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凛倚着门框,很久没有动弹,直到身后传来那股推力,接着是陆方秋学长沉静的话语:
“结束时间到了,已经没有危险了,下去看看吧。”
苏凛一个人走在旋转楼梯上,一步一步地向下挪着,之前那种脱力的感觉仿佛只是昨日一场空无的梦境。脚下踉跄着前进,有好几次,他想要探头往下看看,但都没有那个勇气。一个月以前曾知好死亡的惨状已经给他留下了心理阴影,他不敢想象,Evalia,那个美丽的女孩,从五楼摔下去以后,又会留下怎样的一幅令人作呕的场景。
就这样一路挨到一楼,当最后一级楼梯也消失在脚下的时候,苏凛终于再也没有了逃避的理由。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把视线朝向那个应该躺着Evalia尸体的地方。
想象之中触目惊心的血腥景象并没有出现,甚至连一丝血的味道都没有。Evalia确实趴在那里,姣好的面容枕在胳膊上,身体的弧线以最优美的姿态展现在苏凛的眼前。简直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睡着了?
苏凛迟疑着走了过去,伸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热乎乎的气流从她小巧的鼻头中喷到手指上,苏凛茫然地“啊”了一声,却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示才好。
怎、怎么?
Evalia没死?怎么可能?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就算说是掉进水里都不一定能够平安无事,更何况这里还是坚实的地面了。但是这一幕不可思议的景象却实实在在地倒映在苏凛的视网膜中,Evalia不仅没死,而且还是以毫发无伤的姿态出现在那里,这简直——
苏凛挑了挑眉毛,他突然明白过来了。
Evalia并非是没死,她刚刚才在这里丢掉性命,但在那之后,灵异故事已经结束了,因此她继承了前世的生命,一切痕迹也都被九方九世书清理干净。就像一个月以前自己所经历的那样。
“呃……”
苏凛瘫坐在地面上。
看着这个趴伏在地上,均匀地呼吸着的女孩,苏凛无论如何也无法把她和“死亡”这个词联系到一起。但理智却毫无疑问地告知他,Evalia已经死过一次了。只是还有继承前世生命的机会,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别发愣了。”
陆方秋学长的声音从楼梯上传来。
“舒然、羽晨,你们谁把她架到校医院去,睡在地板上别着凉了。苏凛跟我走,剩下的人应该都在忘川河边吧?得去把他们弄回来,虽然就算放着不管,自己应该也会醒过来的,但要等很长一段时间呢。辰志龙也过来,女生都先去校医院那边等着,需要你们帮忙照顾一下。”
他有条不紊地下着指令。
苏凛回过头去,用呆滞的表情看着站在身后的学长,他的一只手指着地上Evalia的身体,但想要表达什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
不过,陆方秋学长却似乎理解了一般,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知道,我也看见了。虽然不想这么说,但只要活下去,你就会习惯的。既然你活着回来了,我想这应该足够证明你的坚强,那就用那份坚强去支撑自己,你还有干劲的吧?”
苏凛犹疑了一下,站起身来,那边传来稳健的脚步声,学长已经走出去了。
……
雾气缭绕,伴随着河岸边充斥着的风声,但如果仔细倾听的话,就会发现,那风声之中,夹杂着不知何人的窃窃私语,哭泣和怒吼。能够分辨清楚的人都会明白,其实这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风声,所有的声音都只来自那些在阿刻戎河边徘徊的亡灵而已。
长篙插入水下,小船在河岸停下,黑衣人做出他惯常的动作,向着河岸的边上伸出了一只“手”。
空气中仿佛划开了几道波纹。明明什么现象都没有发生,但小船的吃重线却好像下沉了几分。卡隆不耐烦地挥舞着长篙,似乎这就打算撑船离开了。但突然之间,在那浓雾之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卡隆的动作停住了。
一个像是吞咽般的咕噜咕噜声响起,那并不是这世界上任何一种能够让人理解的语言,但岸上的人却似乎听明白了。卡隆说的是:
“我知道你会来。”
岸上的人轻声问道:
“能确定吗?”
咕噜咕噜声再一次响起。
“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可能性了吧。”
说完这句话,长篙一动,小船飘飘然在水上远去。水面仍然如镜般平静,没有泛起一丝波纹。
……
“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搬过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后来我一掀帘子,想看看他醒了没,结果人就没了!”
索妮的尖嗓门带着哭腔,苏凛坐在一边的病床上,同她一样不知所措地看着最里头那张空着的病床。
那里应该是曾知好的病床才对,至少在自己的记忆之中,几分钟之前,自己确实把那个家伙背到这里来了。但是,仅仅是出门上个厕所的工夫,他居然就这么——
“怎么回事?”
陆方秋学长从门外走了进来。
“呃,学长?!”
苏凛和索妮一同站了起来,指着那张空着的病床解释了起来。
“曾知好不见了?”
听过之后,陆方秋的眉毛微微一挑。
“嗯。”苏凛点了点头,“真奇怪,别人明明都还在昏睡之中,他倒是——”
“查一下档案吧。”
从陆方秋学长的口中,吐出了让苏凛意外的话语。
“诶?”
短暂的沉默,紧接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向上涌起。
“……学长?”
苏凛皱起了眉头。
“抱歉,你的意思……曾知好他,难道说已经——死了?”
曾知好确实是死了,当苏凛回到学生会室的时候,身后没有跟着那个男生的身影,当时他就感觉到不对了。但苏凛这时所说的“死了”显然带有更深层次的含义。而陆方秋学长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应该就是那样吧。两世的生命,对他来说,已经算是到头了。所以才被九方九世书给‘清理’掉了。之后查一下档案,应该就能验证了。”
苏凛呆呆地坐了下去,屁股下面的病床像石头一样冷冰冰硬邦邦的。他迷茫地眨着眼睛,侧面的索妮也用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死了?没了?一个人,不到一个小时前还在和自己说着话,走在一起的同伴,突然之间就这么从眼前消失了?这太奇怪了吧?就算学长用那种好像见惯了一样的语气说出来,苏凛也完全没办法冷漠地对待啊!说不定曾知好只是醒过来,然后突发奇想要给他们开个玩笑,所以藏起来了呢?说不定就在他们手足无措的时候,那家伙正躲在房间的某处偷笑呢?
但即便不用脑子去想,苏凛也知道这种可能性到底有几分。
“这里就先交给索妮吧。”陆方秋对他点了一下下巴,“苏凛,你跟我过来,到学生会室做一下记录。余敏儿说你是掌握线索最多的一个,要休息的话到学生会室里来。快点。”
苏凛像幽灵一般,踩着虚浮的脚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
七点多,太阳已经沉了下去。只留下远处绵延的火烧云,在海平面仅剩的红色脑壳上遮掩着,也不知到底是谁在映照着谁。
苏凛把手机放进口袋里,趴在栏杆上,用虚幻的眼神注视着天空的彼端。
曾知好死了。
这样的事实无比清晰地铭刻在脑海之中,清晰得让他感觉有些作呕。
不是那种死掉之后还能继承前世生命的死亡,而是真正的死亡,死了就死了,什么都没有剩下的那种死亡。
没有尸体,没有遗物,除了那份档案之外,一切能够证明他曾经存在过的东西都找不到了。正因为这样,反而没有死亡的实感……比起死掉来说,更像是,消失了。
那也是他将面临的未来吗?
苏凛听到,身后的天台门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又是陆方秋学长吧?他好像说过,很喜欢到天台来来着。
但不是,身后传来的,是一个熟悉的女声。
“抱歉,打扰到你了吗?之前好像听见你在给家里人打电话,所以在外面等了一会儿,现在有空了吧?”
苏凛稍稍转头,余敏儿在他的右边趴上了栏杆。马尾辫和侧脸旁垂下的发丝在风中轻微地摇摆着,吸引着他的视线。过了好几秒,他才想到要回答。
“哦,跟妹妹联系一下而已,我跟她住在一起,昨夜彻夜未归,她给我打了好几通电话来着。总得解释解释。”
“嗯,是吗……”
余敏儿大概也不像是善于和人交流的类型,或许正因为如此,那天她才会在建筑工地外面徘徊,不敢进去打探消息。对话有点进行不下去,苏凛深吸了一口气,不知怎么想的,他突然说道:
“是我做的不够好吗?”
“什么?”余敏儿讶异地转头看着他。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苏凛轻声说道,“壮着胆子在那个房间里面寻找线索,从女鬼的手底下逃生,总算找到结束故事的方法了。但是,方伊安他们也就算了,为什么我连近在眼前的人都没办法保护?我甚至连曾知好是什么时候掉队,又是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等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连尸体也不见了,只剩下那个档案上的一张照片而已。还有Evalia,明明都已经到了门前了,结果却还是那样……”
苏凛颓然地用一只手撕扯着前额的刘海。
“是不是说,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存在完美结局?那样的话,我的努力还有什么用?”
“你这么想?”
余敏儿歪了歪头,嘴角却是流露出一抹微笑。
“不是那样的哦,不是故事的结局不够好,只是你对故事的要求太高了而已。”
苏凛惊讶地看着她。
余敏儿继续说道:“谁说你的努力没有作用?我不就是你救下来的吗?不然的话,我也会在校医院里面躺上很久吧?也或许就和曾知好一样,连再来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了。你说自己的努力没用,这是在贬低我的生命吗?”
“啊?啊,不是,敏儿,我不是那个意思。”
苏凛慌张地摆了摆手。
“我、我只是——”
“你只是太难为自己了。”
余敏儿凝视着他长发之下那双黑色的瞳孔。
“有用和没用,不是单纯靠自己或别人那一双两双眼睛就能够辨别的。我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或者你自己怎么认为。你救了我的命,这就是我所知道的事实。知道吗,那时候我真的以为自己就要死了,做梦都没有想到有人会冲出来保护我。做到让一个人来感激,那还不足以让你骄傲吗?”
苏凛感觉到自己的脸庞在发热。
真奇怪,明明余敏儿说的不是什么让人感到羞耻的话语,但他却觉得心脏跳得厉害,赶紧转过头去,继续凝视着远方的那片天空,夕阳就连最后一点光芒也要消失了。
“用自私一点的说法,那就已经足够了。”
余敏儿轻声说道。
沉默良久,苏凛动了动嘴唇。
“谢、谢谢你,敏儿——呃,对不起!”
突然之间想起之前余敏儿给自己下过的“禁令”,苏凛连忙道歉。
但是,余敏儿却只是耸了耸肩。
“无所谓,作为救我一命的报酬,特别允许你那么叫了。”
“啊?不,我不是为了那个……”
“吵死了,让你叫就听话是了,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苏凛张了张嘴。
真是奇怪,明明是挨了骂的。但不知为何,他却从心底升起了一丝暖意。
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投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长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