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燕王府。
李弘冀卧在榻上微闭着双眼,他并没有睡着,实际上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了一个人睁着眼睛直到天亮。是从带着异相的六弟出生那天开始,还是从皇叔被册封皇太弟的那天开始?也许是从知道“采莲嫁天子”的传闻开始,或者是从蹴鞠场上的坠马开始?
都不是,又好像都是。
总之,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自己一定要保持清醒,从前是,以后是,日里梦里都是。
李弘冀难以入睡。想着今日在凤仪宫看到的窅娘,她穿着一般宫女的衣服,却难掩高洁尊贵的气质。她的楚楚可怜,她的不卑不亢,每一种表情都让他震撼。
“采莲,窅娘……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还是,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李弘冀闭着眼睛默念着,脑海中都是窅娘的脸。她站在高高的台子上俯视众生的高傲的脸,在韩府应酬在宾客之间谦恭礼貌的脸,在凤仪宫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脸。
“从嘉,你终于长大了,知道跟我作对了!”他忽然睁开眼,长期以来的危机感让他对任何有可能威胁他地位的事情都异常敏感,一个想法在他的脑海里跳出来,他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卧榻前,照在一个男人冷峻的脸上,他脸上的轮廓锋利,如刀。
韩府,燕王和韩熙载下围棋,身边依旧是王屋山和秦蒻兰等歌姬奏笛抚琴。
棋局下到一半,燕王略占上风。
“太傅的棋艺大不如从前了……”燕王笑着说,“小时候您教我下棋,我从来没有赢过你,想不到这些年你退步了。”
“是燕王的棋艺长进了……”韩熙载作沉思状,一边问道,“今天怎么这么有兴致来跟老夫下棋?”
燕王站起来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道:“有件事情想请教韩大人……”
说话间燕王已经来到蒻兰身边。
“好香啊”燕王低头在秦蒻兰鬓间嗅了一下,随手摘下她头上的一朵新鲜的花。
“我就知道你来肯定不单是为了下棋,说吧,有什么事?”韩熙载安然地坐在棋桌旁说道。
燕王回到座位上,手里捏着黑白两颗棋子,面色凝重。
“假如我是这颗白子,现在我想利用它来帮助我达到目的……”燕王说着把花放在白子旁边,看着韩熙载。
韩熙载没有说话,捋着胡须听燕王把话说下去。
“可是现在情况有变,这朵花潜伏在别人身边,被别人利用……”燕王沉思一下,将花挪到黑子旁边,“那么我这颗白子该怎么办?”
“如果我们的棋子变成了别人的棋子,有两种方法……”韩熙载道,“将它重新变为几用,或者让它永远没有用。”
燕王道:“可是她不肯归为我用,而杀了她又会暴露目标,打草惊蛇呢?”
“杀人有时候不用自己动手,只要有合适的理由,就可以借刀杀人。”
燕王的眉头扎结,思索着韩熙载的话。丝竹声飘然入耳,燕王忽然警觉地看向王屋山和秦蒻兰。
韩熙载见状,向身边的人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四下皆无一人。
韩熙载低声问道:“采莲找到了?”
燕王点点头,将昨日之事以及自己的疑虑告知了韩熙载。
韩熙载骇然道:“如果这个窅娘果真和芙蓉楼的采莲是同一个人……坏就坏在她显然已经被安定郡公收服,她在宫中有安定郡公全力庇佑,加上皇上的关注,我们更拿她没办法。”
“是啊”燕王点点头,“处死一个宫女固然容易,但是现在有六弟在身边。倘或一着不慎,被父皇知道又不知掀起什么风波。”
燕王的眉毛扎结成一团,“没想到,他平时的温顺都是装出来的,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居然也配和我争!”
“燕王稍安勿躁,六皇子素喜歌舞,一时钟情于这位窅娘姑娘也未可知。为今之计,燕王不妨劝皇后娘娘尽快在王公贵族之间挑选出合适的姑娘为六皇子大婚做准备,并借机将我们的人安排在他身边。一来成了婚,可以让六皇子暂时放下窅娘。二来,只要他身边有了我们的眼线,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尽可防范。”
燕王点点头,若有所思。
忽听见窗外环佩叮当声,燕王警觉,厉声道:“谁?在外面鬼鬼祟祟干什么?”
门“吱呀”一声响,只见秦蒻兰手捧玉碟,上面摆着全套茶壶、杯盏,笑盈盈地走进。
“燕王好久没到府上来,这是蒻兰亲自煮的茶,请燕王和韩大人品尝,略表心意。”
“还是蒻兰体贴……”韩熙载听着秦蒻兰的软语呢喃,不觉神醉。
秦蒻兰巧笑嫣然,福身退出。
回到房间,王屋山忙拉住蒻兰的手,急切道:“怎么样?窅娘有没有危险?”
原来两姐妹见燕王谨慎地避开她们,心里已经猜到会和窅娘有关。三个姐妹素来情深,于是借献茶之机,在窗外将两人的计谋听得一清二楚。
第二日,燕王妃特来向钟皇后问安,钟后留了她在凤仪宫一起用膳。
燕王妃坐在钟后身边,笑道:“儿媳跟随燕王远赴润州,这些日子不见,您越发精神了呢!”
钟后很受用,微笑道:“老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
“母后说哪里话!”燕王妃言不由衷地夸赞道,“母后风韵犹存,皇上又待您情深,多年来不离不弃。只怕我们老了还没有皇后的福分呢!”
钟后面色一变,默不作声。
燕王妃知道说错了话,忙岔开了话题:“燕王不久就要启程去润州了,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夫君保家卫国,做妻子的自不敢有所怨言,只是身为儿媳不能为母后分忧,心里着实有些愧疚。”
钟后点点头欣慰地说道:“难为你有这个孝心!”
“我的心思,母后是了解的……可惜儿媳分身乏术,若要侍奉膝下又恐怠慢了夫君……”燕王妃叹口气道,“眼下燕王兄弟虽多,却……”
底下是说弘冀以下,皇子多夭折,燕王妃说到这里唯恐皇后不悦,不得不掩住了口仔细观察皇后的反应。
钟后沉默着,想到先后夭折的皇子,面露悲戚之色。
“不过幸而还有六弟……”燕王妃宛转说道,“听说他一目重瞳子的异相竟是天生的,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他将顺应天命,将来必成就一番不凡基业。又生在咱们烈祖登基的同一年,他给我们烈祖皇帝带来了嘉运,成就了大唐的基业……”
这些话恰说到钟后心上,钟后不禁动情地抓着王妃的手说:“真说起这些皇子,不怕你吃味,我最心疼的就是从嘉……他自小聪明好学,又是个善良、心无城府的孩子。别人说他天生异相,是要成就一番大事业,但是他的性格又这样……平日的心也不用在这些上,怎么不让人心忧呢?”
“母后……”燕王妃柔声道,蹲下身来为钟后捶着腿,“儿媳知道您疼爱六弟,可是眼下您也要注意自己的身子。儿媳不在身边,母后身边又没有个亲近的女儿服侍……”
燕王妃说到动情处,用手帕假惺惺地抹了下眼角。
“好孩子……”钟后拍了拍王妃的肩,感动道:“你再说下去,岂不是让母后寒心吗?你走后,我身边连个知心人都没了!”
燕王妃见如此轻易就讨得了钟后信任,趁机说道,“母后既信任儿媳,儿媳就说一句操心的话……六弟今年十八岁,如今也到了为他张罗婚事的时候了。一来成了亲,有人时常在旁规劝着或可使六弟将心移到正道上,不辜负皇上和您对他的期望;第二点就是儿媳的私心了,儿媳不能留在宫中侍奉左右,只好期望六弟尽快成亲,将来好有人代儿媳侍奉母后膝下。”
钟后听王妃一席话,不禁又是一阵感慨,对王妃赞不绝口。因说道,“原是想忙完了寿辰就给他选的,不料凭空出来一个刺客,搞得皇上和我心里都不安定。既这样说,倒是赶早给从嘉找一个知书达理又和从嘉情投意合的姑娘来配……我添了年纪,最近越发觉得体力不支,你既为他的长嫂,少不得帮母后在这件事上多花些心思。”
燕王妃听这些话,正中下怀,连忙拜道,“儿媳自当尽心尽力,为母后分忧。”
不日,钟皇后乃令王公贵族携家眷入京,凡有爵位、或有功勋者有适龄待字闺中的女子皆可选入。一时间金陵城内花团锦簇、珠围翠绕,好不招展。
燕王府的客人忽然多了起来,很多人名为探访实则为了和皇家结为姻亲来探口风。
这日晚间,客人渐渐散去。
“该来的差不多都来过了,谁最合适?”李弘骥向韩熙载问道。
韩熙载端坐着,轻轻摇着头,“还有一个人没有来?”
李弘骥疑惑道:“还有谁?”
韩熙载道:“司徒周宗。”
李弘骥恍然,拍着大腿道:“对啊,周娥皇姿色超群、精通音律又擅于书画,金陵城无人不夸赞……只是大司徒居功自傲,把谁都不放在眼里,他会和皇家结亲吗?”
韩熙载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正如燕王所言,周娥皇是这样精致的女子,必得一个如意的男子托付终身。试想金陵城还有谁能配得上这样的女子?”
李弘骥惊讶道:“莫非娥皇对六弟早就……”
韩熙载微笑着不说话。
李弘骥不禁赞道:“才子佳人,确是绝配啊!如果我们能促成这桩婚事,不怕周娥皇不听我们的!”
两人正说着,门上来报:周相夫人携长女拜见燕王妃。
李弘骥笑道,“太傅果然神机妙算。”
隔着屏风看过去,果见周娥皇亦步亦趋地跟在一个妇人身后走进来。
燕王妃赶忙迎过去,寒暄道:“周夫人向来可好啊!我年轻,本该主动去问安的,又劳您跑一趟!”
周夫人笑道:“燕王妃说笑了,老身久不出家门,带着小女出来走动走动!”
“娥皇拜见王妃!”周娥皇从周夫人身后闪出,笑着向燕王妃行礼。
燕王妃笑着赞道,“好个机灵姑娘!”
“谢王妃夸赞!”周娥皇撅着嘴,撒娇似的,“还请王妃在皇后面前为妹妹美言几句!妹妹以后都听你的!”
周夫人有些不自然地道:“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仔细燕王妃笑话你!”
燕王妃却很受用地笑了一笑,“妹妹这心直口快的性格正对我的脾气,放心吧,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帮你这个忙!”
“真的吗?”周娥皇雀跃着,脸上泛着红光,拉着燕王妃的衣角亲密地道,“如果真能如愿,妹妹愿为姐姐做任何事!”
“娥皇……”周夫人一脸尴尬,向燕王妃歉意地道,“娥皇被老身惯坏了,希望王妃不要介意!”
燕王妃不以为然地笑道:“我喜欢妹妹这样的性格!”她转而向周娥皇,试探道,“妹妹说的话,姐姐可都记住了,将来当了郡公夫人可要多听我这个嫂嫂的话喔!”
“是,嫂嫂!”娥皇心直口快地道。
“这孩子,越来越没规矩了!”周夫人斥道,起身向燕王妃告辞,“天色不早了,老身就不叨扰了,请王妃早点歇息!”
燕王妃也不甚留,略笑笑,“好说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