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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 暗箭袖中藏

凌虚塔是前朝所建,以前用来存放佛舍利,随着新塔的建成和佛舍利的移存,凌虚塔渐渐芜凉,除了打扫的僧人定时出现,平常时候根本见不到人。三位护法来到凌虚塔时,却见人头攒动,场面可谓……壮观。

夏季窟佛赛未到时候,为何……定香拢起眉头,看向身边的慧香。

“师兄有所不知,自程鹏书出事后,程家人扬言报仇,带了许多镖师弟子上来,而且,四月来伽蓝住斋的人比较多。另外,北岩派游门主夫妇二人带了许多家眷来伽蓝理佛,监院那边说他们供了一年的香油,大概要住一个月。”说到这里,慧香失笑摇头,“还有,师兄你忘了,今天是四月初八。”

定香恍然抬眼,张张嘴,一时凝眉。他怎么忘了,四月初八是释迦牟尼出生的日子,又称“佛诞日”,这一天,伽蓝不仅大开方便之门,四面香客也会云集伽蓝,浴佛放生,积善行德。

转眼三人来到人群外围,却在喁喁人言中听到一丝打斗声。忽地,两道身影跃空而起,从塔内掠出来。两人落地后立即缠斗在一起,拳掌如风,快似闪电,其中一人是无为先生,另一人……三位护法同时感到眉心一跳。

短发张扬,俊品风流,腰间玉扇丁当,除了夜多窟主闵友意,还能是谁。

闵友意身似灵猿,以一招“金翅取龙”直攻无为先生腰边两大要穴,无为先生以“倒摆莲”挡下,双手一翻,顺着闵友意的左臂滑行而上,将他反手绞住,却不料闵友意抬腿倒扫,无为先生下盘略浮,为躲开这一脚只得退开。众人以为闵友意会乘机快攻,不料他突然盯着自己的手,嘴角抽搐,俊脸青白闪烁,最后以铁青定色。

无为先生暗中提气。

闵友意动了。他甩手大骂:“滚——”声音破空如裂帛,听者无不掩耳抱头。

定香凝息护脉,抵挡他情绪不佳的“鬼哭狼嚎”。“鬼哭狼嚎”是七破窟的武学之一,与“狮子吼”有异曲同工之妙。数月不见,想不到闵友意的“鬼哭狼嚎”更见长进,随心可发。不过看闵友意表情,他这是……

“老子对男人没兴趣!”狠狠瞪了无为先生一眼,俊美的夜多窟主从怀中取出汗巾擦手,还非常用力。

无为先生沉下脸,青黑可鉴。

怎么回事?

有人不知,有人却看得清清楚楚。刚才无为先生那一抓,正好抓在闵友意手上,而闵友意是个只爱女人的风流蝴蝶,与无为先生肌肤相触,自然不爽——站在人群后,随闵友意一起前来的扫农、扫麦对视一眼,抿嘴偷笑。他们是厌世窟主的徒弟,自家师父听说伽蓝有死人,特别叮嘱他们跟来学习学习。

擦完手,闵友意将汗巾丢给随行部众,俊目斜斜飞撩,撩出一片不自知的杏花春情,落在定香三人身上:“咦,伽蓝三香今天到的这么整齐,难得难得!”

早在他与无为先生缠斗时,已有武僧上前向定香三人陈述前情。方才,扫农、扫麦一来就一人拧起一颗人头,还指指点点,鉴赏有声,这在世人眼中已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无为先生气极,不由分说教训他们,但一出手就被闵友意挡下,顺势过了五十招。刚才凌虚塔并无多少人,他们一交手,人就越聚越多了。

定香见无为先生脸色未霁,只得上前一步,直视闵友意:“闵兰若,死者已矣,还人清静也是善缘。”

“老子有说扰他们清静吗?”杏花眼一瞪,“老子是帮你们找死因,别黄泉有路你不走。”

定香正待开口,无为先生拂袖冷笑,“白姑娘已将程鹏书的死因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们还有何话可说?那两个黄口小儿……”眼角向扫农、扫麦睨去,“有何能耐?”

“他们有没有能耐,不是你说了算。”闵友意瞟都不瞟他,眼睛却在人群中四下梭巡。眼角白影一闪,只见一名素衣女子向定香走去,姣眉浅垂,容如牡丹。他眼睛盯着女子,无为先生又说了什么竟是一个字也没听进耳。

众人以为闵友意是理屈词穷,夜多部众却知道自家窟主肯定是“眼中有花哪顾其他”。

果不然,闵友意正眯着杏花乱飞的风流眸子权衡玩味,目标是定香身边的白衣女子。那女子和定香低声交谈,眼角或瞥或羞,脸上始终含着欣喜的笑容,这笑容看在“风流犹拍古人肩”的花蝴蝶眼中,自是另一番情趣。

她喜欢定香……敌方女子……夜多部众眼神交汇,可意会而不可言传也。

若真要他们用一句话概括自家窟主此时的容情心境,那就是——见猎心喜!

“定香,是你身边这位白姑娘验的尸?”闵友意笑着走近,“既然白姑娘已验,他们再验一遍,和白姑娘切磋切磋,也无不可。白姑娘认为如何?”说着,杏花眼浅浅一垂,颔首,“在下闵友意。不知白姑娘芳名?”

白清昼偷偷瞥了定香一眼,见他全无反应,神色微微一黯,转向闵友意时倒也落落大方,“白清昼。”

“清昼介不介意他们再验一次尸?”闵友意点点不远处的两名清秀少年——扫农、扫麦。

“如果能找出真凶,验多少次都可以。只要……”白清昼看向无为先生,“只要家属不介意。”

但无为先生此时脸色铁青,哪有不介意的意思。闵友意倒不觉得,他扬唇一笑,正要说什么,定香却先他一步,“白兰若,无为先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既然要找真凶,让他们再验一次也无妨。不过——”他侧身,“还请白兰若与他们同验,对比鉴定,再看看有什么细微线索,可好?”

无为先生冷脸,“我凭什么相信黄口小儿。”

“凭在下做个见证,行不行?”一人朗声走出来。

司马错?

定香眼神微闪,忆起有台刚才说过有访客找他。望过去,隔着丈许的距离,司马错也正向他颔首一笑。他轻轻点头,算是回礼。

在场有人认识司马错,知道他的身份,不由脱口低叫:“北盟主!”

无为先生不识他,但他六个徒儿却认识,虚然子在无为先生耳边轻轻将司马错的身份告知,无为先生这才缓了脸色,“既然北盟主见证,那就再验一次。”司马错又看向程家人,眼神询问。程夫人神情憔悴,只说:“能找出杀害我老爷的凶手,妾身求之不得。”

如此,双方同意,扫农、扫麦和白清昼入塔验尸,武僧隔出一块空地,司马错立在圈内,其他人等则拦在圈外。

闵友意早在司马错出现时就改站到白清昼身边,赞她医术高明,又问她为何来伽蓝、家中还有何人等等。俊品公子,白衣佳人,彼此之间浅吟低唱的情致流转,远看近看都赏心悦目。定香留心在场众人动向,对他的行径视若无睹。白清昼一直站在他身后,就算进了塔,她也站在他左手边,让他被迫将闵友意的话听得清清楚楚。直到闵友意说“清昼你真可怜,一颗心在定香身上,可他六根清净长伴古锥,怎么会明白你的心意”时,他嘴角一抽,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

白清昼心思被说破,又见他望过来,脸上飞起两朵红云。

慧香在他右侧,听了闵友意这话,皱眉低斥:“兰若不可妄语。”

闵友意眼含杏花,此时天气晴霁,他心情也晴霁,即使讽刺一笑也是春意灿烂,“你嫉妒老子啊!”

慧香待要驳斥,定香转眸安抚:“师弟,无妨。”他既然无喜无怒,不为恶语所动,慧香便捺下心头不快,低诵佛诺,不再言语。

闵友意见他们不出声,也无心逗玩,注意力又放到白清昼身上。他掩唇不知在白清昼耳边说了什么,白清昼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定香却在此时转过身来,无垢之眸似笑非笑,直视闵友意,“闵兰若,贫僧有事请教。江湖上,什么武功能将人的内脏击成枯黑,而外在却只是浅浅的掌印。”

“你考老子?”闵友意懒懒瞥了他一眼,“火鹤门的烈焰掌,北岩派的神鼎掌,打在人身上都可以造成外嫩内焦的样子。”

外嫩内焦……定香借抚袖之机掩去脸皮的跳动,眼角余光中,慧香、戒香也都垂了头。待心绪略定,他将视线从袖边移开,轻问:“只有这些?”

闵友意见他神情认真,花花心思收了几分,沉吟片刻后才道:“天牧山,猎尘教。”

他凝眸思索,“猎尘教?”

“对,猎尘教的《九天玉雪功》,主修刚火内息,以劲摧掌,也能达到这种效果。不过他们多在云广一带出没,近来没听说他们有大动向。”闵友意转转手腕,无意中漏了一些消息给他。

“北岩派的人就在那边。”人群中不知谁大叫一声,众人视线都向站在角落的北岩派看去。不过站在那里的只是北岩派几名弟子。

闵友意嗤笑,“定香,凶手就在你眼皮底下。”

他未及出声,闵友意身影一动,不由分说向一名北岩派弟子袭去。那弟子措手不及,开始几招挡得有点狼狈,待十几招后,那弟子突然用聚力反攻,双掌快如虚影,连击闵友意胸口。闵友意纵身跃起,让那弟子双掌击空,又以双指在那弟子肩上一点,借力旋空踢足,一记优美灵跃的“黄蜂花上飞”,将那弟子踢倒在地。其他北岩派弟子惊呼“二师兄”,一拥而上,捏拳挡在前面。

闵友意甩甩手腕,眉心瞬动,返身袭向定香。

定香抬臂侧挡,以“金刚锁拳”相迎。拳掌之声交错响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人影闪动,两人转眼过了三十招。所幸两人都未以内力相拼,只在招式上比些气力。

闵友意用的竟然是……

“你怎么会我派的神鼎掌?”北岩派弟子大惊失色。

闵友意懒得理会,直视定香,“神鼎掌未必就是神鼎派打的,不是神鼎派的人未必就不会神鼎掌。”他说得顺口,却把人家的宗派名都改了。

“是北岩派……”有人在他身后小声提醒。

闵友意回头,笑容变大,冲那人勾勾手指,“小和尚,过来。”

提醒他的正是去通风报信后回来的有台。他瞟瞟定香,见定香若有所思无暇理会他,可他又不敢不听闵友意的话,只得小心翼翼一步三顿走过去。刚才他就来了,见闵友意逼北岩弟子使出神鼎掌,又见他用神鼎掌反攻定香师兄。老实说,他无比羡慕——他要是有闵兰若这种过目不忘的本领,读经一遍便能倒背如流,他就满足了……

啪!一巴掌拍上他的小脑勺。

有台心惊肉跳,默念佛号,大气不敢出。

“我还忘了……”春意璀璨的眼里闪过一抹琉璃色,闵友意大张五指拍着有台的小脑袋,好心好意提醒定香:“伽蓝武功里不是有一本《波罗蜜多掌》吗?其中一章记载的‘大发雷霆掌’,肯定可以把人拍得外嫩内焦。”

言下之意,暗指凶手也可能是伽蓝里的人。

“是雷霆掌……”有台小声纠正。他虽然没练过,但他听说过啊,可不是什么大发雷霆……

“般若我佛!”一道慢沉佛号遥遥传来,清澈似老龙长吟,震人心魂。塔门边的人群让出一条道,走进来的正是七佛伽蓝主持句泥。他道:“枯朽二十年前曾练过雷霆掌,也有二十年不曾用过。此二十年间,只有云照师弟练过此功,伽蓝内其他弟子不得修习。因为此功太过霸道,若无佛法修心护持,必入魔道。”

众僧见主持入塔,纷纷合掌揖礼。

“师父!”有台犹如落水者见了救命稻草,三步并一步跑到句泥身后。就算如此,头皮上仍是一阵阵发凉。

“老古锥,你练过?老子试试——”闵友意荡袖一拂,无人捕捉到他的动作,只觉微风掠过,他已经站在句泥正前方……不,有一个人和他同时动作,在他拂袖的一刹那移了位置,以乾坤颠倒之速挡在句泥前面。

青灰的僧袍,了然无趣的颜色!

只是,这了然无趣的颜色下裹的却是一副俊挺如鹤的身形。胸口没有佛珠,左手掩于袖中,右手翻飞似千叶花开,曲、折、点、荡,进退只在分毫之间,将闵友意的招式一一化解。

两人交手专注,却不知他们的一举一动在旁人眼中是何等惊心。单不说他们诡谲相当的速度,只凭那无法捕捉的飘渺掌影,放眼江湖,有多少人可以做到?

一位是七佛伽蓝护法首座,一位是七破窟夜多窟主,在这凌虚塔内片刻间的一攻一守,对他们来说寻常不足道,但经江湖闲人津津乐道后,却增添了不少色彩。再经由扪腹啜茶之辈人云亦云,绘声绘影,七破窟和七佛伽蓝的声名渐渐远播,风生水起,如日中天——这是后话。

此时,在如幻如电的袖角掌影中,两人对掌一击,各退半步。

“不是‘观音小垂手’。”闵友意抬起下巴,眯眼睨他。

“兰若承让了!贫僧刚才用的是‘如来大垂手’。”

“老子以前怎么没见你用过!”

“兰若刚才的武功,贫僧也不曾见过。”

“错,你肯定见过。”

“贫僧绝不妄语。”

闵友意勾唇浅讽:“楞迦变相十六式。别给老子说你没见过。”

“……”定香怔住。闵友意喜欢来伽蓝捣乱,他们也多有对上,“楞迦变相十六式”他的确见,但刚才的掌法……

“悠云雁过。”薄唇缓缓吐出四个字,闵友意的心情似乎云破天青变好了,笑道:“我这十六式,每一式都可以千变万化,无穷无尽,不是你大垂手能比得上的。不管你是抬观音还是抬如来,都一样。”

定香垂眸,“是贫僧才疏学浅,谢兰若赐教。”

他放低了姿态,闵友意倒无趣起来,随意挥挥手,不再逗他,就连刚才叫着要试“大发雷霆掌”也懒得再提。

在他们一进一退的时间里,扫农、扫麦的验尸也接近尾声。

“白姑娘深察细微。”扫农一开口就肯定了白清昼的医术和学识,“我们的验尸结果和白姑娘的尸检相差无几。”

“相差无几,也就是有差。”定香闻声走过去。司马错一直从旁见证,见他走近,浅笑着让出位置。

“程鹏书的死亡时间是四月初六晚,他体表体内的伤痕白姑娘也验明了,我们只有一点和白姑娘的意见相左。”扫农瞟了扫农一眼,两人同时抬起头颅,断口向外,扫农指指自己手中安存子的颈骨部分,“安存子的头是被利刀砍断,骨面切口平滑。”再指指扫麦,“发现程鹏书尸体时,他是仰面躺着的。白姑娘,甚至当时现场所有人都以为程鹏书的头是被人用利剑从正面向下砍断。其实不然。程鹏书的头是从颈后向上切下来的。”

“何意?”定香不解。

将头颅轻轻归位,扫农也不卖关子,“程鹏书胸口上外嫩内焦的那一掌并不足以致命,最多也就让他吐几口血,昏迷一段时间。我想……某人将程鹏书约到一处僻静地,打伤他之后再将他搬回客房,在房中断去首级,一招致命。”

“床上的确有大量血迹。”白清昼回忆当时所见情景,“客房内外都无血迹,只有床被上浸了血。人死以后,血液会停止流动,如果程老板是死后被人移尸到客房,然后再断颈,床被上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血。凶手……真的很残忍。”

听者哗然,定香却盯着程鹏书的断颈,思索扫农的一句话。

头是从颈后向上切下来的……他凛然抬头,眸光锁住扫农,“什么凶器能让人正面向上躺着,却从颈后切断脖子?”

扫农伸出一根手指头,在空中画了一道。

“丝?”他低语。

“对。”扫农点头,“不过也不是什么神秘之物。只要懂一点机关,再有一根细如发的钢丝,一个五六岁的孩子都能将一个大人的头绞断。”说着伸出手比在自己脖子上横向一划,吐舌。

“你那是绳子勒在喉下的死法。”扫麦作势拈起两指要夹他舌头。

扫农赶快把自己的舌头缩了回去。

塔内安静了片刻,突然就炸开了。程家镖师叫嚷着要为老板报仇,七子散人(如今只剩六位)就凶器议论纷纷,司马错和无为先生站在一起,似在安慰,其他人则指指点点,各抒己见。

这些,定香统统顾不上。他只感到……越来越乱。

七破窟的验尸,看上去似乎发现了很多线索和疑点,实际上并没有吹散迷雾,反倒让事情更加扑朔迷离。程鹏书胸口那一掌还是不是线索?谁会制作那种机巧的凶器?又是谁在使用?

安存子,程鹏书,接下来会不会有第三个人?

凶手能在伽蓝内行动而不被武僧发现,可见武功不凡,他和这两人有什么联系?能将安存子和程鹏书联系起来的,是否就是十一年前的事?

十一年前……石唯水……

青灰僧袍凛然一转,定香向句泥合掌揖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主持,请准弟子下山寻人。只要找到这个人,弟子相信一切谜团都会解开。”

句泥长长一叹:“千佛出世,不通忏悔,天堂未就,地狱先成。你是要上,还是要下?”

“弟子要下。”

“你去吧。”

“弟子遵命。”他转身,逐一扫过在场众人的脸,扬声道:“各位请少安毋躁,为了防止凶徒再有恶行,请各位暂时互相照应。”

“定香护法,既然你下山寻人,不如也让在下出一份力。”司马错负手走到他身边。

“司马盟主,贫僧有个不情之请。”他垂下眼帘,缓道:“可否请司马盟主在伽蓝多留些时日,一来,有司马盟主在此,凶徒想必会忌惮三分;二来,也是请司马盟主为安、程两家作个见证,善有善报,恶有恶果,以免祸及无辜。”

司马错思索片刻,点头,“好,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定香得主持首肯,轻装下山,未惊动任何人。

此时,伽蓝前院,数方大殿香火鼎盛,四面八方的善男信女纷纷趁着佛诞日上山祈福;相比之下,伽蓝后院,夜多、厌世、饮光、化地、扶游、须弥、贤劫七大佛殿宁静致远,武僧暗中守卫,戒备森严。

程家人和无为先生师徒被句泥劝定,暂在客房休息。其他人等也被武僧各自劝退散去。

离开凌虚塔前,句泥给小徒弟下了一个任务,“有台,两位兰若暂时无法下葬,你为他们念一段往生咒,安定亡魂。”

“是,师父。”有台合掌领命。以恭谨的神情目送句泥离塔后,他席地而坐,双手合十托起佛珠对死者一揖,开始闭目诵经。不过,他有个疑问:夜多窟主今天上伽蓝到底为了什么啊?就是来验尸……不,是看扫农扫麦验尸?夜多窟主真是悠闲啊……看,他现在和白兰若谈笑风生,还取了腰边玉坠赠给白兰若……

“夜多窟主到底还记不记得他来伽蓝所谓何事啊?”有人在旁边小声咕噜,正好将有台的心声说出来。有台心有戚戚焉,双目含泪向“知己”看去。这一看,吓得他赶快坐正,咬紧小牙用尽全力地去念往生咒。

和他心有戚戚的竟然是扫农?!般若我佛,般若我佛!

“窟主应该不记得了。”一名夜多部众答了扫农的话。

随后,另一名夜多部众提出新疑问:“那我们要不要提醒窟主?”

有台支起耳朵,嘴上念念有词,但这不影响他分心听他们在自己身后说什么。他听到的是——

“你记得我们今天来伽蓝所谓何事?”

“……”

“我们自己都不记得,怎么提醒窟主?”

“……我记得……窟主只叫我们跟上,也没说来伽蓝为了什么事啊。”

“呃……”

“你想说什么?”

“你们还记不记得……”

“记得什么啊?”几人同时低吼。

“窟主说谁最后到伽蓝,谁就去壁观堂里待一天。”

“壁观……堂……”声音纷纷低下去。壁观堂什么地方?窟主罚他们练功的地方啊!

安静。

安静。

安静。

有台不知不觉停下经文,努力训练自己的听觉。身后沉默了好久,他才听其中一人说:“我们是一起到的吧……”

“对!”一个字,但明显是几人的合奏。

“快快,窟主和白姑娘往那边走了。跟上,跟上!”不知谁叫了一句,有台只感到身后风声呼呼呼,脚步声都听不到。

憋了半天气,有台终于长长吐了出来,小心脏刚落回原位。可惜,心脏归位不过须臾,又被身后突然响起的笑声吓得跳到喉咙口。他大惊失色,“谁?”

“有台,我记得句泥让你念的是往生咒吧?”刚才笑出声的是一直未离开的扫农。扫麦抱臂立在他身侧。

小和尚底气不足,“是……是啊,师父是让小僧念往生咒没错。”

“我怎么听起来好像大悲咒。”

“……”他念错?

扫麦突然走过来,弯腰抬起他的头,将一颗不知什么的东西扔进他嘴里,再一掌拍上后背让他咽下。

“你……你给小僧吃什么……”有台小和尚欲哭无泪,面若死灰。

扫麦站直,拍拍手,以一种大人不计小人过的调子说道:“看你精神不济,给你一颗神阳大补丸,我新练成的。”简单说,拿他试药。

守塔的武僧不是没看到他们的动作,只不过……天堂未就地狱先成,般若我佛,有台你受苦了!

因此,有台含着汪汪眼泪,就这么眼睁睁看着扫农扯了扫麦的袖子大大方方出塔,而守卫僧人无一阻拦。

果然是:天堂未就,地狱先成。

五天过去,七佛伽蓝内,小沙弥偷偷交谈时,目光总会向凌虚塔的方向看。整个伽蓝弥漫着一股沉闷之气。相较之下,七破窟却按兵不动,平静之余总令人忐忑不安。

正如落日霞光下,江风绻绻而起,盘旋而上,拂过林梢木蕊,卷到熊耳山茂密葱木中的一所凉亭上。

这是须弥窟。

须弥窟地处山北,与饮光窟比邻而居,中间隔了一道墙。

须弥窟的楼院布局也极为简单,面北正中心是一座长两丈七、宽一丈八的阶梯式亭台,梯有两层,将亭内空间等分成三块,亭檐延长开阔,挡去雨雪的溅射,梁上四周悬着一圈竹帘,可收可放,亭前有一块石头,上面凿着“千沙界”三个大字。在“界”字右下方还有两个朱红小字,是为“须弥”。

山中景致四季变换,本就是难得的风景,不可浪费——因此,这名为“千沙界”的阶亭就成了须弥窟部众的议事之地。大事小事尽在千沙界,无一例外。又因为四周开阔,放眼望去一览无余,就算你想在亭子里偷偷谋划些阴谋诡计,也不怕被人躲在墙角偷听了去,免了东窗事发的尴尬,甚善。

千沙界东边是“嘲风弄月楼”,须弥窟主司空乱斩所居,西边是“笑乐院”,部众居所,笑乐院里又分两院,“笑院”住女子,“乐院”住男子。

霞光满天的时候,力儿捧着自家窟主换下的衣物从嘲风弄月楼走出来时,正好郦虚语步入千沙界,身后跟着双辫侍女少典。

“扶游窟主!”她高兴地跑上前,“我家窟主刚回来不久,正在休息,我去叫……”

一根手指压上力儿唇上,郦虚语笑弯了眼睛,“吵她休息可不好。力儿,你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呢……”

“……”

“好了,你忙你的去吧。少典吵着要过来看你,好好招呼她。”说着,郦虚语将身后的双辫侍女推到力儿前面,自己驾轻就熟进了嘲风弄月楼。

“走,我先把衣服送去后院。”力儿揩了少典往笑乐院走。

少典蹦蹦跳跳跟着,轻问:“须弥窟主什么时候回来的?”

“两个时辰前。一回来就和善友扎进书房里,呐,现在才有空沐浴换衣服。”

“唉,窟主们最近都好忙哦!”

“当然啦,他们在外面忙,烦心事多,我们就要在内、在窟里把一切办得妥妥当当,让他们舒舒服服。这叫……

“攘外必先安内!”

“对,就是那个意思……少典,你有没有……”随着两人隐入笑乐院,说话的声音渐渐淡去。

指尖逗着两颗碧玉葫芦,郦虚语负手慢行,听了她们的话,敛眉一笑。侧耳聆听片刻,她向左侧书房走去。

书房没关门,放轻了脚步走进去,入眼的是一道背对翻书的身影。

锦纱织就的阔袖对襟长袍徐徐垂蔓在地,袖口滑到手肘处,形成曲曲折折的波纹,一双赤足交叠搭在书桌上,身着浅纱罗衣的女子正专注地看着一本书,全然不觉得姿势有点不雅。光洁裸露的脚踝边,趴着一只绿壳小乌龟,只是,壳被主人翻了过来,正四脚乱蹬想用力把自己的肚皮翻下去。

“书中自有颜如玉?”郦虚语走到女子身后。

司空乱斩闻声偏头,视线从书中移开,厌厌倦倦似的抬眼一笑,“我喜欢‘书中自有黄金屋’多一点。”

郦虚语摊摊手,点头。各有所长,各有所喜,她们勿需在鸡毛蒜皮的事上争什么。她直接坐在书桌上,托起小乌龟,歪头,“看什么书?”

“《今贝杂言》。”司空乱斩将书搁在怀里,侧身以手支额,清水双眸里不掩疲色。仅以指尖掩唇打个小小哈欠,声音都是软的:“你有事要告诉我。”

郦虚语扯扯她半湿的长发,开门见山地说:“你上次让我查的那件事,我继续在查,也查了点……啧啧……要不要听?”

“你的重点肯定不是在我‘要不要听’上面。”

“……哎呀,乱斩,你真是个神仙般的人物啊!”

“……”

“安存子去见虎凤二樽,又从他们那里得到消息到桂东堂寻人。这你都知道。你还帮定香把尸体弄到手送回伽蓝。”

“嗯。”她静闻其详。

“四月初六晚上,程鹏书死了。四月初七中午发现尸体。第二天四月初八,友意带了扫农、扫麦上山验尸,喜欢上一名姓白的女子。”

“哦?”她垂眸失笑,想到什么似的摇头,“友意又要伤心了。”

“他哪次不伤心。”对于闵蝴蝶,扶游窟主一笑带过,续道:“也是四月初八,定香当众表示,只要找到一个人,安存子和程鹏书的死就能真相大白。而且,他当天就下山找人去了。”

“去哪里找?”

“不知道。”将小龟原位放回,仍是肚皮向上,郦虚语坦然拍掌,也不怕承认,“定香武功不弱,他如果想刻意隐藏行踪,我们找起来要费点工夫。”

“也就是说他失踪了?”

“他失没失踪我不知道,不过,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重点。”郦虚语侧身换个坐姿,面朝花窗。窗外小院里,落日带来的霞光缕缕如纱,飘然如梦幻。她盯了一会儿,司空乱斩没有催促,交叠赤足静静坐着,等着,“乱斩……你说……”郦虚语幽幽轻喃,“我尊对武林盟主这个称呼有没有兴趣?”

“如果有,早就有了。”

郦虚语轻轻点头,心头推演权衡,片刻之后将话题转回来:“我查到一个半截故事。十一年前,荆州有个姓石的官员被抄家,他被斩首,石家一门二十七口被发配,男为仆,女为奴。不过在发配期间,石夫人和石家小公子被调了包,逃出来了。再往下查,从那些发配到官家为仆的人嘴里,我听到一个好玩的消息。石家祖上有几代是宫廷禁卫……”

“锦衣卫?”

“对。当时的石老爷升了官,又被调出京城,这才慢慢有了家业。他被抄家,也是因为陈年旧事受到牵连。好在他有几个兄弟够义气,帮他把夫人和儿子救了出来。这一救啊——”郦虚语仿起说书先生,剑指遥遥一推,眉飞色舞。

“怎样?”

“……失踪了。”

“……”

“我都说是半截故事了。”

“也许他们隐姓埋名换了地方生活呢。”

“你说得没错。可是据石夫人的丫环……唉,也是受牵连被发配啊,我家部众在景陵知府后院里找到的,她说不仅夫人少爷失去联系,就连救她们出去的石大人的两个兄弟也音信全无。石夫人和儿子逃离时,身上没带任何银两,但是带了一本书。那本书是抄家前石老爷交给石夫人的。交书的时候官兵已经进府了,石夫人匆忙之间将书落在地上,丫环看了一眼,好像是一本剑谱。”顿了顿,扶游窟主双手交握轻轻放在胸口,含情脉脉注视司空乱斩,直到须弥窟主领悟,慢慢起身给她泡茶,这才笑眯眯地继续:“故事断在这里,我们先拉空中间的十一年,转到现在。”

“……”司空乱斩叹气:好在力儿有给她准备煮水的红泥小火炉。

“你的茶不是庸医那边送过来的吧?”

“……不是。”

“那就好,那就好……”郦虚语拍拍胸口,安心坐在她的椅子上,一副准备享受美人煮茶双手捧上的惬意,“虎凤二樽说安存子一直在找十一年前的一名少年,少年肩上有块胎记。我问过石夫人当年的丫环,她说石少爷肩上也有一块胎记,梨形。假设安存子找的是石家少年,那在十一年前,石夫人和儿子逃出去后,肯定遇到过安存子,又或者发生过什么事。但是,他们后来还是分散了,所以安存子要找石家少年。”

将沸水倒入冷壶,待水温略低一些后,举壶低腕,引水成线,冲出一盏清香扑鼻的碧色层绿。她将茶端到郦虚语手边,忽地迸出一声冷笑,“安存子为什么只找少年不找夫人。”语虽有问,调子却是百般的肯定。

郦虚语接过,轻嗅陶醉,“好香,什么茶?”

“九重细雨。”

“噗——”刚入口的茶被郦虚语狂喷出来,幸好她闪得快,没被混了唾沫的茶汁溅到,顺手还救下了刚好翻过身的小乌龟。郦虚语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大叫:“你骗我!”

“骗你什么?”她含冤受屈,莫名其妙。向来只有扶游窟主骗人,哪有人骗扶游窟主的。

“九重细雨不是庸医闲来没事炒的茶吗?”坏蛋乱斩,竟然把庸医的茶煮给她喝,想害她拉肚子是不是?

她抿抿嘴,憋了半天,终是无奈一叹:“这包是扫农炒的。我喝过。”

郦虚语这才收回颤抖指控的手,松下一口气,“吓死我了……”啜口茶,她喃问:“刚才说到哪里?”

“安存子指名找的是少年。”她哼了声,将小乌龟托在手掌上,调子掺进丝丝寒意。这说明安存子早知石夫人已死。

“石家母子是怎样遇到安存子的,我查不出来。没人知道。假如桂东堂的那名下人就是当年的石家少年,为什么安存子见到他之后又离开,然后被人砍了脑袋?还有……”郦虚语眯了眼睛,突然挺直腰和司空乱斩同时道——

“当年救人的两人去了哪里?”

虽然提出了疑问,可她们并不好奇。何况,须弥窟主本就是一个不好江湖是非的人,对江湖事,她一向“可有可无不如无”。

异口同声之后,司空乱斩绾绾袖子,疲惫的双眼中浮上一丝黠色,靠着椅背笑道:“虚语,想不想插手这件事?”

“洗耳恭听。”

“定香找的人只能是石家少年,也就是现在的石唯水。”

“然后?”

“他找石唯水,我们就送他一个石唯水。”

郦虚语玩味地翘起嘴角,半晌未出声。倏地,她放下茶盏扭转身,语调高扬:“乱斩啊乱斩,你怎么就是这么一个神仙般的人物呢!”

……她就当是赞美。

“明明你就不喜欢江湖莽汉的争强斗狠,怎么就这么唯恐天下不乱呢?”扶游窟主好惊叹。

她弯眸一笑,“给伽蓝找麻烦,让他们自己去兜圈子,不是我们应该做的吗?”

“我真要请教一下令尊,他老人家当初为什么给你取‘乱斩’这个名字。”

“可以呀,招魂请教吧。”

郦虚语呛了一下,举袖掩面,甘拜下风。

书房内响起轻笑,浅浅的,哑哑的。窗外,前一刻还灿烂的霞光轻盈流转之间很快沉了下去。今晚又是一个云遮月的夜。

嘴里嘟噜念着“给他一个石唯水”,郦虚语一边喝茶一边摇头,“你逗那个定香护法,不会逗上瘾了吧?当心假戏真做,弄假成真。”

“我现在哪有时间理他。还假戏真做?”弯起的眸子嗔嗔瞪圆,娇媚不自知,“明道的生意我们铺开了,暗道的生意,两年之内我要做出来。你觉得我有时间假戏真做吗?”

我尊曾说过,武力和财力是决定江湖地位的两大利器。郦虚语知道她满门心思都投在七破窟的生意上,可,她仍然端正脸色,郑重其事地问了一句:“定香算什么?”

“他啊……”黑暗的书房里燃起烛火,九螭琉璃灯台上,满盘银烛一支支被点燃,蜿蜒曲折,盘旋如山。灯前,牵衣的女子倦倦一笑,“他是我累极之后的一点乐趣……”

“我不会劝你‘别太累’,不过——”扶游窟主用难得真诚的语调说,“别把一点乐趣当成一份寄托。”

“寄托是什么。”她紧了紧敞开的衣襟,走到书桌边,将翻壳的小乌龟拎起,放回墙边的琉璃水缸里。注视四足滑水的小乌龟,以指腹点点水面,她轻笑,“通幽博士,你说,寄托是什么。”

通幽博士是水中小乌龟的名字。

郦虚语摇头,翻翻桌上的《今贝杂言》,自己取壶为茶续水。吹凉后,见她还在逗小乌龟,不由啧声:“景陵那边的消息我已经安排下去,不出一个月就会看到效果。”

“谢谢。”

“其实我今天来的重点……”扶游窟主摸摸鼻子,“就是想告诉你,定香的事我想插一手,问你同不同意。不过你刚才已经同意了。”

斜眼,睨她。

“没事了,告辞。”

眯眼,继续睨她。

“是我多虑,行啦吧!”

“……走什么。”她抬袖挡住,“少典还在力儿那边,她们谈尽兴了自然会提着灯笼来叫你回去。”

云遮月的夜,无风。

书房内,两道纤细的身影拉拉扯扯,似打似闹,间或,有笑声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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