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残酷的战场他还是第二次见到。
第一次是在离秋水城不远的山崖之下,但是那一次,地狱的出现和覆灭都在漫天滚滚的黄沙之中,即使哀嚎震天,但毕竟不是亲眼目睹,因为没有看到过程,所以也没有如此震撼。可是这一次,如此血淋淋的,弥漫着烧焦味的修罗场正清晰的出现在他面前,想回避也回避不了。
北辰士兵身的上红色外衫因为恐慌的奔跑而不停的晃荡,五百匹牛宛若被激怒了一般疯狂的乱串,坚硬的牛角所到之处皆是一红与白混杂的液体。
牛入人群,渐渐阻碍了它们奔腾的速度,遮住众人视线的黄沙渐渐淡去,紧接而起的是漫天的血雾,和遍地没有任何遮掩的残肢……
“恶……”
看到这一幕,饶是身经数战的士兵也忍不住埋头干呕,脸色青白再不忍将视线掉向战场。
但是在干呕声不断的山坡之上此时依旧有两个人面不改色。
一个就是尚水,因为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尚涟一瞬。
而另一就是尚水身边的女子——尚涟,那双清洌的眼睛自始至终都注视着山坡之下自己所制造出来的修罗地狱,看着那些牛从士兵身上践踏而过,看着残肢碎肉不断增加,看着原本还完完整整的人血肉模糊。
漆黑的眼底依旧平静如常,没有丝毫波澜。可是在哀嚎遍野之中,这静却静的让人不寒而栗。
五百头牛在百万大军中穿行而过,最终也逃不过一个葬于乱刀之下的命运。可是,这些牛是死了,那深刻在北辰士兵心中的恐惧已经不可磨灭。奔涌的士兵凝滞了,冲杀的声音减小了,试问,此时有谁能有勇气穿过他们眼前的残肢遍野的修罗地狱冲向山坡上那几十万士兵,又有谁改保证在那山顶之上没有藏着另外五百头牛,就等着他们步入陷进。
没有人可以保证!
所以,在权衡之后,北辰国的将领不得不铁青着一张脸宣布撤兵。
这一战,他们还没有打就已经输了。
五百头牛让他们损失了近两万的士兵,虽然和百万大军比起来这两万大军只能说是微不足道,可是这北辰的将军知道,这一仗他们损失的不仅仅是两万的士兵,上而是损失了他们的骄傲和勇气。所以即使知道女皇会勃然大怒北辰的将军依旧宣布了撤兵,不仅士兵失去了必胜的勇气,连他亦然。
这一仗,他们还没真正的打就已经输了。
突然想起那个站在山坡之上,没有盔甲加身,只着了一件素白长衫傲然坐在骏马之上的女子。
清丽的身姿,却是宛如修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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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傍晚的那一场战役虽然不能说是胜利了,但是北辰国的退兵无疑是给轩辕大军注入了新的希望。过了一夜,记忆中的修罗地狱虽然依旧可怕,但是却已经阻挡不了轩辕士兵渐渐高涨的气焰。
然而在众人舒缓了自己紧锁着的眉头的时候,在军营中的一个营帐中,有一个人却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下任何东西。
尚水端着一碗清汤走近兀自沉思中的尚涟,看到那张面无表情却隐隐透出苍白的脸,尚水忍不住暗淡了眼眸。
将清汤放在旁边的小几上,尚水顿了顿,终究还是伸出手轻扯了一下尚涟的衣袖。
轻扯的力道唤醒了思绪已经不只飘往何处的尚涟,抬起头,尚水那双蓄满担忧的眼睛顿时映入她的眸子。
余光瞥到桌上放的清汤,尚涟朝水轻轻扯了扯嘴角,硬挤出一道安慰的笑容。“我没事,你也累了一天了早些去休息吧,汤我一会儿就喝。”
闻言,水深深望了一眼尚涟,然后转身离开了营帐。
也许在别人眼中,尚水还只是一个十七岁不到的大孩子,可是那颗历经磨难的心早就已经老成到能一眼便看清很多事实的本质。
比如……他知道对于昨天的那一场仗,尚涟心存愧疚。
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尚水再次看了一眼身后的营帐,虽然自己很像帮她,可是却是无能为力,口不能言的自己连最简单的安慰也给不了,还能奢求什么?
第一次,尚水这么恨自己的残缺。
月明星稀,皎皎如银。
营帐外陆续点上了火把,透亮的火光隔着一帘布照进营帐中的人身上,拉出一跳长长地僵硬的影子。
尚涟依旧坐在水来之间她坐的那个地方,甚至连姿势都没有变一下,在她身边的桌案上是一碗已经凉透的清汤。
顾长天撩开门帘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扫了眼旁边没有人任何温度的汤,顾长天不由的皱了皱眉头。
和自己想想中的一样,她果然又什么东西都没有吃。
在那一仗中,看到尚涟面不改色的脸,顾长天以为她是心若磐石,可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一种人的伪装尽可以做的如此完美,以假乱真。
将手中的托盘放到尚涟身边的桌案上,顾长天低头扫一眼尚涟,本以为依旧不会有任何动作的人此时却意外的谈起头了头,视线停留在桌上刚摆上的那几碟食物中。
顾长天见此心中一喜,以为尚涟终于走出阴影了。可是尚涟下面一句话却让他突然顿住了所有的动作。
“我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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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营帐外不是会有一对士兵穿行而过,手中的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深深的印在了两旁的营帐之上,然后如同走马灯般一掠而过。
顾长天看着桌上瓷杯中的渐渐溢满的酒突然忍不住无声的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会答应那看起来明显过分的要求。如今局势不稳,战争随时都可能爆发,谁也不知道明天会是什么样。可是他这个一国将军此时却带头喝酒……
寻思了半天顾长天也找不出他会这样做的理由,也许只是因为不想看到那双本该清洌的眼睛中蒙上黯淡……
清醇的酒香迷茫在空中,尚涟长臂一扬端起桌上斟满的酒的杯子便仰头灌了下去。
辛辣自舌尖一路蔓延到舌根,然后化成一道暖流朝四肢百骸渗透而去。
一碗酒下肚,尚涟满足的眯了眯眼睛。
这就虽然不比现代的那些白酒来的甘醇,但是当人在烦闷的时候喝上两口却多了份酣畅之感。难怪自古以来就有戒酒焦愁一说了。
尚涟知道,她终究还是于心不忍了,在面对那场自己制造出的修罗地狱的时候。可是这是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她已经没有退路,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习惯和假装视而不见。
假装……多么虚妄的词。
尚涟苦涩的扯了扯嘴唇,恐怕终其一生她也无法成为一个一流的杀手,冷心绝情,不怜不伤。
不知道最开始是谁的杯子碰到了谁的杯子,然后顾长天和尚涟两个人便看是你一杯我一杯的续了起来。
一个杀手她所拥有的不仅仅是必杀的技能,还有一项不可缺少的东西——伪装。
在成为一个合格的杀手之前,尚涟曾经接受过一项严格的训练,那便是喝酒,懂酒,品酒。整整三个月的试练,尚涟从滴酒不沾到闻香识酒,其中到底花了多少个功夫也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所以,后来当她端着一杯红酒穿梭于各个上流宴会时,没有人会认为他们眼中高贵美丽的女子会是一个游走于黑暗中的杀手。
而现在,尚涟看了眼已经隐隐露出醉态的顾长天忍不住挑了挑柳眉,没想到她当时练出来的酒量居然在这个时候起了作用。
“乒——”酒杯撞在一起发出了一声清晰的脆响。顾长天摇了摇依旧滴酒不漏的酒瓶,两道剑眉深深的拧在了一起,手中依旧固执的摇晃着。
“没有了。”尚涟拿过桌上已经被顾长天推倒的酒杯,平静的告诉他这个时候。
“没了?”顾长天扫了一眼尚涟,眼底有些不甘。手中的酒瓶晃悠了下终于还是掉了下去。
尚涟手疾眼快的接过下坠的酒瓶,待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顾长天已经耸拉着脑袋倒在了桌案上。
见此,尚涟忍不住抿紧了唇瓣,她突然有些不确定今晚想借酒焦愁的人是谁,她之所以现在都还没有喝醉其实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刚才那一坛酒大部分都经历顾长天的肚里。
“真是麻烦。”扫了眼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顾长天,尚涟烦躁的撇了撇嘴。
想把一个醉汉拖回自己的营帐可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就在这时,营帐外走过了一队巡逻的士兵。见此尚涟立刻舒展了眉头,然而她还来不及迈开一步,便因身后的突然响起的声音顿住了所有的动作。
“别走……”
绝望的祈求中带着醉酒时特有的绵长,让听者忍不住心中一痛。
“云儿别走……求……你……”
转过身,尚涟眼神复杂的看着顾长天。巡逻的士兵已经走远,带走的,还有那明亮的火光。营帐中,此时就只有一点豆大的烛火明明灭灭,于是,顾长天脸上痛苦的表情便在这昏暗的火光中越发显得深沉起来。
你这算是痴情么,顾长天?可是为了谁?柳浮云?
尚涟幽黑的眼眸里渐渐浮出疑惑,记忆中,顾长天的眼里何曾有过柳浮云的存在?何曾有过这般的缠绵的情怀?何曾有过这般闻着心痛的悲戚?
有过么?记忆像是突然风化,尚涟一时间变得不再确定,亦或是不敢确定……
可是她永远忘不了顾长天在下令将她关进拆房中时那坚定的态度。
永远忘不了在那间潮湿的屋子里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
同时也永远忘不了,在那半山坡上顾长天对着铃儿的坟头,一遍一遍叫她的名字……
烛火飘摇,顾长天的脸忽而融进了一片黑暗。
尚涟喜突然想起绯色对她说过的话,那个坚强到有点傻气的女子。
在离开后懂得了爱,在记忆里铭记了爱。
顾长天,你这也是爱吗?可是,你爱的那个人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你的云儿,将只会云儿……
烛火已经快要燃到尽头,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崭新的蜡烛就放在旁边,可是尚涟却已经没有了想要续上的欲望。
烛火突然变得很亮,像是毁灭前最后的挣扎,摇曳里两下,突然灭了……
走到尽头了……
黑暗中,尚涟忍不住喃喃出声。
是这烛火,还是缘分?
黑暗中,一个人影逃也似的跑出了营帐。
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头顶的月亮又圆又亮,清朗的月光中,尚涟缓缓瞌上了眼睛,也许,今晚喝醉的不只是顾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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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莫洋被关押在营帐中已经整整十天,十天,没有任何人可疑的人出现在军营之中,即使再尚涟吩咐故意降低了看守的情况下。
手中提着食盒,尚涟慢慢走进了关押古莫洋的营帐中,记得当初月无玡派兵给她的时候曾经隐晦的说道古莫洋对于司徒雪的特殊。
可是现在看来,再怎么特殊也比不过司徒雪的勃勃野心。
走进营帐中,尚涟将手中的食盒重重放在木桌上,食盒与木桌碰撞发出的闷响声立刻引起了古莫洋的注意。
“看来你过得不错。”
看了眼榻上手脚被绑神色却依旧安然的男子,尚涟突然好心情的扯了扯殷红的唇瓣。
闻言,古莫洋只是挑眉看了眼尚涟,转而又闭上了眼睛。
对于古莫洋的漠视尚涟嘴角那抹弧度没有丝毫变化,“难道古将军甘愿永远做一个阶下囚?不想再回北辰国?不想再见你心中所想的人?我想古将军应该明白军营中的粮食最是宝贵,如次还要分出一部分来给一个战俘这对我军可没有半点好处。”
“你不用再浪费唇舌,想杀便杀,不过是一刀的事。”终于,古莫洋睁开了眼睛,目光犀利仿若寒冰。
“呵呵……古将军不必生气。”对古莫洋恨不得将自己碎尸万段的目光视而不见,尚涟兀自轻笑着,仿佛古莫洋说了一件多么有趣的事一般。“古将军何必动怒,我可没有说要杀你,更何况要一个人死可不是只有给一刀这一个办法。我好像记得有一种刑罚就好像叫做‘凌迟’。古将军应该还没有听说过什么叫做‘凌迟’吧,呵,顾名思义,凌迟就是将人用渔网紧紧罩住,然后用刀将露出网洞的肉一刀一刀的割去,当然因为没有触及要害,这一刀刀下去受刑之人并不会马上就死,不过却也是生不如死。所以这凌迟又有另一种说法叫做‘千刀万剐’”
见古莫洋刚才还面无表情的脸因为自己的话慢慢变得长白街,尚涟突然莞尔一笑:“当然,这只是说说而已,更何况古将军也没有想过要死吧,否则也不会三餐照旧。还是说其实将军只是为了想损失我军中一点粮食而已?”
“你……”发现自己被眼前的女子耍了一道,古莫洋愤怒的涨红了脖子。
“古将军想说什么?难道是被我说中了心事?”尚涟笑眯眯的弯起了眼眸。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呵,我能做什么?应该是我将军你想做什么吧,已经10天了,古将军难道还想等着他们来救你?”尚涟依旧笑得一脸无害,可是古莫洋却因为她这一席话瞬间铁青了俊脸。
“事实证明,你已经被放弃了。被你效忠的北辰国,亦或者是……司徒雪。”走进了一步,尚涟毫不犹豫的到处事实。
结果让她很满意,因为古莫洋那深棕色的眼眸里所有的希翼都已经裂成了碎片,轻轻一眨,便不复存在。
塞外的风很大,刮在营帐间是一道又一道的声响……
“如果……我放了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