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一阵山风吹来,雾散云收。李志鹏发现他的部队挤在一个不足一平方里的狭窄深壑中,欲进无路,欲退无门。他想:如果山崖头上有日军,丢一个手榴弹下来,就会炸死他的一堆弟兄。“这不是久留之地!”他暗自惊慌,即忙打开军用地图,但他连自己的方位也找不到,指北针也木然不动,不论转朝哪一个方面,它都不会摇晃。李志鹏一时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看一眼褐色的崖壁,似有所悟,低头捡了个拳头大的石头,掂一掂,足有几斤重。“******,全是铁。难怪老子的指北针不会动。咱们真陷入铁阵了!”他说。
这当儿,昏头转向的兵们突然咋呼起来:“崖头上蹿下藤子蛇来了!小心裹了人!”这一吼,使本来就人心惶惶的队伍,更加混乱了。
李志鹏朝兵们抬头仰望的一堵崖壁上看,果然有两根藤篾似的东西飞坠下来,而且藤头上坠了个石头。“天助我也!”李志鹏一高兴,扒开众人,走到崖下,使劲拽了几下,藤篾像生了根似的固定在崖头上。“弟兄们,上!”有两个班就各拉着一条藤篾,上吊杆似的上到崖顶。在山顶放藤篾搭救他们的,是老熟人:傈僳族兄弟余子然、余子厚等人。
原来余子然、余子厚弟兄俩从怒江边将预备二师的穿插部队沿高黎贡山只有他俩才知道的神秘小道带到桥头,切断日军后援之路后,又奉命来接三十六师。他俩估计,三十六师可能会走去年撤退时走过的那条老路,便带了两捆藤篾摸到这里来,恰巧三十六师陷在“吸铁崖”下,而几里外就是北斋公房日军阵地,战火正打得紧,他俩不敢声张,只悄悄地把藤篾放下崖去,当即把三十六师接上崖顶。
李志鹏上崖后,对余子然兄弟千恩万谢,听了余子然所了解的战地情报后,立即命谷宾的一O六团增援围攻北斋公房的一九八师;他和副师长熊正诗率领着麦劲东的一〇七团和李定陆的一O八团以及师直属部队直扑桥头和狮子山一带,增援预备二师。
金木一雄虽然是中国通,对腾冲的山川地势,风土民情,腐败的官场现象了若指掌,但在腾北的各次扫荡战役中,从没有打过胜仗。之所以还被藏重康美重用,完全是因为他多年的间谍功绩和对大东亚圣战的认识与藏重一致。他这次奉命亲率二千骑兵驰援北斋公房,很想有一番作为,而在桥头、马面关、狮子山与他硬干的,又是他的宿敌——打不烂、死不光的预备二师和三十六师。这是被他的联队长在高黎贡山打得烟消云散了的队伍。藏重曾在城里说过:“这两个师已失去了战斗力,在皇军的.敌情态势,的作战地图中,可以永远消除这两个师的番号。”谁知这次在中国兵的反攻战斗中,这两个师却以崭新的面目出现。过去这两个师是打一枪就走,比兔子跑得还快;这一回却是如蚂蟥似的叮住不放。似乎为了每一寸土地,成百上千的士兵都舍得粉身碎骨。令金木忧虑和愤怒的是这些死剩的老兵’新补充来的草鞋兵,已不把威风凛凛、杀气腾腾的帝国皇军放在眼里,居然敢于狂呼怪吼着迎面挺刀而上和皇军拼杀。那些破铜烂铁锤打出来的刺刀,在中国兵的手中也毫不留情地把大和武士的肠肚挑出来。许多残忍而可怜的中国兵不仅把打死了的帝国军人全身剥得精光,凡可穿的、可吃的、可用的全都拿走,而且还咬牙切齿地把皇军的心肝五脏掏出来四处乱甩。他想,作为一支军队,在敌人心中丧失了恐惧,也就丧失了胜利。
从在桥头和中国的反攻部队激战的第一天起,金木一雄就深切地感到中国的反攻是真实的、认真的。中国兵前仆后继,不顾死活的冲杀劲决不比他的大和武士逊色。在桥头街三番五次杀出杀进,从堆在一块的双方的尸体看,哪一个皇军不是七八处刀伤,哪一个中国兵不是三五个枪眼,都血肉模糊的堆在一起。长此下去,十个日本也不能和中国拼!”金木想,从而感到一切理想都已渺茫。
早在去年,当皇军把腾北的中国兵扫荡干净后,金木一雄就在江苴行政班长、他的同乡早赖的协助下,在江苴一带选地,绘图,计划建造他的“雪山庄园”。他要开发高黎贡山,把这座神秘的巍峨雄峰辟作向全世界开放的旅游点。在每一座崖壁上都刻下帝国皇军来这里开天劈地的丰功伟绩,供大和民族的万代子孙瞻仰。金木同时开始了寻找美女的打算。他曾打过徐秀红的主意,他要明媒正娶,一切礼节全用中国式的。但话还没有开口,徐秀红就被松山中将认做了干女儿,而且不久被黑杀队干掉 了。王忠平至今下落不明,也不见中国的报纸上登载为张问德、李根源开追悼会的消息……
金木一雄就这样一边指挥他的大和武士作战,一边胡思乱想。看看快要攻下马面关了,但人马已失去了三分之二。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几个从九渡河悬崖上坠下来居然没有掼死的士兵,却摸来报丧:吉原少佐负伤被俘,北斋公房已被中国兵占领,中国兵正铺天盖地压下灰坡来。
回想1942年,他金木曾在曲石亲手杀了老农民杨大华,还割下他的一块肉,蘸了他的血,在墙壁上写了“堆尸如阜,血流如江”的大字。他万万没有想到还不到两年,血流如江的竟是他亲自率领的骑兵队。
三十六师和预备二师抄小路直插桥头后,不仅杀得金木的骑兵队上不了山,还打死了镇守桥头的元康中佐。金木正在进退两难之际,又得到吉原被俘、北斋公房失守的凶信,他的希望完全破灭了,他要在北斋公房建立功勋的抱负永远无法实现了。只好在中国兵没有从马面关追杀下来以前,就快速溜走。残败的骑兵队终究比步兵行动快一些。
吉原接替金冈司令的职务,带领黑风部队把守北斋公房古道八月有余,最终成了中国滇西远征军的俘虏。当然他从一个年轻气盛,威风凛凛的皇军少佐、黑风部队司令,变为一个丧失战斗能力,连自杀都来不及的俘虏,其过程是曲折复杂的。他在成为俘虏以前,武士道精神、军国主义的思想观念,已经一步一步地被冲垮了。他思想观念的变化过程,对我们加深理解日本侵略军必然灭亡的道理是很有帮助的。
吉原当初走上高黎贡山,建立他的北斋公房通道防线的大本营时,曾坚信只有帝国皇军才是世界第一流的坚毅、顽强、不怕死的军队。这个信念和他的上司藏重康美是一致的。藏重曾在他的演讲中,把这个信念解释得很具体。他说:“不怕死,是大日本帝国的骄傲:大和民族就凭着这种拼死精神去征服全球,使一切怕死的民族望风而逃,从而把大片大片的美好河山让给我们帝国皇军。大东亚圣战的光辉胜利,一半是靠我们勇猛无比的刺刀杀出来,一半是靠我们不怕死的武士道精神吓出来的。有不怕死的士兵,才有指挥官光耀史册的赫赫战绩。不怕死的军人,正是对自己民族的优异、人格的优异、国家的优异充满绝对自信。一个民族有一支庞大的不怕死的军队,这个民族就能征服一切,成为世界霸主。”(这篇演讲奇文见于《藏重讲话录》中)
吉原在组织“战神冲锋队”时,还认为敢死是日本皇军独有的。但他没有想到,这种代表民族精神的拼死精神,也在中国兵反攻高黎贡山的战斗中充分表现出来了。他亲眼看到了一个中国的上校军官,被打断双腿后,还叫人背着指挥战斗,还怒吼冲杀。当中国的敢死队越过尸障,用刀捅,用手撕,用牙咬,把日军的战神冲锋队全部送进地狱之时,在碉堡内看到这一切的吉原也看到了自己的末日。“我们的大东亚圣战也许是错误的。”他想,“其错误就在于把一个沉睡的巨人吵醒了,激怒了。正如射伤或惹恼了一头猛兽。这个拥有四万万人的民族要全都拼起命来,全世界都要发抖。他们将主宰这个世界。”
吉原虽这么想,却不示弱,“东亚病夫毕竟是东亚病夫,优秀的大和民族毕竟是大和民族,杀——!”一个多月来,他组织了数十次反冲击,妄图把中国兵埋葬在高黎贡山或打过怒江去。
半个月前,有一次他督战冲锋,在北斋公房以西三百来公尺的一处凹地里,见一个胡须斑白的干瘦的老头兵,脖子上挂着一支汤姆枪,双手握枪作扫射姿势,膝盖以下陷进泥水里,在他的前方二十多公尺处,躺着五个日本兵,面部都被蚂蚁、蚊蝇啃得只剩一架头骨。吉原命他的武士向屹立不动的这个中国兵连发数枪,但这个中国兵却岿然不动,仍睁着双眼怒目而视。“恶鬼!”吉原怒吼一声,仗着武士道精神冲上去,挥刀一砍,这个中国兵的头掉了,而脖子上居然没有流出一点血来,只有一股恶臭从切开的气管中冲出。奇怪的是,不知是吉原的指挥刀太锋利,还是中国的这个胡子兵在高黎贡山像一棵树似的生了根,头掉了,躯体仍没有倒下。吉原壮着胆上去推他一把,才知他是冻硬了,不知已死了多少天。“中国人!”他不无赞佩地说,旋即退出凹地。
高黎贡山的空气,本来是清新的,但一月来山风从四面八方刮过来的,却带着血腥和尸体腐烂的恶臭,使吉原日夜都带着一架防毒面具。那些没有防毒面具的士兵们,只好用衬衣用毛巾包住口鼻,在脑后结一个大疙瘩,弄得奇形怪状,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就在吉原一刀砍掉冻死的那个中国胡子兵的当天下午,吉原在一处断崖下指挥他的武士向中国兵的阵地冲杀。突然从崖头上掉下两个人来,正好摔在他的面前,把吉原吓了一跳。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个骨瘦如柴的中国兵正死搂着一个脑袋在岩石上砸得脑浆流出的日本兵,昏迷中的这个中国兵,右手的几个手指还往日军迸开的脑壳中掏。吉原顿时勃然大怒,挥刀斩断了中国兵的这只手,一脚把这个中国兵踢转来,唰地一刀,划开他的肚皮,再一脚踢翻身,从背后猛一踢,把中国兵的心肝五脏全踢出来。“这颗心,也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心。”吉原弯腰提起中国兵那颗还在微微跳动的心说。他丢掉那颗血淋淋的心,再一刀切开他空瘪的胃,里面只有几片嚼碎的树叶和一些尚未消化的青苔。吉原顿时呆住,把指挥刀一丢,跪下去,双手把这个中国兵的五脏又捧回肚中去,而后脱下军大衣给他盖上,“中国人!”他自言自语,真的敬佩了。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组织过反冲击。既不下令投降,也没下令停止射击,整天呆若木鸡似的坐在碉堡里,像一个被囚的犯人。
吉原和他的武士们,在云天雾海、凄风苦雨,饥寒交迫中,在和远征军的一九八师打得精疲力尽之时,三十六师一部又从南面斜刺冲杀过来,加快了他们的灭亡。吉原再也顶不住,蝼蚁尚有贪生之意,于是他率领死剩的残兵败卒仓皇而逃,才钻出地堡,就被从树上跳下来,从山岩的石缝中钻出来的中国兵包围住。一场短兵相接的战斗中,他的双手已被砍伤,再举不起指挥刀来切腹,而且身子已被三个中国兵按在地下。有一个中国兵正要活剥他的毛呢衣服,被一个似乎是班长的喝住:“莫脱!看样子是个官,可领好大一笔赏钱,脱了他的衣服就不值钱了,用绑腿捆起来!”于是这三个兵解下绑腿,既给他包扎伤口,又把他捆了个结实。这时候从他们身边冲过的中国兵喊:“杀掉杀掉!莫留这种祸害!”但吉原也是人,他也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的哲学,无师自通地冒出一句:“客幽美希哟”(救命)。中国兵以为他在骂人,便把他提起来,推推搡搡,在石头路上横拖倒拽,最后弄到叶佩高师长面前。几个美国顾问看到捉了个活的,而且是还喘着气的日军太君,就急忙照相,镁光灯直闪。
“是一个官,被俘前挺凶,被俘后挺乖。师长,把他宰了吧。掏出心肝来,祭奠我们覃团长。”一个押解吉原少佐来的班长说。
“看他的军衔是个少佐,看他的仁丹胡又像个流氓,你们是怎么俘虏来的?”叶佩高很高兴,问。
“报告师长,是这样。”一个班长说,“我们正围攻一个碉堡,这个家伙领几个鬼子冲出来想溜。他们的枪都没了子弹,我们就冲上去拼刺刀。这个鬼子官抡刀乱砍,手才举起来,被我们班的战士张家强从背后一枪托打倒,指挥刀掉了。我们又把他的手戳伤,就捆了起来。”
“好!干得好。每人奖十元袁大头。崔副官,发奖!”叶师长说。
北斋公房战斗,随着俘虏了吉原少佐而胜利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