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秦渔火和往常一样,站在荷花池边,百无聊赖地打着水漂。一袭黑红色束腰劲装,将他微胖的身材修饰得很得体。他摊开手掌,身后的青衣侍女极为熟稔地将一枚小雨花石放在他掌心。
生于云罗四大家族的秦家,更兼秦家家主秦明水膝下独子,秦渔火从小便不知苦为何物,光侍奉他起居的奴婢便有五十人之众;每一出门,前呼后拥,驷马雕车香满路,仿佛云帝出巡一般。尽管自记事开始,他便没有举起过超过五十斤的东西;但秦明水始终心疼儿子,愣是威逼利诱请出了某位隐世不出的高人,以醍醐灌顶之法活生生将毕生八十余年修为全部压入他的体内。
突然身怀惊世修为,秦渔火春风得意马蹄疾,竟生了离家出游的打算。秦明水拗不过儿子,安排了数十名或明或暗神秘高手相随。他从南海边的居城南安城一路北上,几乎踏遍了半个云罗。一月前,他初抵达银沙南岸的凤隐,便被慕于古城的繁华与历史沉淀,竟破天荒地长住了下来。
日子本来应该一天天惬意地过去,直到三日之前遇到那个人。
三日前,天气晴朗。正值春江水暖,凤隐城里柳枝吐绿,万花含苞,处处透着一股生机,吸引着无数的外来游客。如今街道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正如古语所述之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明阳街道上,小贩的吆喝声、行人的讨价还价声、鞭炮声、欢笑声、酒楼小二的报菜名声、客人的交谈声,更有那迎春楼、怡情院里外风尘女子的招揽声,几乎不绝于耳。一匹漂亮高大的枣红马缓缓地随着人流前行,秦渔火随意地束着一头黑发,着一件湛青色的劲装骑在马上四下张望着,颇有些不屑的神色。
银沙江毗邻凤隐,一条支流叫做饮雀川横穿过凤隐城,将整个城区一分为二。城中以一座大拱桥连接南北,名曰‘千凰’,桥面以大理石板铺就,两侧栏杆上共雕着两千三百只凤凰,形态各异,竟无一相同,相传是当年匠神鲁逸所建,距今已有三百余年,是凤隐城中一大名胜。少时,秦渔火已由明阳街转出,径直到了桥边。桥上依旧摩肩接踵,桥下的饮雀川上画舫小舟来来回回,丝竹管弦声混杂在喧闹之中隐隐可闻。
然而,最吸引秦渔火的,既不是画舫上调笑歌女的王孙贵族,也不是桥上的凤凰雕像,而是一张白底黑字的招牌。招牌上写着八个娟秀清丽的墨字:
每日三卦,一卦百金。
秦渔火驻马,昂起头来看过去,只见一个青衫白裙的女子静静地坐在一方小卦桌前,那女子戴着顶灰斗笠,沿上垂下黑纱遮住了容颜。光看那女子的坐姿,颇有几分熟悉。人流到了她那儿竟自动散开,硬生生在这拥挤的道旁开辟出一片净土来。他双腿轻夹马腹,正待驱马向前时,一个粗魁的大汉却先他一步到了卦桌前。
“每日三卦……”大汉的口音带着浓浓的北方腔调,显然不是本地人。他抬眼瞄了一眼招牌,皱了皱眉,然后重重地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冷冷地道:“你这婆娘在这算卦,向我们商老大交过保护费了吗?”
“没有。”女子静静答道,声音里莫名地透着一种娴静,让人有种想要席地而坐听她说话的强烈冲动。
“如果不是看在你是个娘们的份上,老子早把你招牌扯了。快走吧。”大汉神色稍霁,摆摆手道。
这时,人群中冒出个行人来,打量了大汉一眼,随即拉了拉他的衣角,笑道:“兄弟新来的吧?”
“老子新不新来关你屁事!”大汉怒目直视那人骂道。
那人也不恼,笑了笑,摇了摇头,又钻回人流之中。
“这样你看可行么?”女子道,“我帮足下算上一卦,若准了,足下就免了我的保护费,如何?”
大汉想了想,道了声“好”。
“那就以测字之法,相烦足下报个字。”
大汉思忖片刻,摸了摸颔下的络腮胡,答道:“便测一个强者的‘强’字吧。”
女子取过桌旁的毛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墨汁,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了个正楷的“强”,然后伸出手指,指着字说道:
“足下请看,‘强’字左边为‘弓’,弓者,有欲张之势,主腾达之意;右边是个‘虽’,一‘口’在上,当指一人;下面是个‘虫’字,‘虫’乃‘贵’字露头,想来日后必有一位贵人扶持。且‘强’字本身含腾蛇、玄武之笔形,主前途无量,不过……”女子的话里似乎有些遗憾,收回了手指,接着道,“却不久将有一场大难。”
大汉听得有些云里雾里,挠了挠头,待听到“前途无量”四字时,不由心底一阵窃喜;接着又闻‘大难’,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那大师,这大难是什么,可有避法?”大汉神色间已经急了起来,言语上不由地换了个称呼。
女子抬起头来,黑纱后的双眸中流光闪了闪,似乎带着笑意,道:“还是看这个‘强’字。弓者,只能受人之用。曲而不断,韧而反弹,这是良弓;然而过弯者断,过硬者伤人。如果我猜得不错,足下目前正受制于人,而且恐怕已经开罪于他。再看右侧的‘虽’字,虽者,口下虫,即虫蛀口,主言失之意,看来足下是哪里说话得罪了那人。”
那汉子这回竖着耳朵听得颇为仔细,无奈书读得不多,话中多处不甚明白,但还是听得“受制于人”、“言失”之类的词,不禁回想了想近日顶头上司对自己颇为冷淡,不免心中慌乱,一时不知可好。
女子看出了大汉心中所想,轻声道:“倒也不必慌乱。还是看这个‘强’字。右边‘虽’字拆开,上面乃是‘串’未出头,看来足下若要破了此难,还需主动同那人重新修好。”
大汉闻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连磕三个响头,高声道:“大师指点之恩,小人永不敢忘。日后若有用得上小人的地方,尽管吩咐便是。”
女子安安静静地等那人起了身,挥了挥手,道:“去吧。”那汉子应了声,满心欢喜地离开了。
“好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只可惜骗得别人,却骗不了我。”
一个高亢的声音由远及近,女子抬头朝声源看去,正是秦渔火跨在马上,缓缓行来。待近时,他飞身下马,轻盈地落在卦桌前。
“这位公子何出此言?”女子言语间依旧波澜不惊。
“哈,这种花言巧语我从小不知听了多少,岂会分辨不出?”秦渔火嘴唇微微上扬,“不过是察眼观色,走一步算一步罢了,哪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
接下来,秦渔火第一次听到了黑纱下女子的轻笑声。她以指掩唇,调整了下情绪,淡淡道:
“但如果我说今日我是特意在此等候公子大驾,公子可信么?”
“这有何难。我并非躲躲藏藏之辈,提前预料到我的行踪再不是什么难事。”秦渔火停顿了片刻,回应道。
“我已知公子三日后必有一难,故特地在此守候。公子若信了,三日之后可到城外雾隐山脚下的小村中找我,别忘了带上一百卦金。”女子边说着,便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不时,一张卦桌竟然被折叠成一小木盒。女子提在手中,似乎不愿再发一语,随人流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