,带着帮众们扬长而去。
“无恨……”秋初晴微微一笑,喃喃道,“你和梦儿……没事就好,……你……你不怪我……当初……不告而别么?”
“不怪你,初晴,我从来没有怪过你……”应无恨仍紧紧按住秋初晴胸前穴道,鲜血早已浸透她的衣衫,应无恨只觉得她的心跳在减弱,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逐渐停止一般。
“无恨……你不怪我,我却……一直在怪我自己,我走那天……你说……你会等我回来……可是……我让你……等了八年……这八年来……我没有照顾过梦儿……你一个人……太辛苦……还有,许钧的死……我到现在也……不能原谅……我自己……”
应无恨觉得心头又是一抽,许钧是他最小的师弟,为人率直单纯,应无恨接任掌门之前,在众师弟中最疼许钧,许钧也与他这个大师兄最为亲近,可就在应如梦出生的前几天,还未熟透的参萝果莫名其妙少了一个,应如梦出生的当天,许钧又莫名其妙死去,浑身的血似被吸干一般,死状凄惨,师门内传言是因许钧偷拿了参萝果给外人,受了仙灵责罚。第二天,秋初晴坚持要单独去庙里为他们父女俩祈福,应无恨抱着才出生两天的应如梦远远目送她越走越远,可她这一去,就再没回来。
“许钧……是为了我……和梦儿……才违背了……玄乾门的规矩……”秋初晴喘了几口气,努力把每个字都说得清晰,“我将要……临盆之时,……忽然……流血不止……却又毫无分娩迹象……那天,你碰巧不在玄乾山……许钧怕……这孩子夭折,于是……于是……”
秋初晴的声音忽然弱了下去,应无恨一惊:“初晴!初晴!”他把应如梦拉到秋初晴身边跪下,急急道:“梦儿,她是你娘!她是你亲娘!她……”应无恨的喉头似被什么物事死死哽住,后面的话一个字都吐不出。
应如梦睁大眼睛望着秋初晴,轻轻喊了一声“娘”,秋初晴苍白的脸上顿时显出了神采,她吃力地抬起手抚摸应如梦的脸,忽然,她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脸对着应无恨,用极其微弱的声音道:“……许钧……去摘……参萝果……看见……石刻……篆文……发现……参萝藤……其实是……封印……”话未说完,便猛然喷出几口鲜血,手软软耷拉下来,停止了呼吸。
应无恨和应如梦几乎同时扑到秋初晴的的身体上,应如梦拼命摇晃着她,哭道:“娘——!娘——!你不能再丢下梦儿!娘——!”应无恨将妻子和女儿一同紧紧抱在怀里,泪流满面。
那小乞丐一直静静站在那里,如同一尊雕塑。
父女俩痛哭良久,应无恨缓缓站了起来,哽咽对应如梦道:“梦儿,我们……带你娘回家罢!”
玄乾山下,小乞丐也在秋初晴的坟前深深叩了三个头,然后默默起身离开,走出几步,应无恨叫住他:“小兄弟,你要去哪里?”
“去无否帮。王枭杀了我爹娘,我要找他报仇。”
应无恨颇感意外:“你一个人?”
小乞丐盯住应无恨:“我爹说,自己的事情,绝不可拖累别人。我刚才烧了他们的库房,那里面是他们搜刮来的银子兑成的银票,王枭此时定是急得焦头烂额,恐怕顾不上其他,更不会留意一个小孩子。”
“可你毕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这样去,不仍是送死么?再者,要找王枭报仇的何止你一个?只是梦儿太小,我不宜杀戮太重,待她再长大些,你不杀王枭,我也要取他性命,何必急在一时?”
小乞丐目光一闪,转开脸去:“大仇不报,枉生为人!”
“小小年纪就能有这样的见识,实在难得!”应无恨走近小乞丐,把手放在他的肩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话你可曾听过?”
小乞丐抬头看着应无恨,点了点头。
“你此去报仇,成功几无可能,若你能忍耐十年,就必定能报得了这个仇。”
“真的?如何忍耐?”小乞丐眼睛一亮。
应无恨神色凝重,思忖片刻,问道:“小兄弟,你今年几岁?”
“我今年十岁,但我不叫小兄弟,我叫郜子风。”
郜子风袖起双手,隔着衣衫握住怀里那尊从不离身的小玉佛,山丘上的风开始大了起来,风里似乎送来了应如梦银铃般的笑声,久久萦绕不散。楼之月见他的脸上浮现温柔,猜出他心中所想,脸色便更加难看:“郜子风,今时今刻,你还是忘不掉如梦,对不对?”
是的。郜子风在心里对自己说。其实在应如梦送他小玉佛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就再也挥不去她的影子。与楼之月不同,他不会很明显地对应如梦百依百顺,只默默关心她,却又小心不让她看出,为她做的所有事情,即便应如梦有所察觉,问他之时,他也只顾左右而言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心爱的人面前也要如此隐藏,或许是从小的习惯,或许也是十岁那年,亲眼目睹的惨事太多。
“十五年前,我刚进师门的那天,玄乾门上下,只有你侥幸逃脱无否帮的屠杀,对么?”郜子风轻声问道。
楼之月脸色微变:“你提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郜子风幽幽道,“既然算帐,当然要从头算起——从我见你那时开始算起。”
“啊——!”
进了山门,应无恨、应如梦和郜子风三人看到眼前场面,不约而同发出惊叫。应无恨忙把应如梦搂在怀里,捂住她的眼睛。
山门入口的山路上,处处可见玄乾门门人和弟子的尸体,或仰或卧,惨不忍睹,道旁的树木和阶梯上血迹一片一片,山路两边原本疏排雨水的小沟,此刻流淌的是半凝固的血水。
应无恨一言不发向山上走着,越走脸色越阴沉,郜子风紧紧跟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玄乾门正堂终于到了,应无恨站在门口,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他们是被偷袭而死。”说完猛然推开正堂大门,展现他们眼前的亦是一派触目惊心的景象:两排太师椅上端坐着应无恨的师弟和四大弟子,皆被人用刀剑之类的利器穿胸刺死,每个尸首上只有一处致命伤痕,厅堂门窗紧闭,毫无打斗痕迹,窗前的地上掉落几截烧残的迷香。
“凶手竟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应无恨悲怒不能自制,一掌将堂桌拍得粉碎。碎屑溅飞之处,一个少年蜷在那里瑟瑟发抖。
“之月!”应无恨放下应如梦,冲上前去拉起那少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