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下大雪封山,加上在汤氏小宗祠里停灵七日,所以办完罗丹娘的后事已经是一个月后的事情了。一个月里汤修元未主动搭理过人,常常抱着汤青瑛在那株断了的小树苗前一坐就是一宿。从凄冷夜月到翌日雾满乌程,他的黑色眉毛上冻出了霜,汤青瑛躲在团花被里也跟着受折磨。
往日恩爱温情历历在目,一转眼阴阳两隔,纵是再浓烈的爱经过这几十天的思念也变得苍白麻木了。活生生的人,他温婉善良的妻子,像是在他面前眼睁睁地消失了。这种恨不能随她而去的心情,怕是没有经历过的人难以体会。
汤青瑛在他怀里睡过一觉,扭头看到那株树苗,似乎已经完全枯死。如果她会叹气,说不定能叹倒整座小汤宅。痴情的老爹呀,逝者已去,你这样睹物思人一蹶不振,你老人家怎么养活我这个大闺女呐?求你赶紧恢复理智恢复理性恢复记忆想起你是个爹,你还有个女儿要养吧!
心里碎碎地念,小眼珠骨碌碌地转向破败的院子门。上面的白花球白灯笼都已经撤下去,但似乎依旧留存着一丝人去灯灭的荒凉。就连汤青瑛这个前生看惯生死的人,也不免心里慎得慌。
大门虚掩,基本上已经失去了作为一扇门的效用。它像是一个汤宅的摆设,被轻轻地安置在最前锋的位置。汤青瑛无奈地盯着那扇破门,想着沈氏两个毛孩子什么时候能过来逗逗她。看着看着,大门果然被人衔环叩了几下。
汤修元有所惊动,眼皮抬了抬,身子没动。
汤青瑛不顾寒冷伸出一双肉肉的小手在半空里挠,潜台词:老爹快去开门看看是不是大娃二娃。
大娃二娃只是小名,人家可是有堂堂正正的名字的。大娃叫沈源,二娃叫沈陆,名字起得挺有水准的哩。
汤修元的眉头轻轻一拢,拨下青瑛的小爪子死死掖进小被头里。目光垂落,盯在女儿圆嘟嘟的脸上,五味杂陈袭上心头:“你可是想娘了?嗬……可惜她不在了……”
想想想,想顶个球用!汤青瑛恨爹不成钢呐。叩门的声音仍在继续,为了让外面的人意识到这院子里还有活人,果断鼓足劲儿哭起来。嗓门儿大得能撩天,惊飞了初春时节连排站在墙头洗毛的云雀。
“扑啦啦啦啦”从汤修元的头顶飞过,他总算是有点清醒了,凝神望向院子的门,思索道:“大娃二娃从不敲门,会是谁来?”
这倒也是,沈大娘一家都认为汤修元的精神不济,张妈妈又不管,便总以为汤修元会在汤宅里出事。所以这段时间从不敲门,都是推门直接进来,以防个万一。既不是大娃二娃,汤青瑛的兴趣顿变得寥寥,停止哭闹,静静看着那扇门,似乎也在寻思着什么。
汤修元欢喜起来,用自己的鼻子轻轻摩挲青瑛的脸蛋,道:“才满月便有了这些鬼心思,将来一定是个鬼丫头。走,咱们去看看到底是谁登门做客。”
鬼丫头——汤青瑛哀叹。曾几何时,前世的主任也是这么叫她,不知道他的伤势如何。
汤修元是斯文人,以前多的是繁文缛节。从搬到乌程之后,已经渐渐习惯了市井生活,什么投帖拜访,君子之交都显得矫情,不若沈大娘他们直来直往的干脆淳朴。所以听到这敲门声,早就意外,只是不想多加理会,他想要敲,就让他敲个够本。
但这念头被汤青瑛打消了。知女莫若父,他似乎看穿了一个小婴儿的寂寞,所以才打算去会会外面的人。
张妈妈在里屋躲了一天,也是听到敲门才出来的。见汤修元抱着青瑛去开门,就驻步在中厅,给自己倒了碗水,扶腰慢慢喝着。
门打开,汤修元愣了愣,打量半晌不敢确信:“你是……”
来人抱手连拱了四五下,两只眯眯眼笑脸相对:“十七爷贵人多忘事,小的是顺天府蕤侯爷本家在吴兴庄子的总管,夏裴。”
“哎哟喂……原来是夏总管!”张妈妈甩下水碗一阵风跑出来,给夏裴连连俯身。
汤修元挑眉,握拳咳嗽几声提醒张妈妈个老**要懂得矜持。至于这个夏裴,他脑子里寻思了半晌,终于想起那年也是年下,在幽州侯府有过照面。为了什么事他是想不起来了,甚至于夏裴什么样子,他也只能回忆出个囫囵。
便笑了笑,侧身让出个空位迎夏裴进院子:“我记得你是管铺面的,什么时候来的吴兴?”
夏裴四十上下,戴着一顶紫红的缎面刻丝高帽,眼珠往院子里一扫,慢吞吞地跟在汤修元后面进门。回答道:“蒙侯爷赏识,小的三年前就过来了。”
从在京当差派遣到地方管事,乍一听似乎夏裴遭贬了。不过张妈妈脑子转得快,夏裴在顺天府的时候,顶多也管着侯府四五家铺面,而到吴兴地区,一下子就跃升为了总管。孰大孰小,孰强孰弱,不用仔细分辨就有分晓。江南为富庶之地,鱼米之乡,要不然远在顺天府的侯爷也不会把手伸这么远,巴巴地在吴兴地区置田办产。借句老话,山高皇帝远,夏裴在此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做他的土霸王,不比在京师差。
汤修元听了这话,只是一笑带过。两手抱着孩子对张妈妈道:“快奉茶。”
“十七爷不必客气。”夏裴拦手道,吃好喝好比在顺天府的时候胖了好几圈,笑起来脂肪都能把五官挤成一坨。汤青瑛觉得滑稽,“咯咯咯”地发笑。他听了,立刻把目光拉到青瑛脸上,抬起手捏捏她的肥肉,笑道,“这可是十三小姐?”
青瑛没赶上投个高辈分的,按照汤氏族谱排名下来,她只能凑上这个诡异的数字。十三……幸好不是三八二百五之流。而且她只怕是汤氏家族里头最为廉价的小姐了,棚屋瓦房便是佐证。
汤修元点头:“见笑了。”
夏裴收手,叹了口气:“实不相瞒,小的刚来吴兴的时候,就周转得知十七爷你也搬来了江南。一年前来湖州查账,小的也曾起过念头来拜访,不想来去匆匆一直没机会。前不久,得了讣闻,方知十七夫人没了——年下诸事缠身,小的一直脱不开,就拖到现在才来。还望十七爷莫怪……”说完,拱手作深揖。
汤修元腾不出手扶他,示意张妈妈将夏裴扶住。张妈妈乐得像朵花儿似地,半搀住夏裴道:“咱们姑爷不是缺心眼儿的人,怎不知夏裴总管你事多繁忙,你肯拨冗前来,咱们姑爷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欢天喜地的样子,让夏裴好不容易带出来的几分哀愁变得十分尴尬。他虚笑了几下,没好意思接张妈妈的话茬。
汤青瑛若是能说话,肯定揭穿夏裴伪君子的嘴脸。说得倒是有情有意,什么迟到晚来没机会等等左不过是成套的借口,你要是诚心来乌程奔丧,岂会延迟一个月?退一万步,已经延迟一个月了,你又何必穿得跟当新郎官儿似地?所以,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死胖子肯定有谱!
她撇撇嘴,刚才被这死胖子捏过的地方觉得像糊了张狗皮膏药,回头定使法子让大娃二娃帮她洗洗脸。
青瑛是这么想没错,但是她老爹可没这么多花花肠子。听过死胖子夏裴的一番“由衷”表达,顿时两眼发红,摇着头不说话。
气氛冷下来,夏裴自有法子捂热。他皱着眉头宽慰了汤修元几句,又把话锋一转,道:“……小的连夜赶路,知道已不能在十七夫人灵前尽力,所以想为夫人上柱香尽尽心,不知可否?”
汤修元脸孔薄,自是不好意思拒绝。便让张妈妈引夏裴入旁边新辟的小间,那里摆放有丹娘的灵位。
汤青瑛在襁褓里连连叹气。她傻乎乎的爹啊,在湖州的汤氏族人仅仅是顺天府中山郡的一个细小旁支,前阵子来吊唁的人无一提及夏裴,这就说明他们都没往夏裴那里发丧告。那这夏裴是打哪儿来的消息,得知丹娘故去的呢?定是有人背着你偷偷给夏裴放了风,私心下想折腾点事出来。而你竟放这两人去单独相处,岂不是白白送他们机会联络信号。
对,张妈妈跟夏裴绝对是一丘之貉!可怜的老爹,你怎么就一丁点儿都没发觉呢?青瑛吸了几下鼻子,突然“哇”地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