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一般何时起身?如果时间还久的话,我们先到你院里好好聊聊。”边说边朝四周围环视,看到有家丁陆续开始打扫庭院,也不知丞相夫妇到底起了没。
“早就在堂前候着了!你可是堂堂相府大小姐,成亲回门岂是小事?鞭炮都准备好了!”姬云上随便指了个家丁吩咐道,“快去把准备好的鞭炮拿过来,带上几个人去门口放。再去膳房看看那九十九斤米粮准备好了没,一并拿到门口派发了!整热闹些,给我敲锣打鼓的,最好让全京城的人都来凑热闹!”
“是,少爷!”
“九十九斤大米?”风千疏略微吃了一惊。
普通民户一家三口基本上十斤大米能吃个把月,九十九斤大米怎么说也够他们吃上七八年了。姬丞相这次出手相当阔绰,不像他一贯的作风。
姬云上点点头:“九百九十九串鞭炮,九十九斤大米!喻意长长久久。爹娘用心良苦,小舞,你一会儿可得好好谢谢他们的养育之恩。”
宫翔舞重重的点点头,眼眶微热。
如果丞相知道她根本就不是姬凰舞,想必会勃然大怒吧。她霸占了她的身体、身份、相公不算,如今就连亲恩都代替她享受了。如果她是姬凰舞,定然不会原谅这样的入侵者。可她却……
“翔舞!翔舞,你怎么了?”
耳边传来几句焦急的呼声,将她神游的思绪扯回。看着千疏和云上紧张的盯着自己看,宫翔舞不觉上下打量了自己一番:“怎么了?我身上有什么脏东西吗?”
“你刚刚……”
“没事!”风千疏铿锵有力的两个字,将云上已经出口的话顶了回去。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风千疏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姬云上会意消音,熟练的朝宫翔舞变脸一笑:“现在没事了,刚刚你衣摆上有只好大的蜘蛛,全身都是毛茸茸的可吓人了!不过刚才你动来动去的它被你抖落了。”
“什么?!”宫翔舞头皮一阵发麻,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么大的事你们怎么不早点叫我!呕……这么恶心的东西,你们居然看着它在我身上来回爬也不替我弄下来!你们俩绝对是故意的!”
她一边猛拍身上的衣裙,一边朝身后大叫:“冬儿冬儿!别打情骂俏了!赶快去凤仪小筑给我找件衣服!被你们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越说越恶心,翔舞又冲冬儿追加了句,“记得再打桶水让我沐浴,我得好好洗洗!”
宫翔舞边叫边快步朝凤仪小筑小跑过去,跑了好一段路之后才想起回头跟他们说:“你俩先聊着,我很快就回来。一定要等我一起去给爹娘请安!”
他二人远远的朝她点点头,翔舞这才放心开跑。
待她的背影完全消失于回廊尽头,两人脸上的笑容也同时消失殆尽。
姬云上面无表情的注视着风千疏:“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吗?为什么小舞刚才整个人像失了魂一样?两眼直愣愣的呆在那里,叫她推她半天都没知觉?”
而且看风千疏的反应,这种事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他本能觉得此事非同小可,绝对不是普通的发呆那么简单。
风千疏静静的看了姬云上良久,本想随便扯个理由将此事一笔带过的,可当他看到云上眼中那份坚决的固执,他知道,终是瞒不过了。于是寻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将整件事的原委一五一十全都告诉了姬云上。
说完之后很久很久,绵长的沉默蔓延在两人之间。
风千疏纹风不动的站在云上身边,等不到他的反应,他是不会离开的。
他相信他并非迂腐之人。而且据他所知,姬云上以前同真正的姬凰舞并不亲近,应该不会为难翔舞才对。何况他也已经告诉了他,姬夫人对此事早已知晓,他们还是通过她认识墨川的呢。
他唯一担心的是,他会不会将此事告知姬丞相?就他那个固守陈规的老爹,他有把握姬云上能接受翔舞,可没把握姬丞相也能接受。
不语而立,长达一个世纪。
姬云上终于转过身,看着千疏缓缓开口,一句一顿的道:“如果我比你早知道事情的真相,现在她断然不会是靖王妃!”
“什么意思?”风千疏皱眉冷声问。
“你之所以现在肯把这件事告诉我,是因为你们已经成亲了。”姬云上犀利的目光直视着风千疏,仿佛能通过他的瞳孔将他的内心一览无余,“你觉得你们是名副其实的夫妻,而我和她充其量就只能做兄妹,因为她还借用着小舞的身子,我们之间还是存有血缘关系。”
风千疏脸上的寒气,足以将方圆一里之内所有草木冻住。静静的等着他的下文。
姬云上对他的冷脸视若无睹,自顾自接着说下去:“可是你算错了一点。我姬云上压根儿就不是拘泥小节之人,君臣之礼我都能当它形同虚设,你认为,我会被区区几滴相溶的血液束缚手脚吗?”
他每说一个字,千疏的脸就往下沉一分。
姬云上直直的盯着他半晌,忽而转身望向天空,半阖着眼皮悠悠说道:“你告诉我这件事,对我本人根本就不具丝毫影响。我关心的只是小舞……不,现在应该叫她翔舞。我之关心她该怎么办,她不能一辈子借着别人的身子。这个身体是不是小舞的我倒无所谓,只是你说小舞曾突然冒出来过,那岂不是一个身体住着两个灵魂?这件事太玄乎了,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一尸两命,的确可以用在翔舞这种情况上。
“你有何见解?”风千疏见他既然把话题引到这个问题上了,便顺水推舟问问他的想法。
姬云上无奈的摇头:“行兵打仗我在行,鬼神之说我却从未涉及。这一次看来我是帮不上忙了。不过我倒觉得令堂说的有理,尽可能让翔舞快乐,让她对这里产生依赖感和归属感。人总是习惯于安定的熟悉的环境,让她对现世留恋,说不定她的灵魂就没那么容易离体了。你成天把她关在王府那个狭小的牢笼里,对她而言,不一定是好事。”
“可是她三天两头像刚才那样,你叫我怎么放心让她出去?!”风千疏突然情绪有些失控的低吼道,“上一次,她一睡就睡了整整三个月。要不是我母妃出手相助,还不知道她会睡多久。我实在不敢想象如果她再昏迷的话,这一次是否还能醒来……”
说到最后,已是喉头堵塞,发音艰难。
云上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以前他们虽说在朝中共事,可一个走南闯北,一个坐镇朝纲,一个从军一个从政的,很难有所交集。在他的印象中,靖王沉稳内敛,比之他爹更多了份风流倜傥的才子风度。养尊处优得天独厚,几乎从未在人前有过半个失落的眼神。
这样一个天之骄子,眼下却为了翔舞,在他这个半熟不热、甚至称不上是朋友的人面前,流露出如此凄苦的神色。
他,想必是爱惨了她。
这份深情他自愧不如。或者也可以说他错过了最有资格爱她的时机。
人生即是如此。冥冥之中,谁与谁失之交臂,谁同谁梦回醉暖,都是一早就谱写好的。很多人的相识相遇,一生只得一次机会。错过了,便是一世空嗟叹;留住了,就像他这样醉卧美人怀。
是他当初先放弃了她,她没道理在若干年之后还空等着他。
这一局,他输得心服口服。
“很多事情顺其自然吧!”姬云上看着空中候鸟飞翔,在云间留下一道惊鸿,可眨眼间就消失无踪。忽然双眼一亮,一抹笑意挂上嘴角,“翔舞那时在军中曾给我讲过一个故事,你想必没听过。她说以前有个皇帝一直以玩鸟为乐,尝得佳鹞,亲自在肩膀上驾着。恰巧有个直言极谏的大臣前来奏事,皇帝一直敬惮这位大臣,情急之下便将鹞鸟藏在怀中。那大臣看见了却假装不知道,只是奏事不止。时间太久,那鹞鸟就这样活活闷死在皇帝怀里。”
斜睨了千疏一眼,见他剑眉微皱,云上知他并未顿悟:“翔舞当时意指的是贵为天子若玩物丧志,在贤臣面前也同样惭沮掩蔽、做贼心虚,所以每一位明君身边都要有一面明镜。她指的是你。当时饭后闲聊,她假借说故事的幌子给我,还有我手下那几个将领们夸耀你呢!”
“我?”风千疏小小的吃了一惊。那时候翔舞就已经这么向着他了吗?心心念念,已经到了茶余饭后都不忘向人显摆的地步了?
姬云上点点头,有些遗憾的道:“不过很显然她错了。你不是那个直言极谏的贤臣,而是那个怀揣佳鹞的皇帝!”
“你——”千疏知道他并无欺君之意,这话根本就是贬义的,他又岂会听不出来。只是再怎么没分寸也要提防人多嘴杂,他隐射一下就好了嘛,这样直言不讳,也不怕惹火烧身。
“怕什么,我这可是在损你呢。放到陛下面前我照样这么损你!物以稀为贵,翔舞这样的女子,令你如此小心翼翼倍加呵护我能够理解。可是你这样囚着她,你有没有想过,要是墨川到最后带不回好消息怎么办?你随时会失去她,难道这样你还要剥夺她随时可能失去的享受的时光吗?”云上语气中带点责备的味道。
风千疏听他的话,居然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他,静静的等待他继续授教。
“真的爱她,就帮着她一起珍惜现有的时光吧。让她活得精彩,活得没有遗憾,那才是你真正的快乐。”姬云上似有所感,举目望天缓缓说道,“爱一个人,并不一定非要得到她。能看着她笑,陪着她哭,这份快乐有时候远比占有她来得满足得多!”
“这……是你的心声?”风千疏此刻问出这话,已没有之前的敌视,只是单纯的想知道。
云上将视线自天空中收回,对他一笑,也无所谓对他坦白:“我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得到她。不是因为她是我妹妹,而是因为你。你肯定从未留意过,她那双灵动的眸子,只有对上你的时候,才是最耀眼的。她的所有表情所有动作,只有扯上你的时候,才最活灵活现。离了你,她恐怕就不是这么生动的翔舞了,恐怕就不再是我所认识的、喜欢上的翔舞了。”
风千疏怔怔的望着他,望着这个他本因一时半刻都容不下的情敌男人,怎么也恨不起来。
“你看的很透彻。”许久许久的注视之后,他只能从嘴间吐出这么一句话来。
姬云上闻言,立时改头换面,大反方才一本正经的样子,挑眉笑问:“我能把你这句话当成是赞美吗?”
风千疏对他转瞬间变换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格很难适应,抽搐了半晌后落下一句:“随你高兴!”便率先迈步往原路返回,一边走还一边不忘招呼道,“这儿的蚊子真多!才说这么一会儿话叮了我满手臂的包!下回选个阴凉点的地方,最好是一桌四椅,亭台水榭。”
姬云上见此,几个大步跟上风千疏的脚步,边走边接话道:“要不要再弄一舟雕栏画舫,伴你一夜歌舞升平?”
走在前边的风千疏压根儿就没回头,直接丢给他一个字:“滚!”
“呀呀呀,这可是兄弟我的一番心意,筹谋规划已久的礼物呢,你竟舍得让我滚?”
千疏听得汗毛倒竖,一阵鸡皮疙瘩。这姬云上一定是故意的!故意用这种暧昧不明的口气跟他说话!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那两个左右手未稚未愍,已经够叫他看着别扭了,他竟还拿这个当整人的乐趣,真真是有什么样的下属就有什么样的主子。
下梁歪,上梁多半正不到哪里去。这是风千疏今个儿发现的新收获。
二人正唇枪舌剑得起劲,只听得远处一阵惊呼。闻风望去,居然是齐澈那小子!
“齐澈!你嚷嚷什么呢这么大动静?这儿是丞相府,可别没了规矩!”风千疏提内力朝他低吼。
声音浑厚掷地有声,听得姬云上心中暗暗一惊。
原来这家伙的内力如此深厚,从外表上看,倒看不出风千疏是武艺如此高强之人。听他刚才那一吼,他大抵能摸得出千疏的武功在哪个层面了。比之他这个从小习武的武将,仅差之毫厘。
那边的齐澈一听风千疏的声音,就像只无头苍蝇找到掉了的脑袋一样,激动的朝他们飞快跑过来,气喘吁吁的叫:“不好了!呼呼……少夫人在沐浴的时候昏过去了!”
两人当下对视一眼,脸色凝重的往凤仪小筑飞去。
没错,是飞去。足尖轻点枝叶屋檐,他俩的身影风一阵般的自齐澈眼前飞过去。
“呼呼……我说……你们两人都会轻功,怎么就没想到顺路带我一程呢……”
事态严重,齐澈顾不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扶着墙喘了几秒钟,呼吸刚稳,便再度沿路狂奔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