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氤氲的雾气就如同水底泛起的泡沫,忽然在漆黑的夜空中破裂,朦胧了月色。
这样的漆黑,这样的长夜,似乎总是能让人想起很多往事。
“沙沙”的展翅声传出,窗前的人将手中的白鸽放飞,一封信笺也将穿过万水千山而去。
可鸽子虽然飞走了,他却还静静地站着。
房里有桌,桌上有杯,杯中有酒——香醇的美酒。
但他的眼中呢?
——他的眼里是不是早已经没有了酒?
——不然他为什么要这么静静地站在窗台,而不是回到桌前大醉痛饮?
酒本是消愁物,可一个人在什么时候会连酒都不想喝?
在他伤心失落的时候?在他春风得意的时候?
不,都不是。是在他需要静一静,想一想的时候。
诡谲的令牌,神秘的连安魂,可怕的巨人,隐藏的密道,突现的镖局……这一切仿佛都是值得细细思索的事情。
但景客来想的却不是这些。
他想得很多很多,多得就好像夜空漫天的星辰,却就是没有想这些事情。
这并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无法控制。
人的感情、人的思绪就好像倾覆在地上的水,会自然而然向着四周不受控制地流淌。
一个人若是真的能够控制自己的思绪,也许他也就没有了任何情感可言。
因为情感本就是一种极为奇妙的东西。
它自由,浪漫,天马行空,时而热烈,时而深沉,当它炙热地迸发的时候,就好像满园玫瑰色的鲜花突然为你绽放,你可以感受到他们的馨香与勃勃生机;但当它低沉压抑的时候,就好像置身一个冰天雪地的寒洞之中,一种极深极深的寒冷立刻席卷而上,几乎要把人的灵魂冻结。
景客来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想到了老板娘,想到了三年前的经历,想到了曾经的朋友……不知不觉间,一股莫名的寒冷也慢慢地蔓上了他的心头。
他终究是个浪子。
浪子并不是不需要家,而只是没有家。
是的,若是能有一个温暖的家,又有几个人真的想做一个浪子?
“你来了?”就在这时,窗前的人影突然一动,扭过了头。
但看到站在门口的女子后,他的脸色却霍然一怔:“紫堇!”
他脸上虽然还在笑,但笑容却多多少少有些生涩,有些怪异,仿佛在笑的时候被人重重地踩了一脚。
“不是我,还能是谁啊?”紫堇撅着嘴,俏生生地站在门口,“我可已经在门口站了很久,看你在想事情,不想打扰你,所以才没有进来。你现在难道不打算请我坐坐?”
景客来回到桌前,伸手相邀,微笑道:“佳人造访,我欢迎还来不及,请。”
他前一刻虽然还在思索着那些让他心里感到寒冷的事情,但这一刻,他却又几乎立刻能笑出来。
也许这便是他独一无二的优点。
当他在人前的时候,绝不会表现出自己伤心低落的一面,因为他既不想让别人失望,也不想让自己失望。
在外人面前,他仿佛永远都是那么地睿智和聪颖,天底下仿佛没有任何烦恼可以困扰他。
可是他心里深埋的伤痛呢?究竟又有几个人知道?
紫堇点点头,莲步轻移,慢慢走近了他,忽然问道:“你难道原本是在等别人?不然见到我为什么那么吃惊?”
景客来道:“我只不过是以为那个小丫头又来找我了。”
紫堇轻咦道:“小丫头?”
“就是陈庄主的女儿。”
“哦……”紫堇的明眸转了转,无奈道:“原来是女儿啊,难怪呢,有些人总是喜欢和她腻在一起,人家想和他说话,都没有办法。”
景客来淡淡地笑道:“别多想,只是那个淘气小鬼自己要缠着我的。”
“哎,我有什么资格多想呢?”叹气声中,紫堇却已经在景客来对面坐下,自酌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喝完一杯酒后,她的面色却居然没有任何的变化。
要知道,陈平拿出来招待客人的,无不都是一等一的陈年好酒。若是不胜酒力的人,仅仅几杯,就足以让其面红耳热。看不出来,这么一个女子,竟然也是推杯换盏的好手。
“喝酒,需要人陪吗?”景客来在来了兴致,眼睛微微发亮。
紫堇巧笑嫣然:“不必,这是苦酒,你喝不惯的。”
“这倒是怪了。我生平喝过蜜酒、花酒、米酒、糖酒,偏偏没喝过苦酒。今天一定得尝尝。”
紫堇停下动作,素手按住酒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苦酒等会儿尝,告诉我,刚刚你放出的鸽子,是用来做什么的?”
景客来怔了怔,笑道:“鸽子嘛……因为鸽肉下酒不错,我打算用这只美貌的雌鸽子去吸引更多的雄鸽子过来。”
听到这句话,紫堇面色已显然有些不愉,长叹了口气:“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这个问题,景客来没有马上作答,他从酒壶中斟了杯酒,抿了一口后,立刻连连咂嘴:“苦,果真很苦。这苦酒当真名不虚传!”
“看来你并不欢迎我。”紫堇脸色一冷,站起身,转身欲走。
“哎,别生气嘛,只是开玩笑。”见到紫堇要走,景客来站起身,忽然拉起了她的手。
也许他本来也并没有打算真的要抓住紫堇的手,可谁知道,他刚刚随随便便的一伸手,却真的拉住了。
是他的运气特别好?还是对方故意让他抓住的?
他没有去想。
因为现在,他忽然已经有些不想放开自己掌心里的这只手——这只纤手柔软而饱满,温暖而细腻,就仿佛一匹细软的江南布帛,一块洁白无瑕的羊脂宝玉。
无论是谁,只要握着这样一只手,都是绝对不忍放开的。
景客来已有些发怔,他的话也慢了半分:“刚刚的鸽子……是用来验证那个镖师身份的……我托朋友查探一下,是否有友顺镖局的齐镖头出镖,应该在一个时辰以后就可以得到消息……”
“这还差不多。”听到解释,紫堇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缓缓地坐回了座位,忽然瞟了景客来一眼,脸色飞红,薄怒道:“你难道想要一直抓着我的手?”
她看起来虽然有些生气的样子,但景客来却听得出她其实并不是在真的生气。
因为如果她真的讨厌他,恐怕早已经极力挣脱,而不是对他说话。
一个美丽的女孩子肯让你握着手,至少不是一件坏事,但景客来终于还是放开了手。
也许他也觉得自己这样拉着一个女孩子的手,似乎并不是很礼貌。
紫堇却还是不依不饶,瞪着眼睛,道:“难道你放手就行了?”
“那我自罚三杯,可好?”这本是一句问句,但说话的功夫,景客来却已经端起了酒杯,毫不犹豫,像是倒酒一样,一连往肚子里倒了三杯。
“这还像点话。”看到他的动作,紫堇脸上眼波一转,终于露出笑容。
景客来也笑了:“我现在也有一个疑问。”
紫堇问道:“什么?”
景客来给紫堇满上酒,微微笑道:“是漫漫长夜把你送到我身旁的吗?”
“不是啊……”听到这个问题,紫堇叹气,忽然收起了笑容,“我是想到明天的事情,有些难以入睡,想来问问你有什么计策。”
景客来摸摸鼻子:“计策吗?事实上,并没有。”
“那你打算怎么办,如果那个令牌的主人真的很厉害呢?这可绝不是儿戏,先前几个武林大户的前车之鉴可就在眼前。到时候,你究竟是战,还是逃?”
说这句话的时候,紫堇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忧虑之色,这件事情,的确不是游戏,她绝不相信,面前这个人真的会一点准备都没有。
可没想到的是,听到这个问题,景客来却忽然轻笑了起来。
他非但在笑,还笑得很轻松,很愉快,仿佛对方只是在问他明天吃什么一样:“这就要看情况了,我素来不喜欢想一些未曾发生的事情——因为我的智,向来只在急中生。”
紫堇脸色突然一沉,抿紧了嘴唇,冷冷道:“哦,那如果我现在告诉你,这杯苦酒里下了毒呢?我刚刚手掩着酒壶的时候,可在里面洒了一些断肠草的粉末。”
“人在天涯,终须断肠……”景客来忽然敲着竹筷,高歌一声,他的歌声悲怆而低沉,仿佛也已经引动了他的心事。
唱完这句,他接着又自己小酌了一杯。
紫堇冷笑:“难道你一点都不害怕吗?”
景客来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笑得却更自如,更畅快:“如果明天真的来了一个妖怪的话——现在能死在你这样的美人手里,我想,我至少还是幸运的。”
紫堇大怒,提高了声音:“你难道真的不怕死吗?要知道,我身上可没有解药!”
景客来摸了摸鼻子,终于悠悠道:“我的确怕死,但是我也知道喝点没有毒的酒,是死不了人的。”
听到这句话,紫堇便已经知道自己的计量被识破了,她不禁撇了撇嘴,娇嗔道:“哼,所以只是说如果嘛,一点都不配合我……别人明明都说景客来景大侠是很会讨女孩子欢心的,但依我看……”
景客来道:“依你看怎么样?”
紫堇道:“依我看,你就是个呆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自己也已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似乎觉得呆子这个词很有趣,很新奇。
“呆子?”景客来怔了怔,也不禁低低地笑道:“有趣,有趣,我认识那么多人,却还从没有人夸过我是个呆子。”
紫堇道:“那你是不是很高兴?”
景客来道:“高兴极了!”
紫堇眼睛转了转,道:“那你可有什么奖励?”
景客来道:“只有一种奖励?”
紫堇道:“什么?”
景客来眼中放出光芒,道:“借花献佛,请你喝酒。”
紫堇想了想,道:“好!”
说完这句话,她就端起酒杯,和景客来你一杯,我一杯地对着喝。
他们虽然没有再说话,但这一刻,却都仿佛已经明白对方的心意。
——莫使金樽空对月,他们本就是两个寂寞的人,寂寞的人似乎本就不必有太多的言语,他们不必交谈,甚至都不必认识,因为只要有酒,就可以替他们说很多很多的话。
是的,这个世上,如果有一个人能陪着你不声不响地喝酒,岂非也是一件乐事?
可喝了五杯以后,紫堇却又忽然站起身,脸上带着一抹醉人的嫣红,轻轻道:“不行了,我不能再喝了。”
景客来诧异道:“为什么?酒还很多,你好像也还没有醉。”
紫堇道:“我虽然没有醉,但我怕。”
景客来道:“你怕什么?”
紫堇眼波流转,看了景客来一眼,吃吃说道:“我怕你这个呆子喝多了以后……会做坏事……”
这句话也许本不是对景客来说的,而是对她自己说的。但说完这句话以后,她就好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飞红着脸,飞快地出了房间。
这一次,景客来没有阻拦,只是怔怔地坐着,一句话也没说。
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独特的香气,让他兀自出神了一会儿。
他现在又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
过了一个时辰,等到鸽子的振翅声重又在窗口响起,景客来取下回信,看了看,才缓步走出客房。
外面的客房里大多已经灭了灯,却犹有寥寥几间还亮着灯。
——在这漫漫的长夜,他们为什么还亮着灯,是不是他们也有一些心事,才难以入睡?
陈庄主的房间在二楼,也许是认为客栈内危险比较少,护卫都在客栈外面巡夜,内部的守护反而松懈。
这也就导致在二楼陈庄主的窗柩前,此刻正伏着一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咚咚咚”,一颗石子在地面上连续弹跳几下,才落到那个影子身边。
那个影子吓了一下,转过身,看到是景客来,才舒了一口气,低声:“嘘,别出声。”
景客来有些好奇她的举动,凑到窗柩前,也向里面窥视。
“咳……”窗纸内,只见陈平捂着胸口剧烈咳嗽着,原本苍白的脸竟已变得通红,仿佛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刘管家轻轻抚着他的后背,焦急道:“老爷,看起来京师于神医开的药也不顶什么用啊!眼睁睁地看着您的身体每况愈下,这可怎么是好!”
陈平大口喘息了几声,勉强摆了摆手,道:“咳……是福总是福,是祸躲不过……明天的事情还不一定扛得住,我身体……我身体的事情便以后再说吧……你们也回去休息吧。”
“哎,老爷还是要以身体为重。”刘管家一边叹气,一边收拾好桌上的药瓶,放进木盘,躬身道:“那我先离开了,老爷您早些休息。”
看到这里,陈芯连忙拉起景客来,躲进过道。
直到刘管家走远了,她才黯然道:“你也看到了,我爹爹近来身体非常不好……很多名医都看过了,但都没有任何好转。”
景客来奇道:“诊断出是什么病了吗?”
少女苦涩地摇着头:“只是身体虚弱,但就是找不出原因。身体虚弱当然是没道理的,我父亲在身体调理上一向很讲究,也很注意养生。”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概是一年之前。”
“恩……”景客来沉吟起来。
“你懂医术吗?”
景客来摇摇头:“不懂。”
“唉……”
景客来又皱起眉头:“我有一个问题,以你的身份,明明可以直接进去,为什么却要躲在门外偷看?”
少女低低道:“一个你最亲近的人生病了,却又不想让你担心。那么身为他最亲近的人,也不应该让他难过。”
“恩,我懂了。”景客来沉声,看着她的眼神中已经多了一些赞许之色——这个少女果然并不是真的那么顽劣,她以前之所以会做出那些事情,或许只是没有人教她一些做人的道理吧。
他点了点她光洁的额头,问道:“看在你心情这么差的份上,我请你看一出戏,怎么样?”
“戏?”
“不错,一出好戏,想的话,就跟我来。”说着,景客来已经站起身,走回自己房间。
少女怔了怔,急忙紧紧跟了上去。
蜡烛一截一截地缩短,蜡泪已经堆积了厚厚一层。
景客来晃了晃酒杯,脸上微带醉意,眼前眯起,好像连面前坐着的是谁都已经分不清楚,举杯高歌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有苦明日说……”
唱到这里,他忽然看向少女,大着舌头道:“你……难道真的不喝酒吗?”
少女没好气道:“不喝!”
景客来托起酒杯,曼声低吟道:“酒可是好东西啊……”
少女忍不住怒喝道:“不喝!你说的好戏,到底还要等多久?”
“不……不急,快了……快开始了。”景客来摇摇头,说完这句话,又醉醺醺地抿了口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