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沛宁疲惫地换回高跟鞋,抓起皮包开门下车,路上堵了一个半小时,腿部隐隐有抽筋的感觉,尤其是左腿。夜色已降临很久,路灯昏昏沉沉,与路边琳琅满目的楼房窗户呈鲜明对比。
进楼之前,薛沛宁回头看了看自己的车,那辆黑色宝来静静卧在车位里,和夜幕融为一体,四周非常安静,只有麻将的哗哗声穿过一楼窗玻璃回响在夜空——每天下班回家前都能听到这些变奏曲,条件反射的结果,是她每听到这种声音时就觉得很温馨。
她租的房子在一栋小高层里,总共六楼,她住三楼。“多好啊!不高不低。”朋友们说。有什么好的,她在心里苦笑,不上不下,就像现在她在公司里一样。市场部的上升空间虽然比不上销售部,在全公司也数一数二,自己夜以继日起早贪黑,五年下来不过是个部门副经理,当年比自己学历低或晚进公司的同事如今在自己之上的大有人在,自己却原地踏步了将近三年。
防盗门不轻不重地关上,薛沛宁把皮包甩到一边,两下蹬掉高跟鞋,拖鞋也不换,直接走到卧室面朝下倒在床上,松软的被褥让她的大脑暂时进入真空,这让她很受用,只有这种状态下,自己内心的虚空才相对有所缓解。
手机响了起来,听音乐声就知道是公司领导打来的,但只响了几秒钟——手机电池没电了。薛沛宁拿过手机接上充电器,打开,调出通话记录,不错,的确是杨钟业的办公室号码。
杨钟业是公司副总,薛沛宁硕士生导师邱林的莫逆之交,硕士毕业前她曾在他分管的销售部做实习生,虽然有人带教,有余暇时杨钟业也常亲自指导她,有些业务几乎手把手教,耐心和严谨程度不亚于她的导师,于是薛沛宁的恩师除了邱林之外,又多了一位。
这个公司是个规模不小的民营企业,做和外企相比,优点缺点都很明显,实习结束后,薛沛宁曾犹豫是否要和公司签正式合同,杨钟业找她长谈了一次,希望她能留下。
“小薛,拓合公司的待遇虽比不上知名外企,在业内也算位居前列,而且相对稳定一些。”
公司高层领导这样发话,面子的确不小,但这恰是薛沛宁犹豫的原因之一,自己实习这半年,整个销售部都知道她和杨钟业的关系渊源,不久公司上下也都会知道,树大必然招风,何况自己初出茅庐,毫无根基,于是原本该招聘人员问的问题,被薛沛宁这名面试者问了出来。
“我刚刚毕业,没有工作经验,您觉得我能为公司做什么?”
杨钟业笑了,笑容很纯净,但薛沛宁却觉得这种笑容是历经沧桑之后的表观回归,与自己这种涉世不深的纯净笑容截然不同,此人随后的回答证实了她的这种感觉。
“谁都有刚毕业的时候,工作经验须从工作中来。我看中你,不仅因为你是老邱的学生,而且觉得你很有耐心和毅力,年轻人中像你这么能坐得住不浮躁的,我看并不多,公司非常需要你这种人。”
从这段话里薛沛宁听出了三个意思:其一,杨钟业不在乎她是否有工作经验;其二,在杨钟业看来,邱林的学生绝无庸才;其三,就算没有与杨钟业这层关系,她也能进公司。这段话貌似答非所问,其实是给她吃定心丸。
话说到这个份上,薛沛宁惟有恭敬从命。导师邱林是个德高望重的老教授,阅人无数,睿智犀利,能与比自己小十来岁的杨钟业成莫逆之交,说明杨钟业也应有过人之处,至少他的话不会是空穴来风。签合同之前,薛沛宁却提出要去市场部,因为不希望无缘无故在旁人树荫下纳凉,这是她的个性。杨钟业有些意外,但没有多说什么。
分管市场部的副总穆卓钧在众多副总中是最忙的,薛沛宁一年下来没和他说过几句话,多数情况下是远远看着他在主席台上发言。穆卓钧比杨钟业年轻不少,但看上去一样沉稳练达,只是神采飞扬得多,时不时还幽默几句,这让薛沛宁很安心,能碰到高水平的上层领导,是下属人员的福气。
手机再次响了起来,大概有充电器支持的缘故,铃声分外响亮。
“杨总您好。”薛沛宁接听领导电话时一向直接问候,不等对方自报家门。穆卓钧三年前就出国攻读MBA了,他是公司董事之一,所以位置还给他留着,但他分管的几个部门只好暂时由其他副总代管,市场部恰好归杨钟业。
“小薛,回家了?”
“嗯。”
电话那边沉默片刻,薛沛宁趁机整理了一下思路,她几乎能猜出杨钟业下面要说什么。今天下班前例行会议上,她和部门经理赵妍又发生了争执,争执照旧是任务计划方面,分歧还是老分歧,她觉得赵妍过于急躁冒进,赵妍觉得她过于谨慎保守,她希望能取个平衡点,但赵妍不肯,她虽然是科班出身的经济管理,思维却很像数字电路,非零即一。
赵妍是公司公认的女强人,薛沛宁向来佩服她的做事能力,但能干的人多半自负,尤其是女人,比较要命的是但凡和她有意见分歧,她一定会到领导那里去说,这让不少人很反感。薛沛宁起初也很不理解,后来共事久了,渐渐发现赵妍并非真的去打小报告,而是习惯去寻找第三方说理,她的说理对象不大可能是属下员工,也不会是不了解公司情况的其他朋友,只可能是上层领导。
而赵妍其人,却可以称得上是个好人,除了刚愎自用和一些让人难以接受的习惯,多数情况下还是与人为善的,所以薛沛宁并不多和她计较。杨钟业代管市场部这三年里,和事佬也做了不少回,薛沛宁也不想他为难,多数情况下以自己让步而告终。这次的情形估计也八九不离十,薛沛宁已经想好了各种可能性和对策,只等杨钟业开口。
“余锦楠写了Email给我。”
看来自己不仅仅是简单的判断错误,而是错得离谱,薛沛宁的五官有种刹那错位的感觉,她努力在三秒钟内把它们调整为原样,同时让声音继续保持平淡。
“哦,是吗?他说什么?”后面的四个字她曾犹豫是否要问,犹豫的结果是决心顺其自然,对一个许久没联系的朋友来信,不闻不问反倒不正常。
“他说他打算回国。”
“哦。”薛沛宁没有再问,一种释然蔓延开来,在她和余锦楠的故事里,杨钟业是知情人之一,这封Email里如果有更多相关信息,他一定会告诉她。
“谢谢您,杨总。”薛沛宁感觉杨钟业还有话要说,有时候实质性的话须得用废话或套话做引子才出得来。
“还有个消息,你们穆总快要回来了。”
“哦?真的?”对这个消息薛沛宁的确很意外,不过算了算时间,穆卓钧的MBA学位也该拿到了。
“他下周正式回公司上班。”杨钟业在电话那头笑了笑,“我也盼着他回来,有些事情,他不出面还真不行。”
薛沛宁在心里叹了口气,她明白杨钟业为何这次没再和稀泥,因为正主儿即将登场,估计全公司,也就穆卓钧能镇得住赵妍。穆卓钧比赵妍大几岁,孩子正在念小学五年级,最初他也常被赵妍抢白,然而不管赵妍态度如何,他都先微笑听着,等她先把话说完,然后简单几句切中要害,最后往往是赵妍张口结舌。有几次薛沛宁隔着玻璃看穆卓钧的办公室,总能看见他悠闲地呷着茶,而赵妍站在一旁拿着文件汇报,眉目虽仍有傲色,神情却谦恭了许多。
“小薛,就这些,你休息吧。”领导就是领导,电话结语也这么富有领导气息。薛沛宁轻轻按下挂断键,左耳被手机压得太久了,滚烫得厉害,牵带着左额角也发起烧来,她走到卫生间洗脸,初冬的水很凉,很快让她恢复清醒状态。
电话铃又响了,一定是男友谢琛明,薛沛宁甩着湿淋淋的手拎起话筒。“喂?”
“蛟蛟?”
一阵耳鸣让薛沛宁头晕目眩,知道她这个小名的,除了父母,就只有两个人。
“余锦楠?”
“是我,你,还好吗?”
耳鸣让薛沛宁感觉自己的声音飘缈虚幻,但意识却分外清晰。“我很好,谢谢。你现在在哪里呀?过得怎么样?”她的语速轻快,带着笑音。
“我已经从英国回来了,就在上海。”余锦楠的声音还是那么富有磁性,很像配音演员童自荣,只是更有棱角些。“我们有多少年没联系了?两年?三年?”
“我也不记得了,有这么久吗?哈哈——!”薛沛宁觉得自己笑得很夸张,“不管啦,反正现在联系上就行了。”
“是啊,呵呵。”余锦楠的笑声有些干涩。
薛沛宁的嗓子也有些发干,她决定转移话题。“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的?”知道她住宅电话的除了父母和谢琛明,也就是为数不多的几个闺中密友,她们和余锦楠的活动空间不会有交集。
“我问了你以前的邻居,得知你搬到莘庄,这边电话局我正好有朋友,就托他们查了查。”
“哦。”薛沛宁皱了一下眉头,余锦楠还是这样,够聪明,也够坦白,她曾很欣赏他这两个优点,现在却觉得有些发尴。
电话两端忽然都陷入沉默。
“吃晚饭了吗?”余锦楠主动开口,声音小了很多。
“吃过了。”不是薛沛宁有意撒谎,她现在一点食欲都没有,只觉得浑身如同散架。
“一个人?”
薛沛宁立刻明白了这句问话背后的意思。“怎么可能?”她笑着答。
“是啊。”余锦楠也笑着,“我也觉得不可能。”
薛沛宁忽然觉得这样的对话很乏味无趣,好比在拼命嚼甘蔗渣却还想象着品尝蜜汁。“你还有别的事吗?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休息。”
“好吧,那么……我过几天再联系你。”
“不用了。”薛沛宁惊讶自己这句话居然脱口而出,干脆直白得连掩饰的余地都没给自己留,然而她已经下意识养成了委婉温和的习惯,没有余地也得制造余地:“我现在挺好,你不用担心,真的。”
这句话说出后才觉得简直画蛇添足,薛沛宁不知道下面该怎么救场才好,唯一能做的就是挂掉电话。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沉淀的思绪如湖水般平静,仿佛一面镜子,让薛沛宁看到了很多记忆。余锦楠是长她一级的师兄,大学入学第一天他们就认识,从认识到相恋整整三百天,从相恋到分手整整九十九个月,从分手到现在差一个月就三年。
九十九个月,就是八年多,他们把所有能在一起的时间都充分利用,熟悉到了不能再熟的地步。无论从理智还是情感的视角来揣度,余锦楠都是个近乎完美的男友,他有正义感,聪敏好学,温和坦诚,而且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出身颇佳,最关键的是他们彼此倾心相爱,那时的爱情竟可以纯得毫无瑕疵。这八年里,薛沛宁从未想过会和余锦楠分开,也从未想过自己的生命中没有这个男人会怎样,在她拿到大学毕业证的当天,余锦楠正式向她求婚,然而也就在这一天,他们的爱情遭受了第一次打击。
打击不是来自他们内部,而是余锦楠的家庭。当天晚上,余锦楠把薛沛宁带回家,向父母正式介绍自己的女友,站在那对教授夫妇面前,一向自信的薛沛宁竟微微紧张起来,鼻尖和手心都沁出了汗。余锦楠的父亲坐在沙发的一角看报,只偶尔从老花镜上方瞟她一眼,而余锦楠的母亲目光犀利如剑,在谈话的自始至终都在上下打量她,似乎想把她从头到脚剖开来细细研究,之前的几个问题听起来比大企业的面试还要咄咄逼人,等余锦楠插话说她是邱林教授的未来研究生时,余母的目光才缓和了一些,因为他们夫妇俩和邱林是大学同学。
晚饭吃得很沉闷,余母的一举一动都让薛沛宁感觉紧张,连两人之间互相夹菜这样自然圆熟的习惯,都在这位母亲的逼视下显得胆怯生硬,加上她层出不穷的问题,薛沛宁从落座到离开,都只记得自己答了什么,而不记得吃了什么。
这就是自己第一次上门的情形么?薛沛宁反复问自己,这和她想象的场景大相径庭,大三那年暑假她带余锦楠回绍兴的家里,余锦楠同样有些紧张,她父母慈祥诚挚的笑容让他很快放松下来,薛沛宁看得出来,父母对自己的选择很满意,他们经常放手让她决定自己的事,顶多在关键处提出参考建议,好在从高考到考研,自己也从未让他们失望过。
“蛟蛟,别担心。”那天晚上在寝室楼下,余锦楠紧紧搂着薛沛宁,让她憋了很久的泪珠悄无声息消失在自己的怀抱里。“你是要和我过一辈子,不是和我爸妈,他们的看法左右不了我的决定。”他的声音很坚决,微锁的眉峰和发亮的瞳仁都在昭示着某种不可阻挡的意味,薛沛宁痴痴望着他,用滚烫的唇对他的话做了热烈的回应。
随后的爱情进入了马拉松状态,是对耐力和体力的挑战。余锦楠找到了工作,索性搬出家门,在外租了房子,以实际行动抗议父母的干涉,薛沛宁每天下学后就到租屋里做好饭菜等余锦楠下班,与他在浓浓的爱意中度过几个小时,然后赶在宿舍楼锁门前回到寝室。他们把这种生活称为准婚姻状态,两个人心里都盼望能正式进入婚姻,可谁也没有先提出来过,都生怕不小心跌碎了眼前的甜蜜。旁敲侧击中,薛沛宁也渐渐知道余父余母对自己的不满之处。
余氏夫妇首先不满意薛沛宁的出身,她父亲是普通机关干部,母亲是小学老师,都不是余母眼中的高级知识分子,记得自己提到父母时,余母曾用暗含轻蔑的语调说了一句:“哦,原来是老三届。”这句话让她很反感,自己的父母生不逢时,恢复高考时她又刚出生没多久,情势的复杂让他们与大学失之交臂,然而所有原因都源于他们对自己的责任心,谁都没资格对他们有所非议。
第二个不满是她的籍贯,所有上海之外的地方在余母眼里都是乡下,北京尚且如此,更不用说绍兴。虽然上海在绍兴拥有一千年历史后才勉强出现一块小小的陆地,但不妨碍余母对这座古城嗤之以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