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的车轮嘎吱嘎吱地滚过黄昏的街道,苏皖云挑起车帘子,远远地就望见一盏昏黄的灯笼颤巍巍地挂在苏府的门口,温暖的烛光透过精致的宣纸照亮了那窄窄地石阶,一瞬间,她脑海里那紧绷着的弦一下子松了。
早有守候的仆从站在门口翘首昂立,一见苏皖云的马车,便撒了腿往回边跑边大喊,“大小姐回来啦。”顿时,一阵哄闹,仆从们婢女们连忙奔往门口急着迎接,一无以往苏家严谨治礼的规矩。苏母看着也不制止,只是笑着向苏皖云迎来。
“母亲,”苏皖云看着苏母温婉的身影,低低地从鼻腔噎了一声,她眼睛有些发酸,虽是短短一日,却仿佛好久没见,整个人顿时柔软下来,这时的她哪里还像燕秀宫里那个沉着淡然的苏皖云。
一个娇小的身影飞快地冲进她的怀里,“姐姐,”还没等苏皖云接住她,苏皖珍两只小手就紧紧地揪住着她的衣襟,伏在她怀里嚎啕大哭。苏皖云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看苏母,然后低声打趣着自己这个视若珍宝的妹妹,“珍儿,珍儿,怎么了呀,怎么哭得像隔壁家秃猫儿瞎嚎呢。”
“才没有,珍儿,珍儿才不像小秃猫,”苏皖珍哼哼唧唧地抬起哭花了的小脸蛋,然后小手一抹脸将鼻涕眼泪全擦在苏皖云的衣服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她的衣衫,泫然泪下大声地控诉着,“爹爹这个大骗子,呜,他说姐姐马上就会回来的,姐姐这么久都不回来,呜。”
苏皖云看着自己的宝贝妹妹一副受尽欺负的样子,两只眼睛更是红肿地像兔子,不免得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她揉揉这手感极好的小脑袋,蹲下一手环着她的腰,一手在她的后背不住地抚摸,“珍儿不哭了啊,姐姐这不是回来了吗,晚上来舒云斋和姐姐睡好不好,姐姐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桃酥呢。”苏皖珍听闻立马抬头,两只大眼睛瞬间晶亮晶亮的,她泪雨于睫半信半疑地瞅着苏皖云“真的吗?”
“真的,小馋猫,姐姐何时骗过你。”苏皖云宠溺地刮了刮苏皖珍的小鼻头,小姑娘这才破涕为笑,依恋地依偎在姐姐怀里撒娇着。
“珍儿,姐姐累了呢,还要姐姐抱,”苏母怕累着苏皖云,正要去接过她怀里的苏皖珍,苏皖云却摇了摇头,苏母叹了口气,也不强求,只一手抚了抚苏皖云的乌发,眼里流露出担忧和关心,但什么也没说,只是温柔地揽过她的肩,说“累了吧,快进去坐下吧,你爹还在书房呢,你先吃,王妈早就把菜都烧好了,都是你爱吃的。”
苏皖云抱着好不容易哄好的小姑娘走进里堂,圆木桌上已经放满了丰丰盛盛琳琅满目的各式菜肴,这时,平时素爱调皮的苏皖珍也从姐姐的怀里下来少有安静地端坐着,而苏母则在一旁不停地为苏皖云夹她爱吃的菜,把她碗里堆得像座小山,可是苏皖云面对满满一桌精致的山珍美味却胃口全无,只能勉力向母亲笑笑,胡塞几口。
饭后,苏母拉着苏皖云的手,仔仔细细端看着女儿,好像这她是从刀山火海里回来的,长久,她也不说话,只是低低叹了口气,抚了抚苏皖云的手背,说“去吧,你爹在书房等你。”
苏皖云拿着一盏昏黄地小灯笼,慢慢地走向父亲的书房,摇曳的烛光透过纸糊的木榭纱窗落在门外婆沙的树影上。她走到书房的门帘外,默默地站立着,这时才发现原来书房的门如此矮小,她一伸手就可以触碰到门上挂着的高高风铃,可是记忆里的书房是大大的,是五六岁的小皖云爬着凳子才能胡乱捣蛋,而如今,书房小了,女儿大了,却也要离家了。
苏皖云心头微涩,半饷才伸手推门进去,一个高大端厚的背影坐在黄杨老木的书桌前,温暖的烛光照映着桌上摊开的裁质精致的宣纸,一只狼毫紫檀搭在老旧黑木的笔架上,一如小时候父亲教她识字一样,看到这幕,苏皖云忍不住低低从喉间噎了一声,“父亲,”
进宫是自己的选择,而自己也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不知为何看到这寻常的一幕,她的眼睛却有些湿润,心里发了潮,像下了场淅淅沥沥的梅雨,可她没有再说什么,只安静地走过去挽起袖子,像往常一样执起墨条为苏文渊磨墨。
看着苏文渊在烛光下专注的身影,恍然未觉她的到来,苏皖云犹豫了一下开口。她清了清嗓子,抛开烦乱的思绪,将这一天的事慢慢地向苏文渊诉说着,“今日是后妃采选殿选,皇上却并未前来,反而是由蓉妃主代,殿上太后和蓉妃颇有些争锋相对,温妃倒是打着太极,让人有些摸不清态度。”
“嗯,你怎么知道皇上今天没有来,”苏文渊仍然提笔写着,却不紧不慢地开口问道。
苏皖云顿了顿,手中继续缓缓转着墨条为他磨墨。“我进去时轻撇了一眼,如果皇上来过,那么太后和皇上的座椅一定是并排放的。可是今天殿选纱幔后面的三个身影呈三角鼎力状,而且今天的蓉妃,一改往日的贤淑,好似分外地嚣张。”
“今天有民状告陈六道贪腐,一大早在太和殿前擂鼓了,陈六道是太后侄系选的皇商,我看皇上是借故不去殿选,让蓉妃压压势头,皇上要重用齐开继,又想要温桦宇压住翰林那边的酸儒,所以让温妃这次也参与殿选,不过是为了借着殿选让她表个态,温妃今日温温吞吞,显然是温桦宇那个滑头还没想好。”苏文渊三言两语就将局面分析的透彻,“不过这些都不是你这个微不足道的小秀女需要劳心的,京都驿传消息过来了,听说今天宫中死了一个寿安宫二品侍茶宫女?”
苏皖云吸了吸鼻子,皱着眉专心致志地思考着,她语音微顿,说道“是,而且正好撞见秀女们正出来的时候,时机可选的太巧妙,不过我不知道是不是寿安宫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侍茶的,我在燕秀宫时,倒也没见过她,寿安宫不是是太后的人吗,京都驿可又说死因?”
“据掖庭慎刑司说,是从台阶上不慎摔落。”
呵,唬谁呢,这话连三岁乞儿都不信吧,“掌司太监说的?”
“不,是常化安亲口辞礼。”苏文渊提笔挥墨,意味深长地看着苏皖云,“阿云,你怎么看?”
“不过是死了个二品侍茶宫女罢了,连有脸有面的宫女都算不上,********什么时候这么有空开始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了,”苏皖云紧皱着眉,只觉得这宫女之死比她想象中更为复杂,她凝神仔细回想着,一一报出牢记在心里的各种细节,“那个宫女身穿普通嫩绿宫装,却通身并无什么首饰,只有远处落着一柄质地普通的佛木翡翠簪,若身为二品宫女又是太后的人,打扮不该如此简朴,她死时面目惊恐,可是发鬓和衣裳都整齐,初步推断应该没有经过什么拉扯厮打。我踢了踢她的腿,跟骨软弱无力,从倒落的形状来看的确像是失足从台阶摔下的,嗯,手指芊芊保养妥当,虽然地位不高,但似乎也没有做过什么粗活,指端有红色的伤,像是被什么烫伤的。。。”
“一切都极为正常,我也未曾看出太多,只有她的鞋很特别,不是普通的宫女鞋,有点像骑马的小皮靴,而且鞋是湿的,鞋底还黏着碎泥草屑。”苏皖云沉吟片刻,心里仔细地回想着,她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死的是太后的宫女,可是杀人的应该不是太后,我回头远远看了众人一眼,太后很看起来倒很是惊恐。。”苏皖云说着说着,总觉得有哪里没理清,她努力寻思着,突然间只觉心里一阵凉风吹过,头皮一阵悚然,惊道,“烫伤,手指上的伤是灼伤的!”
苏皖云手中的墨条停住了,她语速又急又稳“那个宫女手指上的烫伤,不是茶水,而像是火。。可是白天,她一个二品宫女,哪里用得上火呢。。。”苏皖云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她全身一阵发麻。
听到此,苏文渊锁了锁眉头,仔细沉思着,然后肃然又问一遍,“你自小记忆力出众,可火烫伤和茶水烫伤大不相同,你确定你可看仔细了?”
”
“我很确定,”苏皖云有些迟疑,“侍茶宫女,也说不定是因为她亲自去炕上添柴烧水呢,可到底是太后身边的二品宫女,又怎么可能做这种粗活呢,再说炕间都是灰,可她的身上干干静静的。”
“而且,更奇怪的是,她的衣裙后有脚踢起的褶皱,像是在途中慌张地奔跑。。。”苏皖云越说越犹豫,她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一个太后的宫女,选秀的时候,除了茶水间,她还跑能去哪呢?”
“她一定去过别处,初春三月,可是近日并未下雨,来往台阶都又青石板铺成,鞋底又怎么会有草屑。”苏文渊冷静平淡的声音响起,他提起狼毫,突兀地说了一句,“若说是私自授会也有可能,别忘了殿选时期,除了粗使宫女,只有侍茶的宫女们来往最是方便,阿云,你又魔障了,如何死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世上,只有死人是无法开口的。”
苏皖云心里一瞬间警然,自己到底是前世做刑警做惯了,忘记这古代,人命如草荠,说死就死了,根本无人在意,也根本就不需要去考虑是怎么死的,于是她笑了笑,又奇怪地点了点,“可是爹,如果她隐藏着什么秘密,那为什么要死在殿前呢。”
苏文渊沉凝片刻,“如果这秘密不是只有两人知晓,那么杀人是为了警告吧,可是这是燕秀殿,是众贵女选秀的地方,若是只是为了警告,未免也太过猖狂,难道说。。?”
苏皖云也一下子想到了,一下子堂内肃静下来,风吹过烛火,蜡烛的剪影映在纱纸上晃了晃,她的心里一阵凛然,她和苏文渊对视一眼,皆了然一颔首,苏文渊赞赏地点了点头,而苏皖云则沉稳地开口,声音带着一股冷意道,”杀人的,是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