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莒城,齐襄王立即封田单为相国,送去黄金相印。那金灿灿的黄金相印放在托盘上,一路从莒城门口郑重其事的托到田单的相国府。
这是丹太子吩咐的,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丹太子此举就是告诉莒城百姓,田单是齐国名正言顺的相国,是王亲封的相国,丹太子还告诉莒城的百姓,齐国的王还在,还在行使王权,让百姓不要忘这即墨属于齐国,还姓“田”。
田单在相国府外拜受相印,礼仪隆重,向世人展示他田单的耿耿忠心。
乐毅怀柔齐民,田单要凝聚民心,如果他田单怀有私心,如何教即墨百姓一心向齐。
人总是健忘,再多的鲜血也会被时间洗成绯红,如潮般汹涌的痛苦也会在光阴中流驶,只剩淡漠的悲意,乐毅赐与的短暂太平,很容易让世人忘却齐国这破碎的山河,苟安于一隅。
墨香亲书大齐英烈的英勇事迹,让善言的士卒在即墨演讲。
血染战袍,横刀战场,杀得敌人血肉横飞,终是敌众我寡,一腔碧血洒琅琊的擎苍;一身傲骨,手臂断落,依旧迎着寒刀,用头颅与敌人死博,英勇就义的百里寒;绝代风华,不识干戈,大敌当前,依旧一马当先,义无反顾的扑向敌人,最终殉国殉情的公子长风。
即墨百姓听之,热泪盈眶,热血奔涌。
墨香又以一个侍奉过新王的奴婢身份,讲述齐襄王的种种贤能。把齐襄王塑造成天地间光芒灿烂的一代圣主。田单初始只当墨香是个识文断字的侍女,当墨香的才华智慧一一展示,田单看墨香都生出浓浓敬意,情不自禁的说出一句“墨香,我田单竟不知你是一块美玉,价值连城”。
听从丹太子的建议,臣下一律叫他“君上”,不叫“大王”,时时提醒齐襄王:大齐已经成为历史,现在齐国很小,存亡都成问题。
丹太子暂住在莒城王宫。这是齐襄王的意思。齐襄王想要时时看到王兄。王兄在,心里一份安稳在。丹太子也放心不下齐襄王,他还是个孩子。需要督导,丹太子经常给齐襄王讲燕昭王选能任贤的事情,一是激励,二是知已知彼。丹太子见到很多齐国旧臣,得重用的溜须拍马的一个也没有。丹太子见到了王后,一身简朴,不思雕琢,说话得宜。
时间在不咸不淡中度过二年。眼前桃花又飞上枝头,春意浓浓,想及北惠居那个清丽的身影,那一吻定情的夜晚;想及魏国太子悼别院美人眸中的泪光,那生离死别的凄惨,丹太子的心就肝肠寸断。转眼和瑶琴已经分别三年了,这三年丹太子一直为瑶琴守身,她若归来,就是一个家;她若不归,他就一个人,一辈子。
丹太子做梦也不会想到其实瑶琴离他很近。
有时只有几步之遥。
丹太子也没有想到这一年,在寒冬中煎熬三年的齐国萌发了春意,这春意来自一个人,一个燕国人。
这个人叫骑劫,是个大夫。骑劫生得身长体壮,颇有臂力,最好谈兵剑、布阵、排兵,常以“吴起”自居,常叹生得太晚,不能和吴起一决高下,被吴起掩了锋芒,时感自己一身才华没个施处而愤愤不平。
看见乐毅一战胜齐,封为昌国君,执掌兵权,十分荣耀,常常咽口水,恨不得造些谗言,将乐毅拉下台,让他做了,方才快意。
怎奈燕昭王与乐毅一心一意,欢如鱼水,纵有谗言,谁敢去说?
骑劫便琢磨着谁说合适。
嫉妒乐毅的人多了去了,中大夫议论,被人告知燕昭王,立马身首异处。
相国议论,燕昭王当廷喝斥。
外廷臣子怕燕王加罪,不敢进言。若内中太子,骨肉至亲,无嫌无疑,肯在燕王面前挑拨一言半语,自不知不觉倾心听信。
太子乐资,为人甚是愚暗,自觉高人一等,年少轻狂,不明道理,可以耸动。
有了目标,赶快行动,乐毅的位置该是他的,乐毅不走,他一辈子就要窝着。
骑劫满心欢喜,时时卑词厚礼,殷勤结交太子乐资。
太子乐资被燕昭王严格管教,动辄严厉训斥,听得骑劫吹捧的话,如听仙乐,如饮美酒。
太子不知其奸,倾心相待,往来莫逆。
骑劫见太子与他言听计从,好如胶漆,便欲献谗。恰好太子又偶然说起乐毅伐齐之功,不独报了燕王之仇恨,又开辟全齐地土,以扩充了燕国的疆土。
骑劫乘机说道:“乐毅受燕大王黄金台之宠,借四国诸侯之力,为燕先王报了深仇,功果奇矣。若说以全齐地土开扩燕国疆土,这却未必。”
太子乐资不解道:“乐毅已攻下齐国七十余城,未攻下者的不过莒城、即墨二城。况二城兵马围攻,旦夕必下,若全攻下了,则齐亡矣。这些土地,不扩燕基,却将谁属?骑劫,你多虑啦!”
骑劫水笑道:“乐毅若真心以齐地扩燕,早就扩了,何待今日?太子,你被乐毅的表象迷惑啦!”
太子乐资听闻一惊,燕国是父王的,总有一天是他的,他岂能不关心?
“此话怎讲?”
骑劫上前低声道:“殿下明见万古之事,这事怎么能想不明白呢?”
太子乐资把疑惑进行到底:“愿闻其详。”
“乐毅能于齐王田地未死之前,仅六月即攻下齐七十余城,取之如拾草芥。今齐王田地已死,宗社已倾,不曾攻取的只莒、即墨二城。”骑劫煽风点火道,“孟夫子曾言力足以举千钧,不能举一羽,非不能,而是不为也。”
“乐毅不愿拿下这二城?”太子乐资不信。
“即墨不过五里之城,七里之郭,乐毅如果真心想要攻破,以乐毅的能力不过几天的事,至多不过一个月,竟然用了三年,让齐国立新王、易新将,而反退兵不攻,此其心可知:一者想以恩结齐民,留以为异日自立为齐王之地;一者留此未了之局,以便久擅兵权;一者因燕大王宠礼甚厚,不便易心,假此拖延,只待燕大王或有不讳,他即反转面皮,自立为齐王啊。他的心路人皆知,为何燕大王与殿下竟不知,还啧啧称其功、感其德,下臣很是不解啊!”
骑劫真的感谢前些天来的宾客连中,教的这番说辞。说得自己都相信乐毅真的有反心了。
骑劫当然不知道那个人是凌云阁的人。
太子听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气愤道:“莒城、即墨久攻不下,我只当是战争不胜。据大夫说来,才知有许多委曲在内,足下说甚有道理。果真如此,那么父王都受乐毅的迷惑了,这事我的和父王言明。早作打算。”
骑劫一惊,这太子性子也太急了,别一会儿太子告诉燕王这话是自己说的,自己可就要掉脑袋了。
骑劫忙道道:“殿下若言,只宜说是殿下之意,则燕大王便可听信,万万不可指明臣言,以致燕大王动疑。”
太子道:“那是自然。”
自作聪明的太子乐资于是入宫亲见燕昭王,将骑劫之话细细说了一遍,然后道:“燕国费了无数钱粮,劳了无数兵将,今幸得了齐国,转被他人谋占去,岂能甘心?父王当早日图之,尚可挽回。”
燕昭王听了,勃然大怒道:“小子,何昧心如此!你祖受齐宣王伐辱,宗庙尽毁,宝货俱失。父王逃避于无终山,差点命丧。时燕国尚属他人,何敢想得到齐地国?虽仰仗祖宗之灵,得以复国,然衔冤饮恨,欲诉无门。幸昌国君大展奇才,联合四国诸侯,一战胜齐。又率轻骑,奋不顾身,直捣齐都,逼走田地。又调淖齿诛之,又毁齐之宗庙,又迁燕之重器以归于燕,使齐王田地昔日所肆之恶,一一报之于身,不爽毫厘,使为父今日得以扬眉吐气于诸侯之上,皆昌国君之功。昌国君的功劳,虽子孙世世相报,都报不完,你身为燕国储君,怎么能把小人的妒忌之心,加于昌国君这个君子,怀疑他想要自立为齐王?不要说昌国君忠诚为国,一定不会怀此异心;就算昌国君果真有此心,凭着他立下的赫赫战功,立他为齐王,也未尝不可。竖子,何得为此昧心之言!倘闻之于外人,不但使忠臣寒心,且视为父为何人?况莒、即墨二城不立即攻下,昌国君自有深意,岂是你这个乳臭小子所知的。不责罚你,你不知引以为戒。”
燕昭王于是命宫人,将太子笞打二十板子。
丹太子得闻,嘴角扯起笑意,他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发自内心的笑了。笑得流光满心欢喜,忙去告诉离楚、离殇和君墨。
丹太子当即给乐毅手书一封,派无痕送至乐毅帐中。反间计,连环用,效果更好。
乐毅正要处理军务,见大帐中赫然躺着一封书信,那信封上还放了一片枣树叶子,像是问请“早安”,乐毅大惊,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他的帐中,乐毅大怒,想封了大营,地毯式搜寻,一定要把这个狂徒搜出来,想想,还是作罢,这要是让人知道他的大帐被齐人自由出没,他颜面何存?再者,若是大张旗鼓搜寻一个人,不获,让燕军颜面何存?如今他受燕王宠信,权倾朝野,被燕臣嫉妒,这若传到燕国,那些自己无用也见不得别人无用的燕臣还不知道会有怎样的说辞。
乐毅展开书信,只读了几行,便大惊失色。
信中详细讲述了骑劫挑拔离间和太子乐资被燕王责罚的事情,骑劫说了什么,太子乐资说了什么,信中皆有详述。语句语气皆合骑劫和太子乐资的品性。不像是生造出来的。
信中最后一句更是让乐毅触目惊心。
“大将军,以你之智慧,当不难知晓,这二十板子打在太子乐资的身上,也印入太子乐资的心魂,此后乐毅二字一旦入耳,太子乐资便想到二十板子的钻心疼痛,怕再不记得大将军的劳苦功高。自古宝刀先钝,好马先死,良木先伐,将军好自为之!”
末了,信纸上还画了一口断剑,画得极是难看,乐毅却感觉一把剑刺在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