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此情形，华敏只好来了个自问自答：“只要是人，那他就一定会对死亡存有恐惧感，这是毋庸置疑的。死亡是很正常的现象，但关键在于一个人是否死得其所。司马迁曾经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人活一世，不仅仅是为了每天要吃饭和睡觉，更重要的是要为这个社会、为家庭、为那些对我们寄予厚望的人做出一番实绩来。也就是说，一个人要活出自己的人生价值。我们无法选择生命的开始，也无法选择自己生命的结束，因为在人生的道路上潜伏有许许多多的意外。所以说，我们不应该浪费我们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具体拿你们来说，你们现在就应该全身心地把精力投入到学业当中去，不该你们去想的就别去想，不该你们去做的就不要去做。水到自然渠成，生命的价值在于深度积累后的薄发，不在于空想和冲动……嗨！不好意思，我好像说得太乱了，我也不耽误大家的下课时间了。我再说最后一句，只有通过学习我们才能成长，会学习的人即便是在坏人堆里长大的，他也会成为一个好人。好了，下课！”
台下的这帮人被她说得晕乎乎的，这一声“老师，再见！”也因此而喊得有气无力。
下了晚自习后，赵天波见仍有人戴着口罩在宿舍里晃来晃去。他几次都想说上他们两句，但他都忍住了。
从“非典”疫情开始全面爆发的那时起，赵天波就不曾对其产生过真正意义上的恐惧。这倒不是因为他有一副百毒不侵的体格，也不是因为他看淡了生死，他的这份淡然来自于他的那份自命不凡，他坚信自己不会是一个随随便便就死掉的人。因此，在内心深处，他鄙视这些戴口罩的同学，但他嘴上不说，眼神中也不流露出来。
洗漱完毕后，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饭，于是，他下楼去了食堂……
熄灯铃刚一响过，赵天波冲进了宿舍。
“室长大人又去吃啥好东西了？”门边的一个室友问道。
赵天波从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怪异。他扭过头，然后又伸长了脖子，他见这人原来是戴着口罩在给他讲话。
“你准备就这样睡觉吗？”他问，“你神经病啊？睡觉还戴口罩？你怎么不去买个防毒面具戴上？”
他的这个室友一点也不生气，他隔着口罩对赵天波说道：“我可是独生子啊！我死了家里就断香火了，能不注意点吗？”
“你真有出息……”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赵天波回了他一句。
让我们一起来认识一个人。
这人叫李振涛。这个名字在高二的五个班里几乎是无人不知的——每次的年级统考中，这个名字总是会出现在榜单的头名。李振涛是一个极度内向的人，他不怎么喜欢在公众场合里发言，也不喜欢参加集体活动。在体育课上，同学们都玩得呼天喊地，而他却躲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里埋头苦读。总之，除了学习，他每天几乎无事可做。一个比鹅卵石还要老实的人——这是班里的女生对李振涛的评价。不过，他也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快乐，那便是为了一道难解的题而与人争得面红耳赤、唾沫四溅并取得胜利。每到这个时候，他的脸上绝无丝毫的腼腆之色，他反倒像是一个满腹经纶的雄辩家。
我们已经知道了赵天波的老家所在的那个小山村是个什么样子，知道了这些便有利于我们更好地来了解李振涛。他俩的家其实离得很近，都在同一个镇上，只是不在同一个村里而已。他俩的其中一个不同之处在于，赵天波有一个敢于抗衡命运并最终成功改变了命运的父亲，而李振涛的父亲则不是那样。直到现在，李振涛家里的那台电视机仍然是八年前买的那台十七英寸的黑白电视机。
李振涛的家里共有四口人，除了父母外，他还有一个比他小了两岁的弟弟。他的母亲是一个整日都忙碌于田间地头的农妇，而他的父亲由于在前些年里害过一场重病，因而他只能在附近镇子上的建筑工地上干些杂活。我们可以想象一下，一个每天都被工地上的那些“泥瓦匠”呼来唤去的人需要供养两个孩子上学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他们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一心指望着他俩能够好好读书，将来好有出息。从上小学以来，李振涛便时常会听到父亲说出这样的一句话——“用功读书，只要你们能考上，我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你们去读。”在以前，这句话曾让李振涛深受感动和鼓舞，但他后来却品味到了这句话里的辛酸和苦涩。他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了，他也不是一个傻子，砸锅卖铁能换来几个钱他是很清楚的。
两年前的中考，李振涛是全县的状元。可是，欣喜过后，他的父母很快就犯难了——上高中就意味着上学所需的费用会成倍地增长，而且家里另外还有一个孩子也在上学。尽管家里的生活开支已经压缩得不能再压了，但一年之中家里总得花些钱，再加上两个孩子的花销，父亲所挣到的那点血汗钱早就有了入不敷出的迹象。因而，在那个夏天，李振涛有了弃学的念头，可他没敢说出来，他怕父亲会骂他“没出息、不争气”。没过几天，镇上的高中老师来到了他们的家中，他们说学校可以给李振涛减免一年的学费，这让全家人的眉头为之而舒展了不少。又过了几天，县里的高中老师也来到了他们的家中，他们也说要给李振涛减免一年的学费，这让全家人有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但是，如果去县里上高中，那生活费肯定要比镇上高，而且还路途遥远。在思量了一番后，父母还是决定让李振涛到镇上去上高中。就在他们准备让李振涛去报名时，达海中学的老师来了。李振涛的父母一边听他们介绍学校，一边翻看着他们带来的宣传资料。对于达海这种贵族学校，他们根本就没奢望过李振涛能到那里去上学，他们只是碍于情面才一直都没有说出那句谢绝的话。后来，一个老师拿出了一张光盘，说是让他们看一下学校的实景。李振涛的父亲尴尬地笑了笑，他说家里没有放这东西的机器。就在他准备送客的时候，那位老师说了一句让他们一家四口目瞪口呆的话——“三年学费全免，他只需带上生活费来上学就行了！”就这样，父母决定让李振涛到达海去上高中。那晚，父亲对李振涛说道：“去那里上学还可以顺便到大城市里去见下世面，花这些钱去上市里的名牌高中，这很划算。”
两年后的今天，李振涛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两年的“大城市”生活让他改变了很多，而他心里所装的东西也越来越多。身边的人大多都在谈恋爱，可他却没有，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别人放假后都要回家，可他却待在学校不走——为了节省路费，他每年只在放寒暑假时才会回家；别人每天下了晚自习后都习惯于到食堂里去吃点宵夜，可他却只能回到宿舍“吃牙膏”；别人每天都在谈天论地，相互交流着吃喝玩乐的心得体会，他却保持沉默，静当听众……这些反差使他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但这也增强了他要发奋读书的决心。可是，那些让他蒙羞的东西是不会因为他的刻意回避而放过他的，它们透过他的眼睛和耳朵钻进了他的心里，他也因此而不得安宁。在这两年里，李振涛虽然成功地压制住了它们，可他与它们之间的战争却从未停止过。
这次“五.一”放假，李振涛破例回家了，因为他的父亲因胃病发作而住进了医院。当他赶到县医院时却被告之他的父亲已经出院了，于是他又赶回了家里。对他的归来，父亲显得很不高兴，还责备母亲不该打电话到学校里去找他。
“我没事！这么多年了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休息几天就会好的。你不待在学校里好好读你的书，跑回来做什么？你放心，只要你考得上，我砸锅卖铁也要供你读书……”
听到躺在床上的父亲再次说出这句话时，李振涛的眼泪差点就要掉下来了。
第二天，在父亲的催促下，李振涛回到了学校。到校后，他才知道假期缩短了，而他正好赶上了收假的时间。
而今，回到学校已经有十余天了，但李振涛的心绪仍是起伏不定。这是极其罕见的，以前，他只需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就能将自己的思乡之情抚平，但这一次他却迟迟都无法完成任务。父亲的这次发病像是一场大风刮进了他的心里，而他心里的那座蓄满了水的水库也因此而变得风生水起。面对自己家庭的这种现状，再想想自己如果上了大学后家里所要承担的负重，他便时常会有弃学的念头。在最近的这些日子里，这个念头每到夜里就会紧紧地缠住他，让他睡不着觉，让他明白何为失眠。此外，他还有一个烦恼——他的弟弟就快要参加中考了，以他的成绩考上高中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样一来，另一个难题也就出现了——家里有那个能力同时供养两个高中生上学吗？尽管他在这里并未交过一分钱的学费，但这里的生活费其实比镇上那所高中的学费还要高。更让李振涛感到忧心的是，他的弟弟似乎还很天真，一心只想着读书。这次回家，弟弟曾对他说道：“如果我们两个都考上了大学，那可就太好了！”看着满脸欣喜的弟弟，李振涛痛苦地笑了。
“读书是人生唯一的出路吗？” 在这些天里，李振涛一直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而他的答案则是否定的。
“很多人都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读书并不是人生唯一的出路。我也想继续读书，但我不能再让父母那么累了！如果我的大学梦需要用父母的血汗乃至是生命的安危来做为交换，那我情愿扔掉这个梦想。我已经十八岁了，可以为他们分担生活的重担了。假如我现在真的不读了，父母也许会对我很失望，会很生气，但我却可以让他们少些劳累，少些忧愁，多份健康。我甚至可以这样说，我不读书会让他们多活好几年。爸爸不过才四十出头，但他看起来却是那么的苍老，就像是五十多岁的人似的。他不但有严重的胃病，而且还有哮喘病。天地之间，以忠和孝为最大，眼下我没有什么为国尽忠的机会，那我就该尽孝。如果让他们继续这么劳累下去，我真担心自己熬出头的那一天身边是否还有一对身体健康的父母。如果我家里有钱，那我肯定不会想这些，我会做一个听话的孩子，去读大学，然后去赚钱养家，去报答他们的养育之恩。但是，我的爸妈显然没有那个能力供我上大学，而且我还有一个弟弟。我很清楚家里的经济状况，如果我一心只想着上大学，那我无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是一个用别人的痛苦来换取自己的幸福的卑鄙之人。那样是在逼迫父母，那我也就是一个不孝之徒了。算了吧！认命吧！我不想再这样活下去了……”
几经挣扎和徘徊，李振涛终于在五月中旬的这个晚上的做出了弃学的决定。
他在班里唯一的一个朋友，那个与他同病相怜名叫冯敬的室友在得知他的这个决定后也决意追随他，可他们都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工作。
几天后，冯敬告诉李振涛，他的那个在北方的一家汽车制造厂上班的表哥同意给他们找份活儿干。对李振涛而言，这无疑是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他俩决定明天一早就离开学校。他们要悄悄地离开，不让任何人知道。
晚上，熄灯后的3—11出现了一片少有的宁静。没人打头阵，晚上的嘴仗就打不起来，而那个每晚都必做先锋的赵天波此刻正把自己的脑袋蒙在被子里和别人短信聊天。
过了将近十分钟后，有个人终于忍不住了。
“今晚怎么没有人说话？”他说。
说完，他起身把屋里的同伴给看了个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