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中国的情人节,偏偏这一天成了我的生日,而我几乎是最后一个被告知的人。
秋天的脚步渐快,天气转凉,人就越是想念温暖,于是我开始赖床,当然这也是月麟的特许。
寻常人家三妻四妾,清晨起早向正室问安,向长辈请安,这是规矩,千百年来的女人都是沿着这条规矩走来的,何况是皇宫,规矩更是繁杂。
倒是我这个皇后着实有些创新。
姑姑说她日夜理佛,教我勿扰。
真的是诚心向佛么?还是一种借口?不得而知。
而那些妃嫔至从秦云湘事件后,加上过往她们对我常常是暗里冷嘲热讽,现在皇帝夜夜宿在皇后处,连新来的公主也是新婚之后就被撂在一旁,不予理会,就这样我在她们心中的地位就一下子不知长了几倍,有的开始亡羊补牢对我奉承,有的‘桀骜不驯’始终冷眼看人,期待着风水轮流,有的怯怯懦懦起来时刻提防着下一个倒霉的是自己。
正好我不想看她们,她们也未必是真心想来看我,与其大家坐在一堂说些皮笑肉不笑的话,还不如各自在各自的地方做各自喜欢的事。
于是一切都是你情我愿,只不过是我开口提出,以身体不适为由,月麟同意了,但是他说,‘规矩是祖先立的,平常可不必遵守,但遇到节日就不能懈怠了。’
这我没意见,反正算来一年之中的节日也没几个,偶尔虚伪几天还是可以的,就当生活调味。
只是想起月麟说起‘规矩’二字时一本正经的样子,想起当初他如何打破规矩立两个皇后。规矩,对他而言,从来都不是束缚,却要说什么规矩,不过是借口罢了。
月麟下早朝回来时,我还裹在被窝里思绪纠结。
开在地狱里的花,叫做彼岸花,听说是红色的,朵朵姿态决绝,成为黑暗中一道诡异风景,让人走在往生的路上流连再三。
这样的花是没有人可以具体描述的,见过的人,也已经忘记前生了,何况是几朵花。
不知为何,我总会梦见这样的花,开在冰海雪原,红似血,随风飘摇,笑得诡异,似乎预示着什么。这样的花,我明明是见过的,然而睁开眼的瞬间,脑子里浮现出的是另一个名字。
或许,千红花本就是开在地狱里的。
当这种淋漓尽致的火红不再让我感到温暖时,是不是象征着有什么在慢慢腐烂变质?
可是,是什么会变呢?
我望着窗边那张俊朗的笑颜,是他么?还是他?
见我醒来,月麟状似悠闲地勾起一簇我的头发在指尖玩弄起来,我也暂不理会,继续思索着最近的事和最近的人。
或许是我想得太认真,皱紧的眉泄露了心思,才教他停下手来,转而要来抚平我的额头。
“想什么呢?烦恼不适合你。”
从思绪中回到现实,我故作吃惊,道:“为什么不适合?是人都会有烦恼的,我不过是凡人,怎么逃得了?”
“怎么?难道这里还有让你烦心的事?”
我支起身来,笑道:“你贵为皇帝,无人在你之上,难道你就没有烦恼么?”
他冥思起来,但我却不想让他思索太多,人想多了,没有的事也能被想出来,何况是那些本来就已经有些影子的事呢。
我只好暂时抛却烦恼,故作轻松地说,“好了,别想了,你看你的眉头皱得快像八十多的老头子了,我也不过是没事找事,庸人自扰而已。”
他这才眉间渐平,只是笑得很牵强。
我想是被我一语说中了,皇帝的烦恼啊
“轻儿,知道今天什么日子么?”他突然问道。
我不知所以然,只好一脸茫然相对。
他却像一个得到糖吃的孩子一样傻笑着,“十九年前的今天,上天把你赐予了我。”
我脑子里连续地冒出一长串问号,终于在把这话给回想了三遍后明白了。
他近身过来,温热的气息在我的颈肩扩散。
他说,“今年风调雨顺,天佑我朝,百姓丰衣足食,国库也日渐丰盈,总算得以闲暇,你今年的生辰算是赶得及时,不如就趁此热闹热闹,宫里也平静很久了——”
末了,我刚想张口,他就抢先说道:“不容拒绝。”
其态度坚决,我也只好吞下话语。不过是想说宫里才迎进了新人,典礼才过一个月,算不上平静很久。我不过是想为此稍微辨别下,对什么生辰并无兴趣。
但心里继那个梦境之后开始衍生出一股隐忧。风调雨顺,百姓丰衣足食,国库丰盈——那么——是不是——战争也要开始了呢?
歌舞升平,是不是暴风雨的前兆?
突然耳边一阵瘙痒,他竟起了顽皮心性,抓起我的一小撮头发搔痒起来。
“不许再想其他了,专心想想晚上的热闹吧!”
极其霸道!
不过——他放下戒备,放下身份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个好相处的人。
契合的氛围环绕,我说出了一个联想。
“七月七日有一个古老的传说,你听过没有?”
当他告诉我今天是我生日时,我脑中就冒出了一个传说。
他大半个身子靠在床沿,而我则依偎在他臂弯之间,以一种慵懒的姿势。
“嗯,牛郎织女的故事吧!”
“这天出生的人还真是不幸!”
我的话似乎让他吃了一惊,“为什么这么说,这该是很美妙的巧合,牛郎织女的故事千古传诵,文人墨客也在赞颂着。”
“这的确是个美妙的日子,有情人相聚,当然好了,可是一年只有一个七月七,鹊桥也只在晚上才搭起,天亮之后,依旧是鹊鸟飞,情人散,这天似乎是注定离别不得善终的。”
或许是我说得太感伤,连带着他也跟着若有所思起来。
只是我们各自沉浸之后,他将我围得更紧了,似在承诺什么。
但这个承诺,是他给不起的。
天下下雨,月亮要沉,哪里顾得了人?
七月初七,中国情人节,但在我眼里,它从来不是一个值得情人欢笑的日子。
牛郎和织女,最后所谓的相守,不过是一年一次,三百六十四天的等待,只此一天相聚,这比例未免太渺小了。
这样的爱情,也太悲伤了。
而我竟没有想过这样的悲伤,对我,是注定的。
若我不知今天生日,或许我不信什么命中注定,只是这真不是一个让我欢笑的日子。
这让我在潜意识里不自觉地回到了回忆里,将那些封存起来的,色彩依旧的片段搜寻出来,快乐的,伤心的,感动的,都放映一遍,边看边泪水逆流成河,然后彻底相信命中注定,爱的,不得善终,不爱的,却在相守。
一个突然砸在我头上的生日,一个以生辰为名的筵席,恭贺不断,好礼不断,热闹程度远大于月前的迎亲典礼,这让我坐在嬉闹之中不禁看向那坐在下面的新妃——-小铃子,在我意识里似乎她还是那个想着笑傲江湖的女子,尽管她已经不是女孩,嫁为人妇,很少笑,很少说话,至典礼之后我也再也没有去见过她,或许说我是刻意的,躲着她,也躲着回忆,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让我想起一些我想忘却却又铭记住的东西,其实她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也不用说,甚至她根本就不用出现在我面前,她本身的存在就足以让我控制不住思绪了。我的回忆里,她和他有着斩不断的血脉关联呀!
今晚小铃子亦是面无表情,专心地在这筵席之中静静地守着她眼前的世界,就算偶尔与我目光相撞,也是毫无波动,似乎从未相识,但她却又认得我,只因我们在同一个地方伺候同一个人。这该就是所谓的相识于江湖,相忘于宫廷了。
我总忍不住看她,就算是同月麟,同其他前来恭贺献礼的朝臣说话,我的眼神也是飘移离开本体的。
她送礼的那一幕也总是在我脑中回放着,在众多礼物中,唯有一个红木匣子让我不住地挂心,只因那是她送的,而她送礼时的表情似乎在提醒我什么。
她说,“想来金银珠宝姐姐也见过了,但既是生辰岂能不送礼,这是我从雪域带来几盒特产,心意而已,就怕姐姐闲我怠慢,这些可是别处所没有的,物以稀为贵,在这里也算得上珍贵了。”
她说得不快不慢,有条有理,印象中的仗剑江湖小儿女摇身一变成了端庄贤淑的美妇人。
她既如此说法,何况不论她送什么,或是不送,我打心底也不会怪罪,这本就不被我看作是一个生辰。但处在各自的位置上,应承还是必要的。
“妹妹多虑了,礼轻意重,这比什么都好。”
于是那红木匣子就被我接下了,但拿在手里的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直达心底。犹豫着开与不开,最后还是没有像其他一样当场打开,而是交给宫女暂收。
席间热闹非凡,除却宫中歌、舞姬表演外,有些才艺的妃嫔也在殿中央翩翩起舞,只是她们意不在此,从她们忽而投射在我身边那位身上的眼神就可以看出了,大殿献舞其实不过是鲤鱼跃龙门的手段而已。
当太监高声通报双人剑舞的时候,直到小铃子一身戎装出现在众人中央,我情绪复杂起来。
看她和另外一名女子在殿中央随着乐器的铿锵之声而英姿飒爽地舞起长剑来,仿若看见清秀女子缚着一柄剑,仗剑江湖,历经餐风露宿,却始终不觉疲累,因为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听着长剑破风的声音,我想起她曾经给我描绘的江湖梦,不免又感慨,为何要入宫廷,身不由己并不可怕,怕的是由己地做让人愤恨的事,那样才是不可饶恕。
舞末,双剑合并飞起时,另一名女子突然离近,近到眉目清晰,我顿时惊愕。
难道远至南方,也要旧人相聚?
白露,一个几乎快要淡忘的名字,一个流着血咬牙恨我的女子,她怎么公然出现在此?
我不解地看着小铃子,她们二人齐齐跪下,齐朗声道:“恭贺皇后福寿延年!”
我的视线不住在她们两人之间徘徊着,白露的出现带给我极大的震惊,与其去想她要做什么,不如说她背后的那个人他要做什么?
又是一场未知的阴谋要上演么?
上一场,他所主导的阴谋里,死伤无数,这一次不知又该是谁,而那种眼见死亡如何发生,却无法阻止的悲哀我已经不愿再去经历了,亲人惨死的场景如今还历历在目,如果还要有人倒下的话,那么我第一个吧,伟大也好,自私也好,我不过是一个人而已。
手臂忽被轻扯,我这才收回心神,转而询问身旁人。
“不舒服么?脸怎么这么苍白!”月麟的神情焦急起来。
我以为他一直在以看戏的姿态欣赏着那些有名无实,有实无名及默默无名的女人们的表演,享受着被她们争夺的乐趣。
“头有些晕,可能是着凉了,回去休息休息就好了。”
我借着机会给自己找一个离开的理由。
“那赶紧回去宣太医看看,筵席散了我就过去!”
于是我光明正大地离开,一场名为生辰的筵席其实没有我,它依旧有存在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