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刚出学校门,就被分配到一个十年后被撤掉的县上做事。去时,恰逢要做“全国山河一片红”这件大事,这个县也正在筹备成立“革命委员会”。
到县上没两天,“县革筹”的领导就叫才从学校出来的几拨学生们,都先参加“革命委员会”的筹备工作,至于每个人能去哪个单位、搞什么具体工作以后再说。学生们就分头去了政工组、生产指挥组、秘书组、后勤组。我被安排在后勤组,很快就有了具体的工作,很简单:朝木板上刷油漆。
一间空屋子里堆了一大堆厚薄一样、但大小不同的木板。木板上早已用笔勾勒出了字迹,有汉文,也有藏文。汉字是写得非常美观,简直堪称是非常精美的美术字。虽然不识藏文,但也看得出那藏文字也写得很好,一笔一划都灵气四溢,美不胜收。这些字的内容差不多,是当时时兴的语录,诸如:“革命委员会好!”、“四川很有希望!”、“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成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等等,等等。
油漆只有红色和黄色两种,所要选择的要么是黄底红字,要么是红底黄字。真的是很好做的事,只要小心一点,不要涂花了就成。一边刷油漆,一边就细细把味那些字,发现勾勒的木板上的汉字,一点一竖都非常生动,字体结构严谨规范却又一点也不呆板,而且灵活极具创意。而那藏文字,飘逸的笔划则叫人产生联想,弯曲自如,每一划都显得意犹未尽,字的背后似有无穷的奥秘。
一天中午,有人指着一位看上去满脸木讷,步履迟缓的汉子,告诉我说:那些字,都是他一个人写的。叫人大吃一惊的是,这位名叫扎巴、写了一屋子标语口号牌子的汉子却是个只精通藏文,对汉字却是一个也不认得。
说不清是好奇还是出于敬重,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位名叫扎巴的、不爱说话的汉子。同他一接近,才知道这又是一个很和气、很能体谅人的藏族汉子。他原来是一个小寺庙里的喇嘛,很有佛学造诣。听说,在墙上画佛像,在布上画佛像是他的特长。可能是这个原因,就被安排来写标语口号、语录牌来了。问他,一个汉字也不认得,怎么也把字写得这么好、这么好看?他说,照着、比着写下来罢了,写得好不好自己也不清楚,只是在写的时候,觉得这一笔这样写下来可能会好看一点,就这样写了。写得多了,改得也就多了,熟悉了,也好写了。现在你们这些学生都说写得好,可能就是好吧?
扎巴的“绝活”还不止这一手。为了庆祝革命委员会的成立,“县革筹”组织了一支革命文艺宣传队,天天在一个大会议室里练习跳舞、唱歌,唱的是“迎九大、颂九大”,歌声入云宵,跳舞跳得灰尘直扑大门外。有一天,乐队里有一个人拉肚子,少了一把二胡。就有人要扎巴去顶替,扎巴啥也没说就去了,发给他一把二胡,他就吱呀唔呀地扯上了一阵,居然就同手风琴、笛子组成的乐队合谐了。让他为唱歌的人用二胡伴奏,只要唱歌的人在他面前唱上一、两遍,他就能用二胡把曲调拉个八、九不离十。可有一点,就是这唱歌的人千万不能唱走了调,一旦唱左、唱跑调,他的二胡就会一直跑调,想要纠正过来就难了。因为扎巴不识什么五线谱,也不认得“12345”。
有人还说,别看这扎巴言语不多,却还懂医。原先他在寺庙里曾经为人看过病。就跑去问他是不是会看病?他似笑非笑的摇摇头,不说不会,也不说会。有一天,扎巴站在临时搭起来的一个高架上,把已经刷完了油漆而且干了、完全成为了“语录牌”的木牌往墙壁上钉。有的地方要及大钉子,有的地方要用小钉子。为了方便,扎巴把大小钉子都放在怀里,用大钉子的时掏大钉子出来,用小钉子时掏小钉子出来。有一阵,扎巴把三颗小钉子放在嘴里含着,手挥铁锤忙个不休。正在此时,有人大喊扎巴,说有块“语录牌”没有挂端正。扎巴忘了自己的嘴里含着小钉子,站在高架上“啊”了一声,把包在嘴里的钉子吞下肚子里去了。在场的人都吓坏了,领导也闻讯赶来,都劝他赶快到医院去。他不惊不诧,仍然的一脸木讷,慢慢说,医院的人不敢用刀子把他的肚皮划开取钉子,他自己有办法,说完,就走了。
天天都去看他一、两次,他静静地呆在他临时居住的那间小屋子里,看不见他在怎么样为自己治病,只觉得他有些虚弱,脸色青黄,说话有气无力。又有一天早上去看他,他的脸上有了笑意,托出了一块石片,说,你看,它们出来了。小石片上真有三颗小铁钉。同来的人都有瞪大了眼:怎么出来的?怎么出来的?扎巴只笑没正面回答。
过了好多天,才有人说,扎巴一连好多天都只吃那种煮得半生不熟的干元根叶子,干元根叶子的茎很有韧性的纤维不容易消化,那些下了肚的干元根叶子就把铁钉卷了出来。这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医道?看到扎巴依然站在高架上钉木牌,就知道扎巴真的没事了,扎巴真的很不简单。
时间过去了很久以后,知道“扎巴”在汉话里可以译成“沙弥”或者是小和尚。但还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叫“扎巴”这个名字,也许是庙里的活佛为他取了个这名字,也许不是,而是说他本就是一个有着扎巴身份的人。他这名字实在是太普通了一点。但他身上确有不平常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可能不知道,就是他给初涉人世的我以极深的印象。从他身上我知道了,这个世界很大,在平凡的后面有不平凡。人活一辈子不知要碰上多少凭想像怎么也想像不出来的事,从他身上,我还知道了,就在我身边、与我朝夕相处的凡人有许多了不起的长处,雪域民族藏龙卧虎,我的座位永远将面对讲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