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垂哂笑:“不能容许,又待怎样?”
乌龟听了微微皱眉,为着慕容垂如此轻蔑的口气。
果然,长安君越发怨怼:“妾是堂堂正正的吴王妃,内庭家事自认还属妾之分内,王爷不把臣妾放在眼内——”
慕容垂不等她说完,道:“贺麟,你过来。”
九岁的男孩沉默,然后,一根根掰开母亲执意阻挡的手指,抬头,目光越过咫尺的慕容农,停驻到父亲身上。
月光皎洁。
父亲的眸子里闪着冷粹的光,纯净坚定,充满力量。父亲,自他懂事之日起,给予他最大痛苦的,就是父亲。或者说,是父亲的冷漠。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说骄纵无识的慕容宝都可以得到慈祥宠爱,他的父亲,他崇拜且敬爱的父亲,为什么偏偏不喜欢他?
他极力回想着往事里最细微的东西,旁枝末节也不错过,他的父亲,是从何时开始,哪一个清晨,或哪一个傍晚,开始对他的出现皱起眉头?
“恶奴的朱龙马从不让别人乘,府中所有人都知道,你为何偏要去惹?”慕容垂脸色森然,“还让它冲出栏厩,使宾客受惊。今个是你大哥的大日子,如此不成局面!”
树影婆娑,罩在慕容麟脸上,一片明暗不定的阴影:“我没想去惹朱龙,我只是看中了它旁边刚送来的那匹白马。”
“白马?野马未驯,凭你小小年纪,如何制伏得了它?就算惊扰宾客事小,恶奴将你从马蹄下救起,你却一而再再而三上前,致使你二哥受伤,不是任性胡为又是什么!”
慕容农捂着左臂,臂上一大片擦伤,刚由医士包过,火辣辣地疼:“父亲,贺麟还小,算了。”
他脸上没有恼火,也没有愤怒,只是微笑。慕容麟最讨厌这种自以为是的表情,淡定优雅?他冷笑,不,是视若无睹,无论别人赞美还是厌恶,他亲爱的二哥都不屑一顾。救他,不过是不让外人看了吴王府的笑话罢了。
“你笑什么?”吴王皱眉。
长安君挺身重新把慕容麟挡在身后:“贺麟要匹白马而已,虽然让恶奴受了伤……但毕竟没有大碍,妾会请太医来看他,开最好的药,王爷何必发这么大的火?”
“王妃,正因你溺爱,才致他心性无常。”
慕容麟咬唇。呵,心性无常。
“贺麟是个乖孩子,你不喜欢,就算所有人都不喜欢,还有我喜欢!”
这副如同母鸡保护小鸡般的姿态,慕容麟后来想,也许就是他为什么半途返回邺城的原因。
乌龟以前从不晓得凤皇的床原本这般华丽。床体巨大,髹漆彩绘,矮矮的床栏上镂雕着飞舞的丹凤,凤目镶嵌宝石;低垂的床帐金丝锦绣,流苏滟滟。床尾有一依靠用的半圆形凭几,上面摆着一个小小银制烛台,燃一支蜜烛。
手下感觉柔软已极,让人忍不住想一头窝进去再不起来。重重叠叠的衾被中,一张雪白小脸莹然生光。
“吵醒你了?”他悄声道。
凤皇显然没有从觉中完全清醒,他揉揉蒙眬迷茫的双眼:“乌龟?”
“嘘,帐外有人呢。”他指那些服侍的侍女。
凤皇点点头:“什么时辰了?”
“戌时末,”乌龟算算,“你睡这么早哇?”
“是你太会挑时候。”
帘外听到动静,一侍女试探性地问:“殿下?”
“没事。”凤皇应着,“没本王命令不要到内殿来,吵着本王入睡。”
“是。”窸窸窣窣的裙裾声,凤皇朝乌龟眨眨眼。
“嘿,今天是慕容令的大喜之日,你去过没有?”
“没。”凤皇停一停,“你去了?”
“嗯,刚从那边过来,顺便看了一出好戏,挺热闹的。”
凤皇应一声,把头发撩到肩后。
他的发像海藻,乌龟想,边道:“我带你过去玩玩?”
凤皇笑:“怎么过去?”
“呵呵呵,现在我好歹可以用那么一点点法术了,怎么来就怎么去。”
“好吧,你试试。”凤皇半支起颔,笑眯眯的,不过一看便知是副不信的样子。
乌龟爬过去,抓住他手:“别松了——”
才要念咒,凤皇道:“等等!”
“怎么了?”
凤皇从床下捞了双鞋穿上,又搭一件半长袖衣:“好了。”
乌龟上下一瞧:“头发要不要梳一梳?”
披散着虽然更加好看,但出门礼仪他还是大概了解那么一点点的。
“我不会绾头发呀。”凤皇吐吐舌。
叫侍女显然不太好,乌龟很欠扁地笑,从帐上扯下一根金色流苏:“我帮你扎。”
摸一摸,果然光滑如丝。心满意足后,三下两下把一大把头发拢在一起,用流苏绕两圈,打个结,束成一束垂在颈上。
凤皇喷笑:“可没见过这样的。”
“难不成还真想我用根簪子便绾个髻出来不成?”乌龟摇头晃脑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这样也不错嘛。”
“行行行,反正挺舒服的。走吧。”
第一次施起带人移动之术,未想极为成功,乌龟乐得嘴都合不拢:“怎么样?怎么样?相信我说的了吧?”
“哈……”凤皇也笑得开心,“只要你别落在这种地方……”
四面来风,月黑风高,他们正处一仰可观星俯可听松的绝佳之地——屋顶是也。
“呵呵呵,你看月亮真是不错——”
月亮很不给面子地躲到了云层里。
乌龟朝空挥舞了一下拳头,月儿自然没打到,落拳时倒把屋檐的瓦给拨开一片。
凤皇正小心翼翼地试图从斜式的顶上站起来,蓦然愣住。
乌龟凑过头往下看,唉,竟然又是慕容垂。
他训孩子训完了吗?也不去喜宴上喝酒,跑来跟个老头子有什么好聊的。
细目一瞧,老头子老归老,不过身躯伟岸,眼睛炯炯有神,看来是武将出身。
今天晚上好像尽做些偷听偷窥之事,他想。举凡碰上这类活儿,劳神累命怕人发现不说,听了基本上也没啥好事。
蹭蹭凤皇,小孩子满脸兴奋,估计没干过这类高危险技术活儿,当成乐子玩了。
“不下去?”他凑近道。
凤皇比个噤声的手势。
乌龟好笑,瞧他一副猫扑样儿,揽手把他往腰间带一带:“那得小心滚下去。”
屋顶陡,凤皇自动捉住他衣襟。
“自古骨肉相残,乃首乱于国家,我不忍做出此事。”慕容垂话语间甚是凝重。
老头子端坐他对面:“先发者制人,后发者制于人,王爷万不可自陷泥沼呀。”
“上庸王虽与我龃龉,然掌国已久,若真发难,恐引起上下哗变。”
“老夫知王爷慷慨磊落,君子之风,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行大业者不念寡义,上位者不能容人,难道王爷坐以待毙?”
手里握着一个杯子,拇指轻轻摩挲着,久了,水由温至冷:“我曾答应过阳太尉,凡事以大燕为重。”
老头子沉默。
“你像你大伯。”他道。
“大伯?”
老头点点头。那是一段有些久远的回忆,世事是重复的吧,慕容皝因慕容翰功高震主,欲除之后快……
“当时,你大伯的手下劝他奋力一搏,你大伯答:‘所建功业不过微末,辅佐皝弟乃本分耳。即便他怨之,吾亦不能以怨报怨,害之其身矣。’言毕吩咐属下不准参与任何反叛国家的活动,独自一身,孑然出走。”他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那个历尽坎坷的身影,“别人说他一生三叛其主,名声并不好,连慕容本族的人都看不起他,然而,大鲜卑山为证,慕容鲜卑的崛起,无他岂能速王啊!”
杯子放到了桌上,慕容垂有些怔怔地:“舅父所说这些,我竟从未听过。”
兰建微微一笑:“世间英雄何其多,记得的,不过一抔黄土,留与后人评说;不记得的,亦是一抔黄土,做罢生前事,掩去身后名罢了。”
屋中一时沉寂。
啪啦,一朵烛花在空中爆裂。
“那个时候,我跟着四哥打完高句丽,接着打新罗,就是大伯作的参谋。”慕容垂缓缓开口,“新罗有一个名将叫涉奕于,部下人人配一把三尺五寸的檀木大弓,每每射击,我军寸步难近。我记得当时大伯连干三大坛子酒,迎箭而上,豪气干云……”
然而这样一个英雄,不是战死沙场,却被弟弟赐鸩于牢中。
“身躯带长剑,双臂挟秦弓,杀敌可言勇,死亦为鬼雄。”兰建吟毕,像猛然惊醒般,加重语气道,“王爷,内意已决,老夫说这么多,乃事不容缓,不可不早发!”
“如若必不可弥缝,”慕容垂深深吐一口气,“我也只能学大伯,外出先躲避些时日罢了。”
兰建张口,刷啦,一道白光闪过。
轰隆隆雷鸣紧接而来。
起身推窗:“变天了吗?”
闪电刹那,两道人影骨碌碌从屋檐滚落。
白光赫赫中,兰建的头探出来……
乌龟心中一惊,不知念了什么咒语,嘭,还是老重一声摔下。
雨,一滴一滴,一串一串,一丝一丝,自魆黑天空洒落,扑在脸上,凉凉的。
他爬起身,目光搜索:“凤皇,没事吧?”
凤皇身子侧了侧,以手撑地慢慢站起:“这是哪里?”
草皮柔软,怪石嶙峋。
“某处花园?”他道。
“不是御花园就是了。”凤皇向四周看一圈,“你的法术好像不太灵呢。”
乌龟尴尬而笑:“我再试试。”
连试几次,这会子别说回皇宫,连动也没动一下。
乌龟挠挠头:“怎么办?”
凤皇扑哧一声,倒不生气:“用脚走呗,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雨势渐渐加剧,一段路之后,乌龟瞧他秋衣半湿,一双雪白丝履满是泥泞,蹲下来:“我背你。”
凤皇偏头又笑。
乌龟脱下外衫没头没脑替他罩上:“来吧。”
凤皇匐上他背。
“可惜呀我不是女孩子,”他忽然嘻嘻道,“要不一定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