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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比翼

哗啦!

一盆冷水泼面而来,刺激着昏沉的意识逐渐苏醒,于默再度睁开了眼,入目竟是蛇般妖舞的火光!

浇了油的火盆搁在这个阴暗的密室中,燃烧的火光映照着四面斑驳墙壁上挂的刑具镣铐,烙铁烧红在火盆里,老虎凳横在中间,滚钉板竖在墙角,两个手持刺钩铁鞭的衙役站在反锁了的门两侧——这里,是衙门地牢的刑房,捉拿后在押的命案疑犯,若是身份背景不同与市井贩夫,案子若是牵涉到达官显贵,那么这类疑犯,通常会被带到这衙门地牢的刑室之中,由县太爷深夜提审私查。

于默手脚上已被镣铐锁住,醒来时从地上吃力爬起,稍一抬头,便看到刑房密室里一张案牍,提审案犯的县太爷赫然坐在那里,面色不善,呼喝着,命左右衙役用冷水泼醒疑犯后,一拍惊堂木,厉声喝问犯人:“好个刁民!穆大善人平日待你不薄,你竟恩将仇报,杀人女!你这厮可知罪?”

“知罪?我犯了什么罪?为何大人要将我带来此处?”于默捧着头,感觉后脑勺阵阵揪痛,有些头昏脑涨,“草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好呀,想跟本老爷打马虎眼,装糊涂是吧?”“砰”的一声,县太爷一拍案牍,喝令:“带人证进来,与他当面对质!”

哐啷——

门一开,衙役领了个人进来。

这人一进刑房,打眼瞄见那满室刑具,浑身一哆嗦,扑通跪在了县太爷面前。

“你,抬起头来看着本老爷。”县太爷见带来个人证,却被吓得浑身哆嗦、话也讲不出来,不由得稍许缓和了脸色,问道:“你姓甚名谁,在穆府做何差事?”

“小小小小……小人阿财,在穆府是个下人,端水送茶,给小姐修剪园圃里的花花草草……是个花把势!”青衣小帽的仆役小厮,被人使唤惯了,低头哈腰还得赔笑的样子,带了几分虚情假意的讨好。

“原来是个花匠!”县太爷腆着大肚子,翘高下巴,示意这下人快快道来,“阿财,你把你在小姐房中所窥视到的一切,老老实实讲与本老爷听!”

“阿财?!”小厮一进来就把头压得低低的,于默跪在一旁,原本没有瞧清来的是谁,此刻听了“阿财”这名儿,他神色猝变,猛地伸手指住了那小厮,万分惊骇地问:“是你?是你!就是你……”

“没错!就是我!”被人一指,阿财突然抬头瞪着他,阴阴发笑,“是我亲眼目睹你心怀不轨,入夜时分避过穆府下人耳目,偷偷摸进穆小姐房中,逼穆小姐就范,遭其抵抗后行凶杀人!”

“什、什么?!”恶人先告状,遭人倒打一耙,斯文儒雅的书生顿时懵了,口中吃吃道:“你、你胡说八道……杀人的明明……”

“明明就是你!”阿财反手戳向他的鼻子,“当夜我在穆小姐闺阁外的园圃里捣腾那株兰花,听到房中有异样动静,好奇之下,悄悄走到窗台边,趴着窗子往里看到房中可怕的一幕——穆老爷的准女婿夜入穆小姐闺房内室,图谋不轨,穆小姐反抗你时,你用匕首插进她胸口,令她当场毙命!血案发生,我便是人证,亲眼目睹你的所作所为,岂容得你狡辩抵赖!”

“住口!”

当对方把手戳到眼前时,于默反而捉到了把柄,瞅准了他手背上那道被花瓶碎片划出的伤口,大声驳斥:“潜入穆小姐房中行凶之人分明是你!你杀人之后来不及逃出门便被我撞个正着,见罪行败露,于是你一不做而不休,索性抡起花瓶砸昏我,而后反咬一口,让我来当你的替罪羔羊,信口雌黄,颠倒黑白!只可惜,你手背上留下了抡花瓶暗算我时,被花瓶碎片划破的伤口!”问心无愧,他昂首挺胸面对审案子的官老爷,朗声道:“草民所讲字字属实,大人如若不信,可以当堂验证他手背上的伤口!”

对着疑犯坦然无惧的目光,县太爷沉吟片刻,转而望向人证,“阿财,你把那只手背伸上前来,让本大人瞧瞧。”

“大、大人……”阿财拉长袖子掩住手背,抬袖擦着脑门子上不停冒出的冷汗,还不忘冲县老爷挤出丝阿谀奉承的假笑,“大人万莫听信这厮所讲,小的只是穆府小小一个小人,平日里谨言慎行,生怕惹主子不开心,连得罪主子的胆子都没有,又怎会去杀人?这厮忒奸诈,满口胡言、颠倒是非!不错……”话声微顿,他竟猛地撩起袖子,把手背的伤口露出来给大人过目,“不错,小人手背上的伤口的确是在穆小姐房中所伤,那是因为小人亲眼目睹少主子被人所杀,行凶之人又将逃之夭夭,小人不顾一切冲进房中阻拦,与凶犯扭打时所受的伤!”

“嗯!”人证所言听来确是有理,县太爷点点头,“本府衙役可为你佐证——是你亲手擒住凶犯,并使得命案现场没有遭受破坏。”

“大人!草民冤枉!”于默真个急了,双膝跪地,往前挪移几尺,额头咚然叩地,掏心挖肺地述说:“草民与穆家无冤无仇,相反,穆老爷与我有恩,我与穆小姐又有婚约在身,我有什么道理去杀害恩人之女、杀害我未来的娘子?于情于理,草民都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来!草民是被歹人诬陷,请大人明鉴!莫要冤枉了好人!”

“你与穆家的确无仇无怨!”疑犯说得也有道理,县太爷又点了点头,而后,自个也有些糊涂了,看看人证,又看看疑犯,竟冲这二人问道:“他说是你杀的人,你又说是他杀的人,哎呀呀,你二人,究竟哪个说的是真话,哪个说的是假话?”

“大人明鉴!”案子由县太爷来审,知书达理的读书人自然把洗清冤屈的希望寄托在官老爷身上,磕个响头,盼着大人能断案如神。

“大人!”黄鼠狼的习性自然嗅得出官老爷几分糊涂的味道,阿财如贼鼠般闪烁不定的目光一转,有了主意,随即掏出一封蜡封的书信呈给大人过目,“小的还有物证!”

接来书信,拆开一看,县太爷的脸色可就变了,“这、这是悔婚书?!”

陡然心惊,于默这才发觉身上所藏的那封悔婚书已然落入了他人之手。

“不错,正是穆府这位上门女婿的悔婚书!”阿财拿这悔婚书来大作文章,“小人虽是大字不识几个,却也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毁了长辈订下的婚约,便是忤逆不孝,门楣之耻!穆老爷怎容得他退了这门亲,让穆小姐有何颜面面对小镇上的流言蜚语?”

“于公子啊,多少人想来当穆大善人的上门女婿,你为何偏要毁了这婚约?”县太爷也想不通了,“你不是拿了穆大善人的举荐信,进京赶考去了吗?朝廷尚未放榜,你怎的半途折返,给穆小姐送这悔婚书来了?”

“大、大人……”不擅欺诈狡辩,于默噎着声沉默了片刻,把心一横,索性挑明了讲,“草民生性淡泊,功名利禄也只是过眼云烟,人生得意,莫过于真爱一回,携爱妻云游山水之间,直到夕阳西下,还能与她冲泡寿眉,赏得晚霞醉人之景!”

“呃……”喝的墨水不够多,好在这官位还能用钱换来坐坐,只是听这读书人用庄子口吻表白了一番,县太爷便在云里雾里,摸不着北,“他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一旁衙役倒是回了个声:“听于公子的言外之意,似乎是放弃了考取功名,在山水之间另寻了一位爱妻。”

“什么?!”县太爷脑门子上根根青筋抽动起来,“你这厮是去另结新欢,因而写下悔婚书,完全忘恩负意了?!”

“大人……我与穆小姐并无惺惺相惜之情……”

“大人!这厮嘴里说得再怎么好听,事实就只有一个!”阿财见时机成熟,忙在火上猛浇油,抢着嚷嚷道,“这厮厌烦了穆小姐,便在外面寻花问柳,花光了进京赶考所带的盘缠,又像只狗一样寻回主人家,得知穆老爷老年丧子后,把穆府的金库钥匙交由自己唯一的女儿来掌管,他便心生歹念,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杀了穆小姐,夺来钥匙,窃走穆府金库里的金砖财宝,想来个一劳永逸!”

“胡说!你胡说……”

于默气得浑身发抖,在这奸诈小人面前,平日文静惯了的读书人此刻便显得口拙。

“穆府金库?”人证所言漏洞百出,平素审案积累过经验之人理当能够听出这金库金砖财宝仅凭一人之力如何搬运得走?何况疑犯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身上又未搜出金库钥匙,刚回到穆府的他还有何空暇来搬运财物?所谓的谋财害命,实在经不起推理细敲!县太爷该糊涂的时候,却不糊涂了,一听到“金库财宝”之说,便留了个心眼,冲肃立左右的衙役暗暗使了个眼色,衙役心领神会,忙弯腰凑到大人耳根子旁,小小声地说:“穆府金库遭窃一事,由来已久,金库里金银之物时常被盗,穆老爷怀疑的是家贼!家里事,他便不愿被外人知晓,怕失了颜面,被人笑话个管教不严。”

县太爷“哦”了一声,也小小声地问:“命案发生后,可有派人去查点金库账目?”

“回大人的话,查了,金库里陆陆续续的,总共被人盗走了两大箱子的金砖,价值不菲哪!”

衙役与老爷咬了一阵子耳朵,跪在底下的疑犯与人证便瞧得官老爷突然蹦了起来,脱口惊呼了声:“两大箱子?!”金砖哪,这得多少钱哪!

“好个白眼狼,当真是来谋财害命的!”“砰”的一声,县太爷勃然大怒,拍案呵斥,“本老爷适才还与穆大善人在茶楼品茗,你这厮竟趁虚摸进穆小姐闺阁,心生歹念,犯下血案,夺人性命!穆大善人中年丧子,而今又失去了掌上明珠,悲痛之情自不待言!不料,夺他女儿性命的竟是他青睐有加的未来女婿、百般提携的门生!

“于默!你这厮当真是人面兽心,罪大恶极!无须大善人额外交代,这案子,本老爷绝不心慈手软、绝不宽贷!你若是不招,本老爷就让你尝尝这满室酷刑!”

官老爷义愤填膺,说完了冠冕堂皇的话,竟已容不得疑犯再多说一字半句,便冲着左右衙役喝令:“来呀,将犯人吊到柱上——打!给我狠狠地打!”

衙役拖了人犯绑到柱上,用浸了盐水、带有倒钩的鞭子来伺候,鞭子抽到肉身上的声响混合着人犯的惨叫声,震得阿财心口扑通通地跳,看那皮开肉绽的惨状,他打心窝里打哆嗦,炸麻了头皮,支吾着问:“大、大、大……大人,小小小……小人可以走了吗?”

“犯人认罪招供之前,你还不可以走!”县太爷背剪着双手,施施然地往外走,走出门外,才传回来一句:“来人,请穆府花匠移步班房,拿酒菜好生招待!”

班房?!

这官老爷是真个糊涂了,还是装了个糊涂?怎的将人证也当成犯人看押到班房去?

阿财满腹疑惑,却不敢吱声,见用刑的那位这就要尝到烧红的烙铁的滋味了,他哆嗦着,急忙跟着衙役乖乖去了班房。

在班房里蹲着,阿财心怀忐忑地等了三炷香的工夫,只听“嘎吱”一声,栅栏门开了,狱卒送了饭菜来,有酒有肉,饿了一晚上的他倒也不客气,扑过去用手抓了肉就往嘴里塞,再咕咚咕咚灌几口酒,蜡黄的脸皮泛了红,整个人也就轻飘飘起来,感觉这房顶都开始打转,什么东西都在眼前晃动得厉害,没等他伸手扶住墙,两只脚就软了下去,咕咚一声,一头栽倒在地,魂儿也优哉游哉飞到了九重天外。

醉酒容易,醒酒难。

也不知过了多久,等这位的魂儿飘忽忽地附身回来,猛一睁眼,就被牢笼上方那扇小小铁窗外透进来的阳光刺住了眼睛,眯着眼摇摇晃晃地站起,拍拍昏沉的脑袋,他嘴里头咕哝一声:“天都亮了?”

“这酒叫三日醉,你可醉了不止三日,感觉可好?”牢笼外头,早先送来酒菜的那名狱卒正瞅着他。

“三日醉?!”阿财愣了愣,估摸着有些不对劲了,忙问:“为啥子让我喝这酒?”

“没法子,穆府血案中提到的犯人偏是个读书人,一颗死脑筋,挨了酷刑也不松口,人犯不肯认罪,县太爷自然还得盛情挽留人证,好在书生经这三日折腾也吃不消了,闷葫芦开窍,好歹在认罪书上按了手印……”

狱卒话犹未完,阿财抢着问:“所以我可以走了?”

认罪书上的手印八成是在酷刑伺候下被强行按下去的,但,无论如何,人犯也算是“招供”了,人证就不需要再留在此地了吧?

“你急什么,县太爷还没发话呢!”

官老爷没有点头,就算是只苍蝇也飞不出这牢笼。狱卒手中把玩着一支金钗,要笑不笑地冲囚禁在牢笼里的人说道:“倒是有人找到这里来,原本指名要见认罪被判‘斩立决’的那个死囚的,不过,照着规矩,死囚可不是想见就能见的!那小娘子就改口说要来见你这人证,看她风尘仆仆赶到此地,言辞恳切地央求差爷,差爷心软,就让她与你见上一面吧!”

想见这牢狱里的人,自然得打点些东西贿赂狱卒,口头上说是“心软”,明眼人却瞧得见狱卒手中那支金钗,心中自是亮堂了。阿财便喜出望外地扑到栅栏门前,兴冲冲地唤了声:“箩儿?是箩儿来见我了吗?是你吗,箩儿!”

狱卒打开了牢笼的栅栏门,侧身让路时,原本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素衣女子便走了进来,手中还拎着个包袱,脚上穿的鞋在路途跋涉中已磨穿了鞋底,脸上还挂着汗水,果然是风尘仆仆的模样。

“进去吧,有话快点讲,不要耽搁太久!”探监有时限,狱卒叮咛一声,关上栅栏门,将两人一同锁在了牢笼之中,而后走开。

“你、你是谁?”看着眼前这个素衣素颜的布衣女子,阿财很是纳闷:他与她分明是不相熟的人,素未谋面!

来的人盯着他看了片刻,猝然开了口,一字一字道:“我家夫婿是个文静的读书人,平日寡言少语,与世无争,绝不会做出谋财害命这等丧尽天良的事!”说着说着,她眼圈儿一红,便哽咽了起来,“请这位壮士大发慈悲,在官老爷面前摸着良心说句实在话,如能助我夫婿洗脱冤情,民女愿倾尽所有报答你的大恩大德!”

“你是他娘子啊?”阿财斜眼瞅着她,“该说你是愚顽呢还是太痴心?你家汉子杀了人,就得以命偿命!”

“不!我不信!”

十日期限已过,一路寻夫寻到了此地的招娣,却在城门口看到衙门贴出的告示,惊见告示上绘了默的面容,认罪状上清晰描述了他所犯下的罪行,当众多围观的人纷纷吐着唾沫、唾弃这“人面兽心”的凶犯时,招娣却被衙门告示上朱砂圈出的“斩立决”三个字惊得魂不附体,失魂落魄般走上大街,听得周遭百姓议论之声,逐渐明了事情经过,便径直奔了衙门而来,不管旁人怎样议论,她始终不相信默会做出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几次击鼓鸣冤,却被衙役挥棒驱逐,千方百计想要见默一面,又被狱卒阻拦,无奈只得给狱卒些好处,用拜堂当日于默亲手为她插戴上的那支金钗换得与人证见面的机会。怎料见了这人证,却又受此打击,“默不会做那样的事,你为何要诬告好人?”

“诬告?!”阿财像被踩到了尾巴,跳起脚来骂咧,“我看你是吃饱了撑着,多管闲事来的!”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老子没空跟你在这儿瞎唠磕,你呀,赶紧找别家汉,趁早改嫁,免得披麻戴孝当个寡妇给人看笑话!”

“你、你……”这世道,当真会有这等落井下石、看人笑话的奸诈小人,那油滑奸笑的嘴脸令人心生反感,无奈一个身在异乡、举目无亲的弱女子招惹不得这种小人,只在心中怀了一丝希冀,相信这人总还有一点良知,便恳切企求:“亲眼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草率断案岂不枉送了一条无辜的性命?请你与我一同面见大人,请他细细斟酌这案这疑点,翻案再审!”

“你烦不烦哪?”这女子当真有几分韧性,竟百般纠缠,缠得心中有鬼的人急急闪躲到角落,一个劲地挥手驱赶,“走走走,老子没空理你!”

“你方才口唤‘箩儿’,必定也有所爱之人!”银牙一挫,双膝砰然跪地,挪移上前,招娣如同溺水的人儿瞧见一根救命稻草便使劲揪着不放一般,揪住了他的裤脚,诚心恳求,“将心比心,你如何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所爱蒙冤受罪还要离你而去?求你!求你道出真相,还我夫婿一个清白……”

“你烦够了没!”恼羞成怒,阿财正要踹出一脚,将烦人的人踢开,低头时却见那张梨花带雨的面容,竟是如此的楚楚动人,心口便咚咚急跳两下,瞬间萌生了邪念,他打嗓子眼里发出黄鼠狼般的奸笑,眯眼看她时,竟伸手往她脸上摸去,“我说小娘子呀,想请人帮忙,总得先给点好处,让人尝点甜头吧?”

“你做什么?!”陡然一惊,招娣猛地拍开摸到脸上来的那只令人恶心的手,霍地站起,柔中带韧的细柳眉一挑,“啪”的一声,毫不犹豫地赏人一巴掌,痛骂:“小人!十足的小人!”

想不到,今日遭遇的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她又何须浪费精力在这小人身上?赏出一巴掌后,她转身便要走,不料竟被这小人从后面扑上,抱住了腰。

“想走,可没那么容易!”脸上挨了巴掌,火辣辣犹如吞了颗火栗子的感觉,令他腾然冒了心火,恶向胆边生,猛地扑了上去。

“来人,让我出去!快让我出去!”

她放声疾呼,却唤不到狱卒出现,扭扯挣扎之间,一片衣裙竟被撕开,惊慌之下,她张口便咬,恰巧咬在阿财受过伤的那只手背上。

“哎哟”一声痛呼,阿财吃痛地跳起脚来,发了狠地拽住她的头发,往墙上猛撞她的额头,看她头破血流、脸色发青地倒下身去,他还不解气,又往她小腹猛踹一脚,这一脚下去,可真个出事了,只见那裙布底下竟缓缓淌出大摊血来,他一愣,忙缩脚退到了角落。

“怎么回事?”姗姗来迟的狱卒打开了牢笼的门,见此情形,也只是稍稍皱了下眉头,嘴里咕哝,“就不让人得个安生?”

“差差差……差爷,是这凶婆娘先咬我的,你看,小人的手背都被她咬出血了!”阿财扁了扁嘴,装可怜。

“得了、得了,来个人,帮忙把这晕死的人抬出去,丢到挨了药铺子的胡同里。”接受贿赂,私自放人进来探监,狱卒自是怕把事情闹大,能遮掩的就索性遮掩了。

唤了同伴进来,抬走昏迷中的人时,裙布里滴下的血渍,让狱卒头头皱紧了眉头,忍不住叹口气:“这人竟是怀了孩子的,可惜啊,腹中那块肉是保不住了。”难怪这女子如此着急地寻夫寻到此地,只可惜孩子尚未出世,便遭此风波,连娃儿都惨遭夭折,注定了是有缘无分哪!

看着那女子被人抬走,狱卒回过头来看那行凶之人,他倒好,这会儿竟是胃口极佳,饿了三天,只顾埋头大嚼牢里头送的牢饭,压根不管他人死活,自私自利,便是这个嘴脸了。

哐啷——

班房外面那道铁门开了,两名衙役拖着个浑身斑斑血渍的囚犯走下阶梯,一路将人拖到看押着阿财的那个牢笼前,打开栅栏门,把受刑后奄奄一息的囚犯推了进去,推跌在干草堆上,又冲狱卒招呼一声:“给他些吃的,行刑前的最后一顿,让他吃点香的喝点辣的,记着人世走过一遭的个中滋味。”

等到狱卒端了饭菜进来时,衙役又指了指呆愣在一旁的那个人证,喝令:“你,出来!”

原本捧着碗筷埋头大嚼的阿财,眼瞅着刑房里严刑拷问了这么多天的犯人被套上死囚的囚衣押了进来,瞅着这人浑身伤痕累累、血渍斑斑的模样,当真吓到了他,连手里的筷子都掉了下去,有些心虚地退缩到了角落,此刻被衙役点到名,才站起身来,小心地绕过瘫倒在地的死囚,正想往外走,却不料又被人揪住了裤脚,低头一看,心腔儿里一哆嗦——抓住他的不是别人,正是被酷刑折磨得遍体鳞伤的于默!

“……是、你……杀、人、的……是、你……”

被木棍夹得血淋淋的双手,奋力抓住了真凶的裤脚,于默吃力地抬起头来,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每说一个字,嘴里便吐出口血来。

“不不不不不……”看到这人被整成如此的惨状,阿财更是怕的厉害,生怕这人再多说一字半句,自己便要遭殃,他目光闪烁着往衙役那边一瞄,趁人不注意,忙蹲下身来,他脸上显露出阴毒的表情,压低嗓门在于默耳边撂下句狠话:“我方才见过你娘子,瞧见没,我手背上这齿印可是她留下的,我心里头正琢磨着,该不该跟县太爷再说一句——杀穆小姐,窃取穆府财物,其实都是你娘子的主意,是她怂恿你这么做的,你夫妻二人狼狈为奸、里应外合,犯下这滔天罪行,理当二人同时被推上断头台,掉脑袋去!”

“你!你……”

于默突然浑身抽搐起来,嘴里一道血箭喷出。

“不想让她陪你一起死,就乖乖地当老子的替死鬼去!”

奸诈阴毒的话语,一字字如利箭穿心,于默颤抖着双手,终是一点点地松开了他的裤脚,眼睁睁地看着命案元凶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眼睛里痛苦之色逐渐褪去,当狱卒把一碗送行酒递到他眼前时,他于是,沉默着,颤手接过,混合着血喝下了这苦酒,眼里便只剩了空洞——认命接受这不公的待遇后,心已成灰般的冷寂与空洞!

哐啷一声,班房外那道铁门重又关闭,铁门里只剩了无尽的黑暗,铁门外却恰是阳光灿烂的午时,一道门,当真是区隔出两重天!

走出班房,阿财满心雀跃,“我可以回家了?”跟随衙役走着走着,他又觉不对劲了,“这、这是去哪儿?”

前方领路的衙役头也不回,答:“县太爷要见你。”

“什、什么事?”心中忐忑难安,却无人给他答案,只得乖乖随着衙役走到衙门后院那曲廊尽头一间斗室里。

见了官老爷,听得这位县太爷眉开眼笑地冲他说了句:“花把势呀花把势,本老爷横看竖看,你眼睛鼻子就没一个地方长得叫人看了舒心的,还敢在本老爷面前耍花枪,你也不掂量掂量自个的斤两!”

“大、大大大大人何出此言?”阿财心头狂跳,脸上却强装镇定,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假笑,“小人可经受不起大人一句玩笑话!”

“你看本老爷像是有闲工夫与你开玩笑吗?”

“咯”地搁了茶盏,县太爷不急不慢地问:“本老爷问你,你认不认得一个叫箩儿的姑娘?”

“箩……箩儿?!”提心吊胆地点了个头,他隐隐察觉到事态不妙了。

县太爷接着又道:“听说你挺会讨她欢心的,三不五时,就会像个孝子拿银子给她花消,今儿个她用你早前给她的一片金叶子去布庄订做衣裳,那‘叶子’上有个标记没被磨干净,这标记,想必你还认得吧?”说着,掏出片金叶子,往人眼前一晃,金叶子上果有记号,是穆府金库私藏财物上独有的记号,“搬空两大箱子的金砖,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穆小姐身边的小厮自然有机会偷得穆小姐手中掌管的金库钥匙!”顿了顿,话锋一转,又道:“听说你赌瘾很大,前几天刚输给东街赌坊五百两,还不等地痞流氓扛着刀棍寻上门来催债,只隔了一天你就把债给还了……

“五百两哪,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本老爷就纳闷了——你个小小的仆役,一夜之间,哪里来的那么多钱?巧的是,那夜穆府小姐刚好遇害,穆府又丢失了大笔财物,于是本老爷遣人去查,这一查,可真是查出了猫腻——捕快在你家床铺底下搜出把金钥匙,正是穆小姐手中掌管的那把钥匙,纯金打造的,才让你这贪财小人舍不得将它丢弃,也才让本老爷抓到元凶——那夜,赌债负身的你,又去穆小姐闺阁里偷那把钥匙,却不料被穆小姐撞个正着,眼看偷窃行径败露,情急之下你索性杀害了穆家小姐,是也不是?”

“大大大大人……小的知错了……饶命!饶命呀——大人……”

遭人一语揭穿罪行,自知狡辩不得,阿财顿时吓得腿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忙不迭磕头求饶。

“唉,可惜本老爷是该糊涂时又不糊涂了!”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县太爷由衷感叹,“本老爷当个官,一年的俸禄还抵不上你上赌坊疯了一夜输掉的钱!这世道,不公平的事可真个数也数不清哪!”大画轴套小画轴——话里有话!

听出些弦外之音,阿财的两只鼠目可就滴溜溜地打了转,心里头一琢磨,倒也隐隐猜到了官老爷的意思,忙赔笑凑过脸去,小小声地说:“那两大箱子的金砖,小的还藏着,大人若能网开一面,饶小的不死,小的愿将所得财宝,全数孝敬给大人您,还望大人笑纳!”

人证供状里漏洞百出,官老爷好歹也积累过办案经验,真个有心去查,便也查清了案子始末,照例就该把元凶带到堂上或是刑房里严加拷问,此刻,他却偏偏把元凶带到衙门后院自个的厢房里头,几分私心,昭然若揭!阿财也算是真个挠到了县太爷的痒处,马屁拍得恰是时候!

“孺子可教也!”县太爷晃着肥头大耳,俯耳下去,细听了这个明着是人证、暗里头却是命案元凶的穆府花把势所报上的藏金地址,命衙役速速去证实并顺利获取了那满箱子的金砖后,他这才惬意地啜了口香茗,“用钱买命,倒也划算!不过,你杀的不是别人,是本老爷多年至交的老友——穆大善人的女儿,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穆小姐命案里头可以留个人证,官老爷贪赃枉法这事,可不能留下人证!盯着这花把势贼溜的鼠目,县太爷委实不放心,这就叮嘱几个心腹下属:“来呀,请咱们这位朋友赶紧上路,到阳城里头待一阵子,等穆小姐这案子都结了,风声也消停了,再回来不迟!”

不知这阳城在哪里,更不知阳城是有进无出的,只听得官老爷好生安慰几句,阿财也觉很有道理,屁颠屁颠地跟了衙役往门走,一出门,便再也不见回来。

官场里头伪君子的计谋,真小人如何能比?适才,也只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人证”一走,县太爷收敛了笑容,一本正经地问:“时候到了吗?”

“回大人的话,”衙役忙道,“午时三刻,便可行刑!”

“速速将死囚押往刑场——斩立决!”

县太爷披上官服,大步走出门去,俨然一副正义凛然的模样,肥肥的脸绷得严实,不见一丝笑纹。

这案子,也该有个了结了!

日当午。

郊外刑场。

一声响炮,午时三刻的处决时限已到!

凝固了斑驳血渍的断头台上,一袭囚服破破烂烂,碎布里露出鞭痕烙痕,大片血色染红囚服,一支断头香烧到余烬袅袅,断头台上的刽子手高高举起了弯刀,一口酒水喷溅,染了无数鲜血的刀口上寒芒一闪,随着一声“行刑”的指令下达,即将被砍头的死囚抬了一下头,墨般的眸空空洞洞,朱唇边却弯了浅笑,似在向亲人告别!

就在这个时候,却听得刑场外一声凄厉的呼喊……人群中飞起一片缟素……一个穿了缟素丧服、面容苍白憔悴的女子哭喊着飞扑而来,扑到差役横架的钢刀前,泪溅刀刃,声声啼血……

“默——郎——”

呼喊着,刑场外那女子哭得天昏地暗,刑场里的刽子手挥下刀刃的一瞬,一片雪花飘落,接着是两片、三片……雪花悠悠旋洒,白白的,掩盖了断头台上刺目的血色……

“下雪了?!”

官差脸色大变,人群沸反盈天……

六月呵,天空竟飘起了雪花……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六月雪!官老爷,民间有冤情哪!”

挡不住鼓噪骚动着往前涌的人群,差役横架的钢刀“当啷”落地,那片缟素再次飞起,沾了雪花的衣袂飘飘,纤纤人影扑向断头台……

“默——郎——”

一声怆然悲呼,招娣飞身扑向刑场。

“快挡住她,一个个都愣着做什么?速速行刑……”

县太爷气急败坏,一旁师爷却忙着劝道:“六月下雪,罕见之事必由民间传至宫阙,若是惊动了万岁爷……”

一听这话,县太爷可慌了神,“这、这可如何是好?”

“既有冤情,不如暂缓行刑,押回再审……”师爷小声献策,“大人只须打个幌子,改判此案,给上面一个交代即可!”

“……罢了。”县太爷命手下人马偃旗息鼓,押犯人回牢中待审。

一拨人马声势浩荡地来,走时却显得仓促而狼狈,散了人群的刑场里,只剩了个缟素女子,孤零零伫立断头台前,良久、良久……

翌日,衙门里又发了告示,将穆府一案改判——犯人因“失手不慎将人刺死”、而非故意谋杀,应适当减刑,故而将其死刑改判为流放,将犯人流放至屯甲岭境内,幽禁于阳城!

天地万物,有阴阳之分,阳城的“阳”,绝非阳光的“阳”——

这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埋伏着死亡的阴影;这里原本是死人安眠的地宫陵寝,却关押着无数个活人;这里关押着的囚徒,都在心中隐藏着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无法袒露在阳光下的秘密;这里的囚徒日复一日地挣扎在过往的记忆里,心中唯一的希望就是那张“天书”、那张永远也无法被人读懂的天书!这里宛如迷宫……

这里,就是如噩梦般的阳城!

“阳城……不错,我是在阳城……在阳城!”

猛然回忆起了不堪回首的那段往事,所有丢失遗忘在阳城之中的人或事都回到了脑海,头痛的症状减轻,于默缓缓站了起来,看着眼前的一幕——

塔楼顶层,随着牡丹美人团扇由石砖内被拔出,七十六的身影猝然从墙体内穿透而出,如恶狼扑食一般,狰狞了表情,凶狠地猛扑过去,一手狠狠拽拉住了招娣的头发,一手“刷”地亮出匕首、用锋利的剑刃抵在了她白皙的颈项上,锋利的刀刃一点点地往下按压……

“阿财,善恶终有报,你敢一错再错?”

盯着那张犹如黄鼠狼般奸笑的面孔,于默的眼中充满了愤怒、怨恨,可当他把目光转向招娣时,眼睛里只剩了如火般炽烈而灼烫的痛苦,“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到这里来?”她吃了多少的苦,经历了多少的磨难,却始终没有放弃,没有放弃对他的承诺:你若不回,我便去找你!

“不为什么!”只因为……你在这里!

一切苦难终是化作一声轻叹,她笑着流下眼泪,在他问出这句话时,已然知晓他记起了一切,她偏还问了句:“这里,是哪里?”

“这里,是阳城!”他答。

只这短短的话语,却令心有灵犀的两个人同时想明白了一件事——这里是阳城,阳城里所看到的所经历的一切,或许并不真实,因为……阳、城、幻、境!

阿财既已溺死在塔楼一层,那么,这个突然出现的人是谁?这穿墙而出的人……等等,肉体怎能穿墙而出?

心头一动,于默的身影也随之而动,动如脱兔!

“默郎——”

感觉不到匕首压颈的刺痛感,招娣猝然一咬牙,奋力往前冲出,而她背后穿墙而出的七十六果真如泡影一般,消失无踪!

是幻觉!是阳城幻境!

冲破幻象,于默将留在砖头里的那把描绘着枣花女子的团扇拔出的同时,招娣也冲上前来,将手中的牡丹美人扇插回地砖内,合作无间,一气呵成的动作,关闭了幻象,竟又触动了一个机关秘道,塔楼顶层的墙角突然崩塌,招娣脚下一空,整个人如风筝般抛空急坠而下,坠向崩塌的塔楼外那万丈深渊!

这一次的险关,是真?是幻?

腾空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嗖嗖的风声刮过,面颊生痛,招娣踏空往下急坠时,模糊的视线里,赫然看到于默竟纵身一跃,追着她急急跳入万丈深渊。

在空中,他奋力伸手,似乎想抓住她的手,她仰着脸,看到那双沉静如夜的眼睛里跳动的火光。不惧生死磨难,他心中,只在乎她;眼里,也只有她的存在!

死亡变得渺小,而不再可怕,几经努力终于在空中牵握住她的手时,他笑了,唇边轻浅的笑,令她眼角的泪如断了线的珍珠,抛洒在空中。

断头台上背负冤情,却选择了沉默的他,此刻依旧没有半句话,她却在瞬间明了,明白他为何宁死也不去辩解,明白沉默着面对死亡的他,心中羁绊的依然是她!

比翼双飞,便是他与她此时的情形吧?

她亦笑了,意识逐渐模糊时,耳畔却隐隐听得有人在问:你为何如此执着,判定了的案子,偏要来京城刑部击鼓鸣冤?

因为,我不信他们所讲的,只信——我没有爱错人!

刑部门外,招娣站在瓢泼大雨中,已经三天三夜不曾离开,终于盼得刑部那扇紧闭的大门徐徐敞开,当一名浑身上下都罩在一袭白色长袍内的七旬老者佝偻着身躯、慢慢吞吞地走到她面前时,她已分不清自己眼中湿润了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本官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写下诉状,由本官来重审此案,却不能保证能救回你家夫婿;要么本官给你个功德薄、善心册,由你每日行善,当作进入阳城的通行证,终有一日,你便能见到你家夫婿。二者选其一,你做个抉择如何?”

老者白眉轩动,昏花老眼透出几分友善的笑。

“清者自清!民女恳请大人赐予功德簿!”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不争功名利禄,只求人间真爱,你当真相信你的夫婿是这样一个想法?”翻阅过卷宗,案子定性为谋财害命,这个叫于默的书生,果真值得这奇女子来倾尽所有、爱得无怨无悔?

“我信!”

从她坚韧不屈的表情中读到了答案,老者终究还是拿出功德簿,赠给了她。

于是,拿到功德簿的她,束了发冠,换了男装,简装上路后便不曾停下脚步,行行复行行,那日,便来到了青竹镇,在街上偶遇那卖身葬父的女孩,孤苦无助的女孩令她动了恻隐之心,功德簿上再添一桩善事之余,她酝酿已久的策略也在遭遇这女孩之后,终于得以实施——

入夜时分,当女孩精心打扮了自己,敲开了她的房门,站到她床前来,误以为束着发冠、穿着男装的她是个少年郎,要以身相许报答恩德时,她终是开了口:不需要赔上清白身子,你要报恩于我,只须为我做件事。

恩公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

那么,为我死一次,如何?

……

第二日清晨,她的床头枕边,便多了颗面目模糊了的首级,官差来了,翻了行囊,果然发现了那本功德簿,于是,她便坐上了囚车,由人押送着,去了阳城,终是见到了与她失散已久的默郎!

终于……见到他了呵……

哪怕见了面,却要面对死亡!

神仙笑我痴,我笑神仙愚,不食人间烟火,不知情为何物……不知情为何物……

痴也般的笑声里,透着几分苍凉,似是看透了人世炎凉;笑也般的歌声里,透了几分痴顽,不绝如缕,荡在耳畔,使得昏迷中的人儿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竟是一片苍郁丛林,清晨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间洒下,鸟语花香,正是春光明媚时,有两三片桃花花瓣从眼前飘过,她坐起身来,放眼远望,望妻岩所在的那座山峰高高突起,在树林中的她只眺望到了山峰一角——坠落深渊的她为何不在谷底,反而在半山腰的树林之中?

一时之间,她也分不清自己是不是真个脱离了阳城这个苦海,眼前明媚景致是真是幻?

等到她站起身来时,衣衫上缓缓飘落的纸条终于告诉了她一个答案。

纸条上的笔记是出自那位“幽灵使者”之手,那位被她称之为“大人”并以功德簿相赠的幽灵使者,在纸上写道:你们不但通过了塔楼中的种种欲望考验,还将塔楼中那句话改写成了“欲望有休止,情关无尽头”。浴火中炼得真金!倘若情比金坚,又何惧生死磨难?

坠落深渊,亦是阳城之中最后一个考验,虽是一场幻觉一场梦境,但是,此时此刻,本官不得不道声“恭喜”,恭喜你二人闯过关卡,劫后余生,破了阳城无人能出的先例,你与他,从此双宿双飞!

双宿双飞?!莫非……她真个脱离了苦海,离开了阳城?莫非……眼前这明媚景致是真实存在?

指尖开始颤抖,她摸了摸树干,那粗糙的感觉,直到将手指磨疼,才感觉到了真实!

是的,她真个走出了阳城,回到了这自由自在的广阔天地间!

林外清风徐来,风中捎带着熟悉的歌声——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卖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换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车尘马足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林子外,飘来片片桃花花瓣,风起,牵起一片衣袖,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生从那片灼灼艳丽桃花花雾之中,翩翩而来,儒雅温和的气质,似画中谪仙,朱唇边一抹轻浅的笑缕,醉了春风!

“于默——”

长发飞起,招娣像小鸟一样,冲着林外走来的人儿奔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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