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货上次一时兴起想要体验一把做厨子的感觉,自说自话做了一道菜。奈何厨艺不精不幸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三天三夜。据小安子形容,那道菜呈坨状,且黑中带黄,完全看不出原料是什么。偏偏傅谅还吃得津津有味,说什么人间第一美味,最后果然悲剧。
从那之后,他整个人乖觉了不少,没再整什么幺蛾子,每日研读武经七书,认真做笔记。于是,我的主要工作从收拾烂摊子变成了检查读书笔记,顿时清闲许多,感到十分欣慰。
然而,朝中众臣对傅谅的声讨却没有因此减少,反倒有愈演愈烈之势。
即便是在满朝文武为了伐宋将领争得面红耳赤时,依然有人三天两头地上书皇上,指责太子失德,恐无法继承大统,言辞也渐渐由含蓄变得激烈。
舆论迅速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好似积怨已久突然爆发,除了几位太祖朝的老臣,再没人愿意为傅谅说话。而他们反对废太子的理由也仅仅是祖宗规矩不可坏,皇位必须由嫡长子继承,实在有些苍白无力。
皇上为此头疼不已,好在国战当前,傅谅的事暂被搁置一旁。
八月十五,天边圆月如盘,漫天星汉灿烂。庭院里几株早桂开了,晚风习习,携来阵阵幽香。
我呆坐在书房中,盯着眼前空白的梨花笺出神。忽闻“啪”的轻响,墨水倏然滴落在笺纸上,徐徐氤氲开来。
我回过神,长长地叹了口气,心下颇有几分惆怅。
唉,中秋节,月圆人不圆呐……往年八月半,他总会想方设法与我见一面,说上几句话,看样子今年是不行了。
我正这么想着,常叔快步走进来,奉上食盒,道:“小姐,方才晋王殿下派人送来豆沙月饼,说这馅料是用玫瑰露熬的,十分难得,您尝尝。”
我打开食盒,小尝一口,香酥的薄皮裹着浓郁的豆沙馅,若带几分玫瑰的香气,甜而不腻,入口即化。
我一贯喜爱吃甜食,傅惟时常差人给我送来新鲜的糕点。原来,他虽公务繁忙,心里也还是惦记着我。思及此,不由抿唇微笑,好似豆沙月饼一直甜到了心底。
常叔看一眼桌案上的笔墨,道:“小姐,您是不是有话要对殿下说?晋王府的家奴还没走,您若有书信,不妨让他捎回去。”
“是啊,是有话想对他说……”
可是想说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心中分明有千言万语,可又怕无端扰了他的心绪,让他分心。
最终,我放下毛笔,摇了摇头。
常叔迟疑道:“小姐,老奴听说城郊万安寺十分灵验,您若是实在担心殿下,不如去拜拜神佛,怎么说也好求个心安。”
“不用了,我相信他一定会平安回来。”
我不在乎胜负,不在乎功勋,我只要他平安归来。纵使一败涂地,纵使一无所有,他依然是我心里的天下无双。
入夜后,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难以入眠,遂披衣起身,在花园中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小阁楼门口。
我推门而入,楼中烛火摇曳,一室暖黄。
我拈香跪拜,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爹,娘,这些年,女儿承蒙傅惟庇佑,衣食无忧,个中恩情,实难言语。若你们在天有灵,请保佑傅惟征宋顺利,平安归来。就算不能凯旋,也要让他活着回来。”
青烟袅袅升腾,视线不觉模糊。画像中的爹娘笑得格外慈祥,同在世时没有任何分别,就好像他们从未离开。
我抽抽鼻子,道:“爹娘离世后,他是女儿在这个世上唯一爱的人了,求爹娘让留在我身边,好好地,留在我身边……”
钦天监起卦问卜,八月十八乃黄道吉日,皇上正式下诏,将伐宋之战昭告天下,并率领文武百官祭天祈福。
辰时,旭日东升,朝霞漫天,又是晴好的一天。
南城门外,军旗迎风招摇,三十万大军集结完毕,粮草兵器悉数到位。点兵台上,皇上慷慨陈词,将士们共饮美酒。
我站在城楼上,远眺城外景象,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古以来无数英雄豪杰甘为江山折腰。若非亲眼所见,永远无法想象如潮水般浩浩荡荡的军队绵延数里,整装待发,是何等的气壮山河,气势磅礴。
“我等誓死效忠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震天动地的呼喊声响彻云霄,如拍岸浪潮,一阵高过一阵,撼人心弦!
傅惟站在大军之首,神色清淡一如往常,仿佛胜券在握。阳光下,玄铁铠甲寒芒猎猎,将他俊美的脸庞称得轮廓分明,竟是从所未见的刚毅坚定,恍若九天战神降临。
左右两位将军跟在傅惟身后,二人皆是从地方调回的年轻将领。
左将军秦虎,乃是宣威将军秦贺的独孙,自幼在军中长大,未满十五岁便已立下赫赫战功,可谓将门无犬子。而右将军刘恩荣则起于草莽,凭借一身虎胆,以性命换军功,从一个小参军一步步走到了将军的位置。虽出生寒族,满朝上下却无人不敬他服他。
傅惟平日里对他二人多有赞美之词,此次点名道姓要任命他们为将,得到皇上欣然应允。他们饮尽杯中酒,与身后的将士一同山呼万岁。
不多时,点兵结束,傅惟翻身上马,率领大军出发,远赴江南战场。大军浩荡而去,马蹄笃笃,带起林涛阵阵,仿佛连大地都在为之颤抖。
我极目远眺,目送大军渐渐消失在远处蓊郁茂密的树林中。
正当我神思怔忡,有一人走到我身旁,轻声唤道:“戚大人。”
来人竟是元君意,我立马回神,微笑道:“元公子,别来无恙?”
“托戚大人洪福,在下吃得下睡得着,一切都安好。”
我说:“上次太子被人陷害之事,多亏元公子相助,元皇后已将证物呈给皇上,待太子沉冤得雪,定会重谢公子。”
“戚大人客气了,我本不想插手齐国的争斗,但是大人开口,我岂可坐视不理。重谢就不不必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晨风掠过,携来些许清凉之意。元君意一袭白袍衣袂翩然,举手投足间满是倜傥之姿。
“不过……”他轻摇玉骨扇,逆光而立,笑得颇有些意味深长,道:“大人既然想为晋王殿下送行,为什么不直接下去?”
心下一跳,我迎上他的目光,摆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微笑道:“公子这话说得奇怪,我乃二品少傅,朝廷要出兵打仗,我不应该来看看吗?怎么是独独为晋王送行?”
“不是吗?”他一脸窥破天机的神情,走近几步,轻声道:“游园会那日,妍歌没看见你们,我可是看的一清二楚。大人也知道自己是少傅,太子少傅,却与晋王过从甚密,此事若是教皇上知道了,不知他会作何感想。”
他不仅鼻子灵如狗,偏生眼睛还这么尖,简直无法愉快地做朋友!
我被他气得牙痒痒,却又碍于颜面不能发作,只能硬着头皮笑道:“世人貌有相似,公子看错了。”
“大人敢做却不承认,当真怕我去告状?”他抿唇一笑,悠悠然道:“放心吧,我说过,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于你而言,我绝对是友非敌。方才只是同你开玩笑罢了,若我真想抖出去,那晚就不会拉住妍歌给你们离开的机会了。”
这人一天到晚神神叨叨,故弄玄虚,说话喜欢说一半,看样子知道的事情不少,也不知究竟是何目的。精明如傅惟都摸不透他,我还是小心为妙。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面上笑得恰到好处,心中却早已七上八下。半晌,轻嗤道:“不知道公子在说什么。”
元君意轻轻一笑,话锋一转,道:“晋王挂帅征宋,想必戚大人暗中出了不少力,大人当真觉得征宋理所应当?”
我一怔,旋即义正言辞道:“不管是不是理所应当,这是我齐国的内政,公子身为突厥使臣,好像不应该过问这么多吧。”我不想再跟他多啰嗦,毕竟多说多错,遂拱手道:“我尚有要事在身,先行告辞,公子请便。”
“等下。”元君意收起玉骨扇,侧身拦住我的去路,不急不恼道:“大人言之有理,是我多事了。不过有件事,我觉得还是让你知道一下比较好。”
脚步蓦然滞住,我疑惑道:“什么事?”
“有关那对玛瑙耳坠,你可知道是何来历?”
他既然早已知道我的家世,我便也不再隐瞒,索性大方道:“那是我外祖父传给我娘亲的,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红豆生南国,当春乃发生。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我扶额道:“哎,有话你直说,别吟诗啊。”
元君意哈哈大笑,道:“大人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此事还要从六十多年前说起。彼时中原尚未统一,南朝也未败落。宋国高宗皇帝登基后,立了最年幼的皇子宋昭为太子。大人应当知道,宋国立嫡以贤不以长,那宋昭才情卓绝,性情纯孝仁厚,在民间声望极高,深得高宗的宠爱。他入主东宫后,广招天下文人学士,收集书籍三万卷,想要编著一部集古今文章之大成的文选。
“宋昭觉得宫廷之中让他分心的事情太多,便择了一处世外桃源——也就是京口南山,专心选编文章。在南山期间,他与当地一名医女苏君慧结识,二人朝夕相对,渐生情愫。奈何宋国讲究门第,高贵的太子与卑微的医女相恋,注定不得善终。半年之后,宋昭编成文选。动身离开南山之前,他命人打造了这对玛瑙耳坠,以红豆为形,意为相思,并将耳坠作为定情信物赠与苏君慧,承诺一定会接她回宫。
“宋昭回宫之后,在高宗殿前跪了三天三夜,终于求得高宗松口,同意他将苏君慧接入宫,却只能以侍女的身份陪在他身边,不得成婚。本以为有情人终成眷属,即便没有名分,至少能相守一生。奈何宋昭是个出色的文人,却不是一个称职的太子。没过多久,大皇子宋怿为夺皇位,设计谋害宋昭,趁他在莲池漾舟时将他推入水中。宋昭本就体弱,根本经不起折腾,险些命丧黄泉。所幸苏君慧医术高明,救回宋昭一命。
“遭此劫难后,他对皇家的明争暗斗彻底厌倦,于是想出了死遁的办法,带着苏君慧离开建康,从此隐姓埋名,闲云野鹤。宋高宗不知内情,以为宋昭不幸罹难,万分悲痛,下旨为他举行国丧,谥号曰‘昭德’,他编的文选也被世人称作《昭德文选》。之后,宋怿被立为太子,即为后来的宋成宗。”
说话时,元君意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唇畔含着一抹玩味的笑意,仿佛对我的反应甚是期待。
恍然间,似有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我震惊得无以复加,久久不能言语。我费劲地消化他的话,片刻之后,艰难道:“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不明白吗?我再解释解释也无妨。”他不紧不慢道:“宋昭离开建康后,化名何逸,与苏君慧一起回到京口南山安顿了下来。几年之后,苏君慧生下一女,起名何瑛,正是你的娘亲。换句话说,你是昭德太子宋昭的外孙女,当今宋国国主宋容书则是宋成宗宋怿的重孙,若按辈分,宋容书还应当喊你一声姑姑。”
我喃喃道:“姑姑……”
“故事讲完了,大人听明白了?”
听娘亲说,外祖父是江南大儒,所著的文章诗词在京口一带广为流传,许多人慕名前来向他求学,声望极高。我走路尚且不稳,她便教我诵读外祖父的遗作。他确是满腹经纶、才情盖世,可要说他是昭德太子,未免太过荒谬了吧。
我稳住心绪,道:“就算你说的不假,但这些都是当年宋国的宫闱秘闻,你从何得知?”
“实不相瞒,祖父元曦容年少时曾在宋国游历,与苏君慧和宋昭是知己好友,宋昭设计那对玛瑙耳坠时,祖父也在场。宋昭假死之后、宋怿即位之前,江南曾爆发过一场叛乱,百姓死伤无数,苏君慧救治了一名在战争中受伤的孤儿,这名孤儿后来被祖父收养,正是家父。”
我咬唇,道:“我凭什么相信你?”
“有一年江南洪水泛滥,宋廷救灾不力,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宋昭一家离开京口北上洛阳避难。祖父听说后,一直放心不下。他老人家过世之前,曾再三嘱咐我,一定要找到宋昭和苏君慧的后人。我本以为这是一件大海捞针的事,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要找的就是戚大人。所以我一直说,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这便是原因。哪怕是为了祖父,我也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你的事情。”稍顿,元君意笑了笑,道:“我知道空口无凭,你心里定然存有疑虑,你可以不信我,但这就是事实,而且,我也没有理由编故事骗你。”
我缄默不语,心里反复掂量他的话。
于情于理,他的确没有必要骗我,他方才所说的一些时间地点,都与爹娘从前告诉我的非常吻合。若说他那番话都是信口胡编,好像可能性也不是很大。
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大人一贯聪慧过人,怎么连这点都想不明白?你是昭德太子的后人,若他当年没有离开皇宫,即便他后来没有登基为帝,你也是堂堂正正的宋国公主或者郡主。如今你助晋王伐宋,无异于同室操戈,我相信这绝不是宋昭愿意看到的。最重要的是,晋王知不知道你的身世,谁也说不清。”
心里咯噔了一下,我盯着他,“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晋王早就知道我的身世,却一直瞒骗我,故意不让我知道,是吗?”
“不是没有这个可能。晋王志在天下,为了拿下宋国谋划已久,若你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势必有所顾虑,不会尽全力襄助他,这当然不是他愿意看到的。我很奇怪,你为什么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你怀疑我的动机,是不是因为你方才已然猜到原因,所以害怕了?”
我冷笑道:“荒谬至极!”
元君意并未在意,俊脸上嬉笑之色渐渐淡去,神情竟是难得一见的认真,“你对晋王不要太过掏心掏肺,他绝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简单。我知道,你明里暗里为他做了不少事,上次春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