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市,我读大学的地方,一个北方的小城。
这里的街上人很少,而且几乎都是年纪很大的老人,就像是金色鱼钩里的老战士。然而他们已不是战士,老的就像街边随处可见的树。我所就读的是当地的一所林业大学,学的园林造景。
这的确是很有园艺气息的地方,绿化带永远修剪的那么惬意,很适合男女学生谈恋爱。满眼的盎然绿意,从某种程度上驱散了我高考失利的郁闷情绪。
和同学去学校附近的公园溜达。公园据说是原来明朝某个王爷的府邸,残余的格局好像也有一点皇家气派,不过,最吸引我们的还是公园里的各种参天古树,盘虬卧龙、造型夸张怪异,仿佛一个个活鬼。
“诶,看那边。”
我顺着同学的手看去,那里有一面九龙壁,画着九条面相很搞笑的龙。在九龙壁面前是很多的,排列整齐的盆栽。盆栽里种植着当地特有的一种矮种柏树。或许是要摆成怪柏的造型吧,总之,这些盆栽给我的感觉真的很怪异。而且周围的味道也很古怪,死气沉沉的,就像是多年无人居住的古宅里的味道,萦绕着一种凄苦的滋味。
一个老头转着核桃,从我们身边路过。他的眼眶凹陷着,像两个干枯的泉眼。但是仔细看去,竟好似微缩下去的鹰眼。他拿着一把大剪刀,仔细地修理着这些古怪的盆栽。
“您好,这些都是您种的?”
老头眼色古怪地看了看我,吐了一口烟,之后转身离开了。
真是奇怪啊。
夜里回到宿舍。同学Z 是本地人,邀请哥几个去他家里嗨。
走在小镇的街道上,看着安逸的一片夜色,心情也痛快了许多。古旧的酒馆亮起灯来,葱叶和鱼油的味道沿着小街弥漫。这里很多的店铺都点燃了一种粗大的红烛,味道就像是焊接用的松蜡。我的眼神忽然落到了一家店铺的门口,就在门边一侧,摆着一盆和公园九龙壁面前一模一样的盆栽。看了一下门脸儿:寿衣、花圈、骨灰盒。
“这个到底是什么啊,Z?”
Z愣了一下,随即压低了声音道:
“不要当街问这些,不吉利。到我家我再告诉你。”
来到了Z的家里,一进门,就闻到了香椿摊鸡蛋的味道。Z的父母是很虔诚实在的人,在客厅里供着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叔叔阿姨忙着做饭,Z拉着我们到他屋子里打牌。
“现在可以告诉我们,那玩意儿……”
Z做了个禁声的手势,道:“对那个态度要尊重。”
他坐在床边儿。喝了一口水,道:“我们这里有个习俗,死刑犯枪毙后烧剩的骨灰不能用盒子盛,要和泥土混合,放在盆里种树。一般都是种这种“驼子柏”,也有有钱的种松树。”
这样啊,怪不得,确实是有些邪气的东西。但是从Z的语气中,我总觉得他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是什么呢?
那天我们玩的很晚才回到宿舍。喝了太多的啤酒,夜里酒意上头,颇有一些兴奋,难以入睡。闲得无聊,打开手机刷刷朋友圈。看了看在Z家拍的极其傻逼的自拍,突然注意到了一个另我毛骨悚然的东西。那是一株死刑犯骨灰种植的盆栽,没有九龙壁面前的那样大,可是样式几乎一模一样,就放在Z家客厅的一角。
他们家曾经出过死刑犯?不会吧,那么朴实的……
我忽然想起白天在街上看到的,摆在白事店旁的死刑犯盆栽。这个东西在当地,似乎是某种精神寄托物。
究竟寄托了什么呢?
带着这个令人担忧的困惑,我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活。
上课,水课,坐在教室里发呆,教课的老师被院里学长称为宋老太太,一个很和蔼的老人。
我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是一株古怪的松树,看上去就像是面目狰狞的怪老头。树枝随着一阵疾风吹过,眼前浮现出一张带着眼镜的男子的面孔,渐渐的,他的面容越来越诡异起来。
他是谁?
突然,我愣了一下,这并非我的幻觉。真的有一个老头从教室窗外一晃而过!
等等,这不就是那个在九龙壁前修剪盆栽的老人吗?他手里握着一把大剪刀,面无表情的盯着我。一股寒意从我的心里生起,整个人就像被扔掉冰窖里似的。
怪老头在外面逛游,他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停留之后,很快又游走到了教室的另一端的宋老太太身上。宋老太太也注意到了,讲课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道:
“今天是校庆,我还有事,下课了,你们都回去吧。”
抱着书和Z出去,途径教室外的那颗古松,突然注意到在树根的地方有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瘦削的、戴着眼镜的中年人。
“这是……”
“老校长。”
老校长?我迟疑了一下。是叫高……可为什么照片放在这里?
“对。”Z说道,“不过……据说他在WG期间被扣了帽子,被自己的学生活活打死。骨灰种了这棵树。”
这样啊。我忽然理解了这座城的老人为何都如此奇怪。那九龙壁就是从前开批斗大会的地方。而那些阴森森的盆栽究竟埋葬了哪些人,我则根本不敢深入去想。
而Z家里的那盆驼子柏,也许就埋葬了他的太爷------一个老知识分子。
在B市的学习生活过得很快,大学必要的志愿时长也使我越来越深入地了解这座小镇。那个特殊的历史时期给这座城打上了极为特殊的印记。随处可见的死刑犯盆栽绝大部分都是那个疯狂年代遗留的荒骨。然而,也有一些是真实的凶犯的骨灰。其中就有一个可怕的“掏肠恶魔”。他的那棵柏树树皮莫名的呈现渗人的红色,摆在十字路口,就像是摆了一个煞阵。
一个清晨,被舍友的谈话声吵醒。仔细听,整条走廊都是细细索索的声音,仿佛人们都在议论着什么。
洗漱完毕,听哥儿几个扯淡,才知道:宋老太太死了。
她死的很惨,身子被卸了,挂在埋老校长的那棵大松树上。学生们震惊了,小镇惶恐了。我们莫名的想起了那个总是拿着大剪子的怪老头。然而,证据是模糊的,破案的效率一直很低。这也没有办法,因为这个小镇自从六十年代的掏肠恶魔以来,再也没有出过如此恶性质的血案了。宋老太太年轻时参与过活动,但是是否与老校长的死有关系,我们就不得而知了。
是啊,这座小镇自从1989年之后,再也没有出现过新的死刑犯盆栽了。
就在这件可怕的凶杀发生一个月后,又接连发生了三起这样的案件。被杀者的身体被人用利刃肢解,挂在一株埋葬死刑犯的树的枝丫上。重案组被中央掉了过来,进行了一日的突击后,案情逐渐明朗了起来------他们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这些案件都是不同人所为,但都是仇杀。是的,仇恨。受害者都是当年与那些死刑犯有关的人士。
不断有这样惨烈的案件发生,幸而,越来越多的嫌犯被警方抓获。人群中的恐惧感渐渐消退,然而令我久久难以释怀的一件事发生了。
临毕业的头天晚上,刑警来到学校带走了Z。
再也没有凶案发生,也不再有人遇害。仇恨的链条在Z被捕之后似乎戛然而止。然而,宋老太太案,仇恨链条的开端却一直未破。那个怪老头据说因证据不足,一直没有被逮捕,现在还经常去九龙壁前溜达,用他的大剪刀修剪盆栽。
我怀着压抑的心情登上返乡火车,火车渐渐离开小镇,一切久远的怨恨似乎也随风远去。震惊全国的“盆景碎尸案”竟也像是被人遗忘了。
突然想起一句话,仇恨的力量往往跨越时间,比爱的力量更加不可思议。我曾经不信,现在却隐约又有些相信。风起,站台旁的一株死刑犯之树发出孤独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