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9808500000019

第19章 却依然不愿放弃你

曲惟恩独自坐在马路牙子上喝啤酒。

喝完一罐觉得味道太淡,他把空易拉罐往地上一掼,起来从路边小卖部狭窄的窗口探进头去,“老板,还有别的酒吗?有味点的。”

老板说:“有红星二锅头,要吗?”

小瓶装的红星二锅头只有二两,“先来五瓶。”

老板拿酒的手顿了一下,“这可是56度的。”

他把眼睛一瞪,“叫你拿你就拿,啰唆什么?”

买了酒继续回去坐在马路牙子上喝。五瓶56度红星二锅头在右手边一字排开,喝完空瓶放到左边。没过一会儿就全部换了边,瓶盖乱七八糟扔在地上。

杂货店老板从小窗口看见他又站起来朝自己这边走,脚步稳健都不带晃的,眼疾手快把货架上剩余的几瓶红星二锅头全部扫到柜台下面。

“再来五瓶二锅头。”

老板盯着报纸,“没有了。有饮料,葡萄汁冰红茶可乐雪碧,要吗?”

“刚才看见架子上还有好几瓶,快拿出来,又不是不给钱!”

老板也横上了,“小伙子你成年了吗?你已经喝了一斤白酒了,那是白酒,56度,不是白开水知道吗?还想喝你上别处买去,我是个有职业道德的商人,我不会再卖给你了。”

这是什么世道?杂货店老板还有职业道德,他是去买白酒,又不是白粉。

二锅头很不给力,五瓶喝下去一点感觉都没有,一点都不困,一点都不晕,一点都不难受,脑子就像坐在考场里一样清醒。

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走出去一段想起空酒瓶还扔在路边,又回头把一地垃圾全部捡起来扔进垃圾桶。

明天就是三八妇女节,临街商铺纷纷打出各种广告。今天是周日,黄昏时分校门口的狭窄马路依然堵得水泄不通,司机无视禁鸣标志乱按喇叭,一片嘈杂。路边有卖炸鸡的,卖糖炒栗子的,白乎乎的热气在橘黄的灯光下升腾。

喧嚣而热闹的俗世,无非如此。生活还在继续。

他想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只有他一个人,将这一切都隔绝在外。

也不知走了多远,看见路边有个歪歪扭扭的劣质霓虹灯,写着“网巴”二字,那个口字旁已经不亮了。他沿着只容两人通过的昏暗巷子往里走,胡同七拐八弯,墙角堆满乱七八糟的袋子。

转弯角落里蹲着一个人,看不清脸,只有烟头一点红光明灭,机械地问:“要盘吗?”

刚才喝下去的一斤二锅头后劲上来了,他打了个嗝,自己都闻到浓烈的酒气。又转过一个弯,旁边小门里突然伸出一只细瘦的胳膊拉住他。

“帅哥,心里闷吗?这里有让你高兴起来的……喜欢什么样的?清纯学生妹、女老师、辣姐儿,应有尽有……”

那是个穿水手服的女人,身材矮小细瘦,仿佛只有十几岁,胳膊像芦柴杆儿一样。

他愣了一下,就被她拉进了门里。

门内亮着日光灯,灯上包了一层桃红色的纱,光线便成了暧昧昏暗的粉红色。女人的脸在灯光下渐渐显露出来,不同于身材和衣服,那张脸却是苍老憔悴的,浓妆艳抹也遮不住眼下深深的疲倦。她扯着嘴角妖媚地笑,“来嘛,只要两百块……”

他一把将那个女人推出去,女人跌到身后的椅子上,连人带椅子又滑出去一米多才停住。他冲她大吼:“滚!”

女人吓呆了。他一把甩上门,冲进巷子尽头的网吧里。

他今年将满二十岁,他在离家上千公里之外的陌生城市上学,他身边没有一个长辈亲戚管他,他口袋里有足够的现金,他失恋了。他似乎有充足的理由放纵自己,用二锅头把自己灌个烂醉,在大街上大吼大叫或者号啕大哭,把玻璃瓶子砸烂扔马路上不去收拾,买一包烟蹲路边狠狠地抽,或者任站街的小姐把自己拉进屋里,找个身体娇小柔软的滚在一起,发泄他对女人的愤怒和渴望。

但是他做不出来。他也不想那么做。

他只是安静地在网吧柜台登记,押上身份证,然后选了最角落里的位置,戴上耳机打开CS。熟悉的画面,换枪时悦耳的喀嗒声,冲锋枪射出子弹的震响,还有手雷爆破的轰鸣。子弹发射的瞬间对手鲜血淋漓地倒下去,或者自己被敌人击中血溅五步。

这个世界血腥暴力,只有刺耳的枪声,却比外面那个热闹的俗世更让人安宁。

这里没有她,因而宁静。

他选了death match模式,无限复活,勇猛地往前冲看到敌人就杀。一场30分钟好像很快就结束了,结果杀敌方160人次,比以往都多;自己被杀也创下纪录,死了85次。

160,85,很熟悉的数字。哪里见过?

——160厘米,85斤。

只是一局结束短暂的休息,那些和她相关的东西立刻见缝插针地向他脑中涌来,于是他飞速设置确认继续下一局。

似乎只有无休无止的屠戮才可以让自己短暂忘却。

不知一共打了多少局,最后是天亮了网吧老板来催:“包夜时间到了,先付一下账吧。”

付完钱他也没走,坐在电脑前思考自己接下来去哪儿。今天是周一,上午两节线性代数和物理都是大课。他不想去上课,也不想回宿舍。

不想看见她,更不想看见他们。

待了一会儿,有个二十多岁的瘦高个儿男生走到他旁边坐下,掏出一包烟来叼了一根在嘴里,问他:“有火吗?”

他摇摇头,“我不抽烟。”

男生去别人那儿借了火,回来继续坐在他旁边,抽了两口,从烟盒里拈出一根给他,“来一根?”

他继续摇摇头。

“哦对,你不抽烟。”男生把烟放回去,自顾自地抽了一会儿,才问,“你是QWE吧?”

他不太想说话:“嗯。”

“我是X队的Templar,”男生说,“我注意你很久了。”

X队就是传说中的T大CS战队,在全校甚至整个高校圈子都是赫赫有名的。Templar是X队的现任队长,他当然听说过。

这个名字终于让他提起一点精神来。

Templar也在这家网吧包夜,刚才和他一起打过好几盘。两人坐在乌烟瘴气的网吧里聊了一阵,聊刚刚的match,聊以前的比赛,聊战术、技术。聊得兴起,又一起去旁边的小馆子吃饭。

最后Templar问他:“X队,有兴趣吗?”

X队的训练基地是Templar在校外买的房子,曲惟恩在那儿泡了三天。周四早上老毕给他发短信:“微积分今天随堂测验,快过来。”

他赶过去时第一堂课已经上完了,进门就见老毕破天荒地坐在第三排,冲他招手,“过来过来,给你留着位置呢。”

第二三排连着十个座位,前排坐着本班女生,后排老毕身边有个挨着过道的空位,空位前面是……周远航和安思冬。

可想而知这座位是谁占的。

他把背包放在空位上,没有立刻坐下。虽然才三天,但那两人已经是明显的情侣姿态了。她抄笔记抄累了,停下来揉右手中指上的书茧,被周远航拉过去替她揉着吹着。

老毕还在催:“坐呀,冬瓜给占的座,位置很好吧?刚才一直有人想抢都被我拦下了,特意给你留的。”

“算了,”他把背包甩回背上,“我坐这儿会挡到后面的同学的,反正我个高视力好,坐后排就行了,以后不用给我占座了。”

安思冬听见这话回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是诧异他还在为许久以前的一点小事耿耿于怀。他在视线相触之前大步跨上台阶,跑到最后一排中间坐下。

不忍看她,怕自己会做出失态的事来。

阶梯教室里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她在第三排右前方,他在最后一排中段,之间隔着黑压压的人头,终于看不见了。

他变得很少回宿舍,Templar的房子够大,不想回去就住在那儿。

那天好像是周末,天气已经热起来了,他回宿舍去拿换洗衣服。正对大门的是周远航的书桌,一进去就看到两个人并排坐在桌前,周远航搂着她的肩膀,两人正在看电影。

老毕和小胖都不在,屋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阳台门窗都关着,窗帘也拉上了,屋里光线有点昏暗,可能是为了看电影方便,也可能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

他站在门口,觉得自己根本不该回来。

安思冬坐的是他的电脑椅,看见他立刻把周远航的手推开站起身,“对不起,借你的椅子坐了一下……”

也许是羞于被人撞见自己和男友的亲密之态,她的脸微露赧色,低下头把他的电脑椅推回原处。

“没关系。你们继续,我拿点东西就走。”

他打开衣柜找换洗衣服。电脑椅就在身边,他索性坐下来慢慢地找。椅子上还残留着她身体的余温,熨在臀下,便带上了某种难言的别样意味。

安思冬指着另外两把椅子问周远航:“我坐哪个?”

周远航说:“他们俩的椅子太脏了,你坐我腿上吧。”

她立刻脸红了,瞄了瞄曲惟恩,“说什么呢,有人在……”

周远航笑着说:“坐腿上怎么了?好吧,那等没人的时候你再坐。”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无聊。即使妨碍了他们亲热又怎么样,他们是正经的情侣,理所当然会亲密,他只能当一时的灯泡,难道还能一直妨碍?

但似乎这样……心里会好受一些。

他把衣柜翻了个底朝天,又把背包里换下的脏衣服拿去水房洗。出去故意不关门,衣柜门敞开包扔在桌上,告诉他们自己还没走随时可能回来,不要乱来。

洗完回来,宿舍门虚掩着,忽然听见她压低的声音:“哎!你干什么……”

周远航笑嘻嘻的,腔调油滑:“没干什么呀。”

“把手拿开啦,曲惟恩还在呢……”

“那等他走了,你上次答应我的可得兑现。”

“我答应你什么了?”

“忘记了?没关系,一会儿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情侣间的悄悄话甜腻而暧昧,绵绵密密,像无数的蚂蚁在心口咬着,牙齿上带着酸性的毒液,又痒、又酸、又疼。谁叫你非得留下活受罪,自作自受。你早该滚了,滚得远远的,滚到看不见听不见的地方去,自然就不会疼了。

他深吸一口气,故意咳了一声才推门进去。那两人改坐到床沿,周远航模样闲适,安思冬则正襟危坐身形僵硬。

他以最快的速度晾完衣服,随便把几件干净衣物塞进背包,飞奔逃离现场。

自行车飞一般从校园的林荫路上掠过,耳边风声呼啸,脑子里却还闪动着刚才看到的画面。他们俩一起坐在床上,屋里只有两个人,窗帘拉上了……还有周远航暧昧的声音:等他走了……一会儿我会让你想起来的……

他们是情侣。他们在他听不见的时候、看不见的地方,不知道做了什么。那个棉花糖般的柔软小身体也会在别人怀里被折来揉去,尽情绽放。

这个念头像毒虫一样噬咬腐蚀着他的心,挥之不去。

他索性搬到Templar的房子里长住,趁周远航不在宿舍回去收拾行李。翻开枕头露出一张照片,四个朝气蓬勃的少年,角落里像柱子、像垃圾桶、像红叶树的模糊背影,就像他隐秘的心意,只有他自己知道,无人发觉,无人在意。

他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半晌,掀开褥子塞回去,眼不见为净。

她已经是别人的女朋友了,惦记有什么用,也不应该再惦记。

可是在校外住了半个月,他又忍不住偷偷跑回来翻出那张照片,放到现在的枕头下面。

他已经习惯每天睡前伸手到枕下摸出这张照片,躲在被窝里就着闹钟的亮光细细端详。闹钟上的小灯珠无法照亮照片全貌,少年们飞扬的笑脸都隐在黑暗里。一点细微的光线,只照见边角上那道深红的影子,就像他内心的渴望,微弱、黯淡,却不曾熄灭。

他也经常去东操场跑步,尤其是半夜。午夜的操场空无一人,小太阳路灯在跑道上投下拉长的身影。他维持1分40秒每圈的速度匀速前进,身后好像总有女孩轻巧的脚步声跟随。

这个寂静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

跑完步他会慢慢走到宿舍区再走回来,骑车回去睡觉。他会长久地站在某栋宿舍楼下仰头凝望,凝望五楼右起第四个阳台,屋檐下挂着那个做工粗糙的贝壳风铃,夜风里传来叮叮当当清脆悦耳的响声,如同女孩清新欢快的梦。

加入X队一个月,曲惟恩已经获得队友们的认可,从替补上升为常备队员;新学期打了几场比赛后,Templar主动退位让贤,让他做了队长。

Templar号称自己升级成老板,头衔是董事长兼股东大会主席,掌握X队99%的股份。另外1%则以鼠标耳机电脑椅、肥皂牙膏洗衣粉、水果零食方便面等固定非固定资产的形式分散在其他五名队员手里。

“我这个人能力不行,比较适合当后勤,冲锋陷阵建功立业就让你们年轻人去吧。”这是Templar的口头禅,贱兮兮地让人特别想揍他。

大二上整整一学期,各种比赛密集,曲惟恩几乎没有去上过课,连考试都是老毕打电话提醒他才想起来,匆匆忙忙赶过去。大一上他的学分绩96,大二上就变成了66。

队友埋汰Templar:“国家未来的栋梁就这么被你给毁了。”

曲惟恩无所谓:“反正没挂科。”

Templar说:“六十分万岁,多一分浪费。一辈子都考满分、90分,那也是很无聊的。大学里总要体验一下挂科的感觉,人生才算完整。”

10月底X队拿到了第一笔比赛奖金,某游戏网站赞助的高校CS联赛,冠军奖金2000块。2000块连一台配置好点的主机都买不到,但是一群人还是兴奋得嗷嗷直叫,拿这笔钱出去嗨了一顿。

喝到一半队友忽然想起来,“明天就是QWE生日了吧?喂,你想要什么礼物?”

曲惟恩摇摇头,觉得比赛得奖已经是最好的礼物。

六个人喝得歪七扭八,回到屋里看见床倒下去就睡。

夜里曲惟恩突然醒了,就像女生节那天喝完一斤二锅头的感觉,莫名其妙的清醒。他摸到枕头边的闹钟一看,十二点半。

今天是他的生日,他满二十周岁了。

屋里其他几个人鼾声震天。他睁着眼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心头剧烈地跳动,连胸口都能感觉到那擂鼓似的震动。

咚咚,咚咚。

冬冬。

这个无数次在心里默念的名字,在不可告人的梦境里呼唤的名字,他从未诉之于口。今天夜里,他突然格外的想念她。

于是他爬起来披上外套,下楼推车骑回学校。

这年冬天来得格外早,10月底的深夜气温已经降到零下。西北风在高空呼啸,校园林荫路上光秃秃的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歪犹如鬼影憧憧,路边干枯的草坪上结了一层白霜。他站在女生楼下不到十分钟全身都冻透了,冷风一个劲地往衣服里钻。

然而心口却是热的,因为酒精,因为拿到冠军的喜悦,因为跨入二十岁的兴奋。

还因为那两个字,冬冬。

整栋女生楼都陷入沉睡,五楼右起第四个阳台的屋檐下,贝壳风铃被狂风刮得搅成一团,不停地冲上去撞击屋顶,叮当声变得凌乱破碎。

那是他亲手做的,无数个夜晚关起门来伏在灯下,细心而又笨拙地将一片片贝壳串起,每一个绳结里都寄托着少年热情稚嫩的愿望。

以后你嫁给我,一定带你去海边度蜜月,带你去看海。

然而突然间,毫无预兆地,风铃挂在屋顶晾衣架上的绳子断了。狂风将它卷出阳台,在空中那纠结的六根线甚至舒展开了,贝壳串被气流带得旋转舞动起来。

然后啪的一声,摔在他面前坚硬的水泥地上。

五楼那么高,所有的贝壳都四分五裂,碎成一地残渣,只余空荡荡的木棍和绳结,载不动无处寄托的誓言。

很多年以后,当他终于如愿以偿,牵着她的手走在阳光明媚海风轻抚的沙滩上,他拎一只小桶,从沙子里寻找漂亮完整大小合适的贝壳,一一放进小桶里。

她说:“这么大的人还学小孩子捡贝壳,真幼稚。”

虽然这么说,但她捡得比他还欢。

回去后他从贝壳里筛选出合适的洗干净,请手工纪念品商店的老板帮忙打孔,又从店里买了铁丝、木棍和透明鱼线,借来剪刀钳子等工具,晚上在台灯下开始制作。

她凑在旁边问:“做什么呀?”

“做完你就知道了。”

她兴冲冲地凑热闹,“那我也来帮忙,要怎么弄?”

有了上回的经验,这次他做得很快。三根木棍用铁丝固定做成六角支架,贝壳每六个串成一串,三串挂上去后已经具雏形了。

“原来是风铃呀。”她在一边帮忙串贝壳,看着半成品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以前我也有一个这样的贝壳风铃,挂在宿舍阳台上,离我的床很近,每天睡觉都能听见声音……可惜有一天晚上刮大风,早晨起来就不见了,楼下也找不到,不知道去哪儿了……”

“是吗?”他低头结线,仿佛只是随口询问,“谁送你的?”

“你不是知道的吗?大一下学期开学,有天晚上我去男生宿舍,好像是找班长领教材吧,领完去你们宿舍,还是你拿给我……”

她突然停住了,很久没吭声。

他又系好一串贝壳,拎起来比了比,长短合适。转过去只见她皱起小眉头,两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

他催促道:“你那串弄好没?快点。”

“那个风铃……是你做的?”

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继续串贝壳,量好长度仔细地打上绳结。每个结里都有一个誓言,凝聚过去和未来,无尽的岁月。

她突然扑上来抱住他的脑袋,眼泪直飙,哇哇大哭像个撒泼的小孩子,“那时候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说呀?”

时隔七年,他的心意,她终于还是明白了。虽然晚了一点,但是最后终究实现了心愿,所以,都是值得的。

当时也许觉得,每一天每一夜都像无休止一般难熬,但真的熬过去了,回头想想其实也没什么。

倏忽就到了大三。

有一天他吃完午饭回宿舍,屋里又只有两个人,并排坐在一进门正对的书桌前,搂着肩膀一起看电影,一个是周远航,另一个是——

他愣了一下。那是个陌生的漂亮女生。

他去水房洗脸,周远航正好也来洗水果。他脸上滴着水,看着镜子里低头洗小番茄的周远航,看了好一阵终于问:“那是你新女朋友?”

“嗯。”

“那……安思冬呢?”

“早就分了。”

“你把她甩了?”

“男女朋友合则来不合则去,好聚好散,没什么甩不甩的。”周远航洗完一盘小番茄,终于抬起头来笑了笑,“别这么看着我,我跟她分手了,你不应该高兴吗?”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掉头就走。

后来跟老毕、小胖一起吃饭说起这事,他假装八卦地问:“他俩什么时候分的?我都不知道。”

“去年暑假就分了,在一起还不到半年,你总不回来当然不知道了。”老毕是个保守专情的男人,对这种短暂浅薄的感情颇不以为然,“周子又换了两任女朋友,冬瓜也换了新的,听说是咱们系师兄,上次还看见他俩一起上自习来着。”

他们去年3月在一起,暑假就分手了,那段让他绝望自弃的恋情不过维持了四个多月。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单身,又重新开始另一段感情。这让他不知该高兴还是懊恼。

小胖说:“你消息过时啦,冬瓜和师兄也分了,上个月又换了个法学院的。”

“不是吧,我看见他们一起上自习了,就上周。”

“换了,不是同一个,不过长得挺像容易搞混。”

老毕撇撇嘴,“反正不用替周子和冬瓜担心,他们俩换对象都跟换衣服似的,没处几个月就散,分了也不伤心。现在的人太不负责任,把爱情当玩儿呢。”

小胖说:“处不长也不见得是花心不负责任,男女相处之道是门大学问,很难说的!有的人就是命不好,缘分没到。”

这和曲惟恩印象中的安思冬略有不符,他觉得她不像是花心不负责任乱搞男女关系的女生,应该还挺老派保守的,不然舞会上怎么会对四班男生说出那些话?

再说了,当你心上人的恋人不是你时,她花心善变就不是缺点了。

有时他会这么安慰自己,或许真像小胖说的,有的人就是命不好缘分未到。校园情侣分分合合太常见了,十八九岁的少男少女空有一腔热情,根本不懂如何和异性相处,大一同系的几对现在基本都分了。也许老天没有让他在大一时追到她是为了等他们长大,为了以后更长久的缘分。

X队的巅峰是打进全国联赛八强,那也是解散前最后的辉煌,一个在校大学生组成的业余战队在职业赛场上也无法走得更远了。

Templar大二就退学了,一直瞒着家里,用各种理由搪塞了三年,最后家长都起了疑心,趁出差找到学校来,才知道他三年前就已经被学校勒令退学。

父亲自然大发雷霆。就像不懂得如何表达爱和关心,只会用钱堆砌一样,他的愤怒也表现得直接而原始。他把Templar吊起来打了一顿,切断儿子的经济来源,校门外那套200平的房子也挂给中介卖了出去。

股东的破产,直接导致了X队的瓦解。

新房主过来催他们搬走,屋子里拆得七零八落。Templar坐在飘窗上抽烟,看见曲惟恩背着书包经过,叫住他问:“有钱吗?现金。”

曲惟恩翻了翻口袋,“没带钱包,只有六十几块。”

“借我点钱吃饭,我兜里就剩八块钱了。”Templar深吸一口烟,把烟头扔在地上狠狠踩灭,“楼下的盒饭也涨到十块一份了,什么世道,还让不让人活。”

曲惟恩把钱递给他,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接下来准备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老头子不给我钱,饭都没得吃了,拿什么跟他犟。只能听他的,回去子承父业。”他背靠着飘窗墙壁,“他们年纪也大了,这年头什么钱都不好挣,我回去能帮点是点。”

他们放纵得够久了。有的人一辈子都在枷锁下活着,做自己根本不愿意做的事。能够有一两年时间自由地追逐梦想,已经非常幸运了。

Templar也问他:“你呢?准备干什么?”

曲惟恩说:“我才大三,当然是回去好好学习了。”

Templar说:“你是应该好好学习,物理奥赛金牌,计算机系学分成绩96,可比打CS有前途多了。这一年半太耽误你了。”

“我是自愿的。”他看着窗外,“这是梦想,不一样。”

“其实我觉得你跟我们挺不一样的,”Templar弹走烟灰,“X队很多人都是先沉迷游戏,学业荒废,走投无路了在游戏上拼一把。但你不是,你好像从来没有沉迷过。”

“那是因为,”他缓缓地说,“一个人无法同时沉迷于两样东西。”

满地都是Templar抽剩的烟头,扔得乱七八糟,他又掏出一根点上,然后递一根给曲惟恩,“要不要也试试?心里烦的时候,抽这个管用。”

他拿过来放在手里玩了半晌,夹在耳朵上。

“不抽就还给我,一包烟老贵了,顶一盒饭呢。”Templar把那支烟抢回去塞进烟盒里,“我们几个都抽烟,就你不抽,撺掇了你好几回也不上钩,老说嗓子不好。我觉得你嗓子好得很,吼起人来中气十足,半点毛病没有。”

的确是因为嗓子不好,不过不是他的。她家在南方,气候潮湿,到了北方很不习惯,患上了慢性咽炎,闻不得一点烟味。他也想过尝试一下,尼古丁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神奇,但每次拿到手里,就会想起她嗓子不好,以后如果想跟她在一起,肯定是不能抽烟的,就又放回去了。

那时他就明白,他心里的那个模糊背影,闹钟灯珠微弱的亮光,午夜东操的脚步,阳台屋檐下风铃的叮当,一直在那里,从未止息。

CS的梦想已经结束,另一个简单的小梦想,他不想再放弃。

曲惟恩告别了远行回家乡的Templar、去异地工作重新开始的队友,回到阔别一年的宿舍,捧起买来后还没摸过的大三专业课教材,开始认真学习。

老毕激动得热泪盈眶,“你总算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了!”

“别说得我跟出家了似的行不?”他瞪了老毕一眼,“谁说我放下屠刀,开电脑咱来切两把,不爆头就算你赢。”

老毕乐得只会傻笑。

他还会偶尔上CS玩两把,闲下来也都会玩其他游戏,星际、魔兽、DOTA、极品飞车,他都游刃有余。就像Templar说的,他爱玩、擅长玩游戏,但并不沉迷。

因为一个人,无法同时沉迷于两样东西。

队友工作后还跟他有联系,有一次向他推荐:“魔兽出网游了,做得特棒,要不要来玩?”

那是他第一次玩网络游戏。创建人物时,他一眼就看中了联盟的女侏儒,不到半屏幕的身高,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小身子扭来扭去,又可笑又可爱。

他选了法师职业,输出犀利练级快速,队友再找他时已经满级了。

“什么,你选了侏儒?我是部落啊!HSYH是部落公会!会里好多校友,大家一起玩多好。”

他无所谓地说:“都一样。”

队友无可奈何地说:“练满级挺不容易的,你就玩着吧。联盟那边也有个咱学校的人组的小公会,叫FREE,我介绍你去吧。”

他加入了FREE,公会只有十几个人。他不温不火地玩着这个游戏,每天晚上上线,白天乖乖地上课、写作业、上自习。

他经常去图书馆自习,也经常碰见她。她依然保持早起占座的习惯,多数时候身边都是空的,那个法学院的小男友很少出现。

期末考试前自习座位开始紧张,于是他厚着脸皮坐到她身边,把她占座的书推到一旁,“这儿没人吧?”

她从书里抬起头,“我给我男朋友占的,他一会儿就过来……”

“我先坐会儿,等他来了再让。快考试了,座位真难占。”说着把书包里的东西拿出来开始看书做题。

她没办法,只能让他坐。

看了一会儿书,瞄到她正在写作业,他凑过去问:“在写什么,算法作业?写好没?”

“还剩最后一题不会。”

“借我抄抄。”不由分说把她已经写好的作业抢过来。

工工整整的字迹,小巧娟秀。作业纸是纯白的,她在背面垫一张笔记本纸比着横线写,因此非常整齐。

他飞快地抄完,写好最后一题的解题过程,连她的作业一起丢回去,“礼尚往来,最后一题给你抄。”

她拿过去看明白解法,皱起眉说:“你不是会做吗?干吗还要抄我的?”

“都会做了干吗不抄?”

期末考试成绩公布,她气得横眉竖眼,“明明每次都是你抄我的作业,为什么最后分数还比我高?”

他鄙夷地斜眼俯视她,“还不是因为你笨。”

笨蛋,你笨死了,连挑男人的眼光也烂得要命,活该一次又一次被甩。

考前一个月奋发,加上有她详细整齐的作业笔记做参考,大三上学期的成绩不算太差。下学期他完全恢复了状态,学分绩又变成9字打头。

班主任欣慰地说:“小伙子总算明白过来了,不算晚。”

图像课他和老毕合写大作业,觉得挺有意思,课后闲暇时就尝试自己写3D引擎,写了半年多居然还真写出点样子。

生活慢慢走上正轨,上课、写作业、做实验、写论文,课后玩游戏、写引擎、上BBS灌水、打球、跑步。

还有思念,还有等待。

等待那个不属于她命中缘分的人离开,等待另一个机会重来。

那天只是暑假里很平常的一天,天气炎热,蝉声聒噪。小胖和周远航都回家了,宿舍里只剩他和老毕。公会没活动,他爬到BBS上随便逛逛。

正在WOW版灌水,屏幕上突然跳出来一条消息。

From Wintermelon:放暑假了挺无聊的,推荐个游戏玩玩呗?

他立刻回复问她喜欢玩什么类型。她的爱好十分初级,扫雷、空当接龙、连连看,都是办公室大妈游戏。

“要能吸引人投入进去、一玩玩很久的。”

他心中一动,试探地问:“暑假不回家?”

“不回了。”

“沉迷游戏可不好,小心男朋友生气。”

“没事,分手了。”

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半天,仍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期盼了很久,一厢情愿地认为肯定会发生,但真的发生了又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老毕耷拉着眼皮从他身边经过,“在看毛片还是在玩H-Game?一脸淫笑。”凑过来想看他的屏幕。

“淫笑你妹。”他把老毕推开踹了一脚,“洗你的澡去。”

老毕看到他屏幕上是BBS界面,撇撇嘴走了。他坐回电脑前,看着那美妙的三个字,嘴角再一次忍不住扬起。

两年零四个月,八百多个日日夜夜,终于还是等到这一天。

他深吸一口气,按下回复键。

“来玩魔兽世界吧。”

同类推荐
  • 两段“各怀鬼胎”的爱情:半婚

    两段“各怀鬼胎”的爱情:半婚

    富家女郁可菲性格孤傲,她从小就认为自己仅仅是家族生意的一个棋子,嫁给谁完全是根据家族需要。于是接受了凌长风的关于“契约婚姻”的提议。邵杰夫是郁可菲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亦是个我行我素的富家公子。为了能保护郁可菲,邵杰夫用另外一段“契约婚姻”去帮助郁可菲。当真正有了一纸婚约的束缚之后,郁可菲终于明白,她离不开邵杰夫。两段无性婚姻,四个错位恋人,这看似一转身的距离四个人都走得异常艰难。知道最后身边站的是自己的爱人,有爱人的婚姻才是完整的婚姻。
  • 蜜三刀

    蜜三刀

    付秀莹,女,河北无极人,1976年生,现居北京。北京语言大学研究生毕业。知名作家。代表作品有《爱情到处流传》、《旧院》。曾获首届中国作家出版奖等多种奖项。供职于《小说选刊》编辑部。
  • 毒咒

    毒咒

    主人公吴耀祖厄运连连,他的两个不到十岁的儿子都在后花园自缢而亡。听从缅甸高僧的指点,他到中国秘密祭祖,在深山中遇一古刹,却意外发现了先祖的许多秘密。经过许多波折,他才发现让他噩梦连连的罪魁祸首竟然是自己身上佩戴的祖传玉佩。这块从明末传到现在的玉佩竟然是先祖吴三桂和大明王朝血泪恩怨的起点和终结。在经历了九死一生的波折后,玉佩终于回到了它应该去的地方。
  • 收费风景区

    收费风景区

    从海外归来的主人公迷失在一片色彩斑谰的风景区。周施于三个女人之间,他得到什么?又失掉了什么?作者以婚姻爱情为凹镜,凸显出当代社会世道人心和价值观的变化,揭示了现代都市人的尴尬处境和困惑的内心世界。情节引人入胜且耐人寻味,文字老辣、生动、幽默、读来妙趣横生,令你欲罢不能。
  • 高兴

    高兴

    农民刘高兴先是将自己的一颗肾卖给了城里人,随后又与同乡五富来到城里拾破烂……妓女孟夷纯的出现不但引来了城市万象之态,还带给了他们支离纷崩、始料不及的命运……
热门推荐
  • 重生后的那些事

    重生后的那些事

    林桐修道,但他不是高手。林桐经商,但他不是世界首富。林桐恋爱,但他不会妻妾成群拥美无数。这是个年轻人重新来一次的故事。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对于壕来说怎么样都好

    对于壕来说怎么样都好

    “现在,我问,你答,明白?”“呸。”一口唾沫。恶魔对此仿佛并不以为意,只是简单地对男孩的腹部挥出一拳,作为礼貌性的回应。被打得弓成虾米的男孩蜷曲在地上,目光涣散,面庞上充斥着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阴冷与怨毒。“你想要得知的一切,不是早就在那群猪猡的口中获取了吗?如此折磨我,就是你身为恶魔大君的气度?”“恶魔大君的气度?我可不记得我们有这种玩意存在。”巨大恶魔轻蔑地笑了起来,“再说了,你,或许也将成为这群无下限者之中的一员--我愚蠢的弟弟哟。”“啥?“男孩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巨坑,1~2天1~2更。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无止境的杀人

    无止境的杀人

    连续12年当选“日本最欢迎女作家”,《模仿犯》作者、直木奖得主宫部美雪。别出心裁,单行本销量突破100万册。接连发生了四起命案,死者彼此毫无瓜葛,唯一共同点是身上各少了一样东西。这些东西——婚戒、领带夹、大衣钮扣、一撮头发——没有任何关联,却隐藏着一连串杀人线索……等着瞧吧,愤怒的真凶将会制裁假凶手!
  • 大仙根

    大仙根

    【一个少年意外得到“仙根”,就此展开面红耳赤的猥琐修仙生涯!】滴水可化海,片甲亦成峰,敛半世癫狂,鼓三界烽火!诸雄争霸,强族林立,万圣争尊,乱世倾天。剑指苍穹,试问天公几高?白骨做舟,血泪为翅,茫茫孽海,可敢与我同渡?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萌宝36计:爹地,妈咪失忆了!

    萌宝36计:爹地,妈咪失忆了!

    一觉醒来,她发现自己躺在医院,而且记忆也停留在七年前。就在这时,两个一大一小、同样帅得毫无天理的男人突然出现在她眼前,一个自称是她的老公,一个自称是她的儿子,并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结婚证书说要带她回家。虽然这对父子俩看起来人畜无害、既帅又有钱,但她直觉这两人一定是骗子,可惜某个大宝宝却抓着她的一只手死活不肯放,“你得跟我回家,儿子需要妈!”,而某个小宝宝也同样抓着她的另一只手死活不肯放,“妈咪,爹地知道错了,欢迎你回家!”
  • 新译华严经七处九会颂释章

    新译华严经七处九会颂释章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魏倾鸢传

    魏倾鸢传

    深宫中的女人有太多太多,但是能得到重视的人少之又少,甚至死后连名字都没被后人知晓。过去帝王将相的妻妾许多都不是自己真真正正的心爱之人,但是弘历与倾鸢却是相爱的,让我们一起走进乾隆时期,去看看他与他的宠妃魏倾鸢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