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滩,五洲之中唯一最接近泽国海域的地方。
如果是选择走陆路,从玄葵到佘滩,快马加鞭抄近路,至少也需要半月余的时间。可墨川座下的翯翎乃是海东青中的极品,他们在空中可以毫无顾忌,畅通无阻的奔驰前行。翯翎的速度飚到自身的极限,终于在当夜赶到了佘滩。
刚一踏足此地,晚霞褪尽,夜幕降临,茫茫山海瞬间变成了一片灰黑色的世界。
还算好,怎么说在天黑的前一秒,他们也算是到达目的地了。
“现在如何?天机具体在哪个位置?”宫翔舞环顾四周,发现此处应该是风景秀美的,可太阳一落山,便顿时满目黑暗。除了黑白灰,没有一种多余的色彩。
“云深不知何处去,只缘身在此山中。”墨川喃喃而答,“天机游历天下,云游四海,向来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我们能知道他身在佘滩就已经很不错了,尽快开始分头寻找吧!时间所剩不多了。”
佘滩名为佘滩,可真正的沙滩地带并不多。除了沿海的那一片沙岸以外,其余面积皆是由山和丛林组成。沙滩一览无余,自是不必多此一举再费神于此。他们的目标只要锁定在山、林二处即可。
宫翔舞看着眼前山壑迭起,银川不断的山脉,虽说此山还不至于高耸入云,可毕竟也算是一座山啊!要她黑灯瞎火的在一个晚上将这座山头翻遍,那简直就是天方夜谭!可是,林中多猛兽,如果让她负责去丛林寻找,更是三天都不一定能走得出来。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为难,墨川安慰道:“你放心,我所说的兵分两路,指的是我和你一路,翯翎一路。”
“原来是这样!你早说嘛!”宫翔舞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表情立刻松懈下来,“那我们还不快走?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话音未落,人已先他一步朝山路上跑去。
墨川看着她蹦蹦跳跳的样子,无奈的摇摇头。侧过头对翯翎吩咐道:“以最快的时间从魅林里出来,一旦抽身立即来罗刹山支援我们,知不知道?”
翯翎低鸣一声,已身随音起从墨川眼前一晃而过。
如果宫翔舞不是这么急切,如果她能稍微等一两分钟,她就能听到墨川对翯翎说的这番话。魅林,罗刹山。光听名字她就能有个心理准备,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一头热的冲上了山,才发觉周遭似乎有些不对。
“别怕。”冷静淡然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平白给人以力量,让宫翔舞前一刻还怕得狂跳心跳,渐渐恢复平静。墨川走到她身边警觉的观察着四面八方的一切,可一旦面向她,表情立刻溶为一汪温水,不让她看到丝毫戒备,“跟着我走,很快就天亮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柔,他的笑很温柔,无端让人心安。宫翔舞信任的朝他伸出手,见他诧异的看着她,好像受宠若惊一样,她有些感慨的笑了笑。
墨川是一个这样好的男人啊。好得即便有人想鸡蛋里挑骨头,也挑不出他的刺儿。
他很好,云上也很好。只是,她不爱而已。
有些人,注定是用来锥心刻骨,肝肠寸断的爱的。有些人,注定人淡如菊,浅尝即止的怀念。
见她对他眉宇之间尽是坦然的君子之情,墨川心中自是有那么一会儿的怅然。不过这也是他早就料到答案,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相处方式,不是吗?
心无旁骛的执起她的手,他告诉自己,在这生命的最后一段旅途中,他们两个,只是同伴。
三十六个时辰……他的性命,何尝不是只有三十六个时辰?
仙体动情,便有了心。一颗为情所困的凡心。他的肉身经过凡尘千年的熏陶和晕染,早已于普通人无异。只是他抱着要再见她一面的信念,固执的不愿离尘而已。
天规地典皆有明文,曰:“凡在阳世因缘际会习得仙术之人,入地府时假若持咒加身,令鬼差们不能近其身、缚其魂,忤逆地主之判。则待之前尘往世,所有福泽悉数殆尽之时,天道必追其究,毁其七识,令其全神尽散,魂归虚无。”
人有七识,神较之凡人则多一识,名为“阿赖耶识”。译为:神之执念。
他的七识在那日噬心咒催发之日,已尽数毁灭。是翔舞的泪,滴在他们当年用作定情的无双连理上,唤醒了他即将四散的最后一识。
神之执念,有执念者必不能成神。他的阿赖耶识已经觉醒,是故,自他重生的那一刻开始,他便正式脱离仙界天道,成为一个凡人。而且还是个罪孽深重的凡人。
那日弥留之际,他已见冥界引灵者。本不能再度还阳,可他还有未完的愿,未死的心,不能了却此愿,他誓不入轮回!他以他的最后一识作为交换,与冥者订下血誓契约。
于是,便拥有了这本命以外的三十六个时辰。
只有两天一夜,这是他最后所持有的时间了。不论如何,他定要在这两天一夜里保住翔舞的性命,并让她永远主宰这个身体。
我给不了你的,希望他能代替我给你。
思绪不断纷飞,脚步不见停顿,墨川带着翔舞飞快的穿越一片又一片山林。或踏空登梯,或足尖轻点草木,速度快得惊人。
宫翔舞只见过眼的风景倏然骤变,一晃而过,殊不知墨川每停留在一处,四周的魍魉之气以更快的速度向他们袭来,他不得已只得继续往前,无休止的飞移身形。即便是这样,他的后背也被直击而来的妖鬼煞气,划出了无数道血淋淋的口子。
墨川的整个后背已经完全血肉模糊,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可他甚至连极轻的低呼都没有发出一声,怀带着翔舞穿梭于山野林间的速度丝毫不见衰减,反而逐渐加快,大有与自己的极限竞速之感。
“墨川,”被安全护在怀中的翔舞忽而动了一下,声音从紧贴他前胸的锦缎中传来,“天亮了会如何?”
他方才让她跟着他走,说跟着他,很快便会天亮。
墨川一阵沉默,不知过了多久,飘渺的声音夹杂着风声吹入翔舞的耳内。
他说:“天亮了,便意味着你能活下来了……意味着你能成为这个身体唯一的主人,真正掌控这个躯体。”
同时意味着……你我自此阴阳相隔,殊途两岸,再见,亦然不识旧人颜。
是的。自打他第一步踏入佘滩之时,他便已察觉。这是一个迷阵,人为的幻境迷阵。布阵之人功力匪浅,道行深厚,此间中的一招一式,一草一木,皆经过精密的筹划与部署。只要他落脚处与破门差之毫厘,便成死门。他二人将即刻命丧于此。
他的命本就是偷来的,留之无益,不要也罢。可翔舞不能死,她是他生命的延续,他要她完好无损的活着,把他没有看够的人间,用她的眼继续俯瞰下去。
她是他的心之所在,断不能这么早就死于此淤障浊地!
“只要天一亮,我就算是渡过危险期了?你说真的?”宫翔舞闻言惊喜的从他怀中抬起头来,两眼闪烁着希冀的光芒。话音未落,右边脸颊突然划过一阵巨痛,仿佛被利刃所割一般,似有灼热的液体随之涌出,“好痛!我的脸是不是被树枝划到了?”
墨川只在电光火石之间迅速的瞄了她一眼,脸色瞬间沉了几分,脚步虚晃几招,突而一偏,朝着另一个方向飞冲过去。忙里偷闲朝她道了句:“用手捂住脸上的伤口,别让血流出来!快!”
他神色紧张,语气激切,就像是在战场上如临大敌一样。
宫翔舞不敢怠慢,忙从他怀里抬起右手紧紧捂着那道口子。不碰不知道,这一碰上去,她吓得瞬间打了个冷颤,有些不敢相信的将贴在伤口上的手心用力按了按。瞬间露出前所未有的恐惧表情,睁大双眼结巴的问:“这、这伤口……怎么像是被直接割掉一块肉似的?”
墨川的心徒然一惊。
蛰颜术——熵煌如氏女的后人。
“别怕!”墨川紧了紧怀中的翔舞,掌心的温暖从她身后穿透衣料沁入肌肤,令她的烦躁感略微抚平了一些。这时又听得头顶传来异常坚定的声音,“有我在,什么东西都不能伤到你分毫!我说过让你毫发无伤的回去,就决不食言!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是赔上我这条性命,我也一定把你送回他身边……”
宫翔舞整个身子猛然间一怔。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句话,分明在她吐出月光石的那一日,似有耳闻。
难道说,当日回旋于耳若隐若现的声音,竟已预言了他们今日的遭遇?难道说,一切的一切,冥冥之中早已谱成曲就?
“翔舞何德何能,可得墨少如此相待?”微微闭目,她的心间流淌过一抹心酸。
墨川看着前方茫茫不见尽头的黑暗,他突然觉得,有些话如果现在不说,今生来世,便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出口了。
几不可闻的轻叹一声,他将千年不变的真心向她坦白:“我的心,我的命,都可以给你。”
短短十一字,道尽心中无限事。
宫翔舞的泪毫无征兆的瞬间涌出眼眶,连一点酝酿都没有,直接串珠般连连滑落。
“何必呢?”今生,她注定负他;来世,她亦不敢轻许。这样什么都不能给他的自己,怎值得他用情至此?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传入墨川耳里,亦同时流入他心里:“人间七重苦,离尘早投胎,为禽为兽好过再世为人。墨少本非凡尘之人,何必为了区区一个翔舞导致多年修为尽毁?我这样的女子……不爱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