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蝶听他一提起寒辰烨心口便一阵钝痛,头也跟着痛了起来。
寒辰煜微微蹙眉,直起身子轻轻叹了口气:“得亏本王救下了你,要不然你现在可就真死在那北荒岭了。”
冰蝶缓了半晌,方缓缓记起昏迷之前的事情来。
她因为一时惊惶喊出声,让寒辰烨被乌塔芬娜怀疑,陷入险境。为了不再拖累寒辰烨,她狠心与他诀别,自己从墓道进了棺木中,以打消乌塔芬娜的疑虑。在那个狭小闭塞的空间里,她渐渐感到窒息,便昏死过去。隐约中,似乎有人打开了棺木……
冰蝶一惊,连忙问道:“你把我救出来了,乌塔芬娜岂不是还在怀疑皇上么?”
寒辰煜翻了个白眼:“你放心,本王可没你那么蠢,还是愿意成全你这想死的心的。乌塔芬娜昨夜里去了北荒岭,打开了棺木确认了你的死亡。本王看她还想试你的体温,才装作巡守吓走了她,而后将你救了出来的。”
冰蝶松了口气,不枉自己往坟地里跑了一趟,还是让乌塔芬娜确认了她的死亡,暂时打消了对寒辰烨的怀疑。
寒辰煜抱胸忽然道:“洛冰蝶,皇兄若知道你为他不惜以命相换,不知道该有多高兴。”
冰蝶闻言,抬头看着他,他眼里有些许嗟叹般的哀婉。冰蝶垂眸黯然,昨天她那样狠心残忍地说了那些话,寒辰烨的所有痛苦绝望她都一一看在眼里。
他贵为夜曦天子,却为了她将一切尊严践踏。
她如何有颜面再面对他?又如何有胆量再回到夜曦皇宫拖累他?
寒辰煜忽然耸耸肩:“不过,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乌塔芬娜生性多疑,况且本王看她昨日似乎对你仍有怀疑,似乎发觉你尚有体温,你这个自掘坟墓的把戏,也不知能不能瞒过她。若乌塔芬娜再度起疑,皇上恐怕就危险了。”
被寒辰煜这么一说,冰蝶好不容易松懈的精神再度紧绷起来,她蹙眉盯着远方,眉心间全是担忧。寒辰煜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虽然不是滋味,却笑道:“所以啊,洛冰蝶,永远不要和皇上斗心计。”
冰蝶听了一愣,眨着眼睛。
“你可还记得夜曦长公主寒月?皇上借今日兰妃生辰,与寒月皇姊预谋好了,让她模仿你的声音。乌塔芬娜昨夜恰好看见了你躺在灵柩里的模样,今日皇上又趁热打铁让她知道宫里有个能模仿他人声音的主儿,这才彻底让她没了疑虑。”
冰蝶终于放下心来,却勾起淡淡一笑。他是个好皇帝,是个有谋略有胆识的君王,他衬得起这万里江山。他这样注定是九天之龙的人,不该困囿于这样一个卑微的她。
寒辰煜却似乎打开了话匣子,话唠本质尽显:“洛冰蝶,你昨日对皇兄说了什么,本王可从没见过他伤心成那副样子。”
冰蝶埋下头,眼睛一酸。她昨天,为了让他死心断念,残忍地对他说她恨他,从不曾对他动过情。这恐怕是她这辈子,撒过的最大的谎。
寒辰煜抱胸啧啧叹道:“不过洛冰蝶啊,论演技呢,你比寒月皇姊差了一大截。你觉得皇兄会信你么?”
寒辰煜说话总是这样迂回,吞吞吐吐,不说完便戛然而止,一会儿又是出其不意地转折。比如现在,冰蝶便听得一惊一乍。
“本王虽然不知道你说了什么,但是皇兄伤心归伤心,平静下来后他却跟本王说觉得不对劲,让本王去北荒岭寻你。”
冰蝶睁大了眼睛。
“皇兄他猜到了你是故意骗他,料想你为了永绝后患会自寻死路,便让本王潜伏在北荒岭许久,伺机救下你。”
原来,让寒辰煜来救她,是他的意思……
冰蝶心头一暖,可是旋即又低下了头。
寒辰烨如果知道了她是为了他才那样狠心,又该如何放得下这份无果之恋呢。毕竟,她是不敢再回去了。
寒辰煜看着冰蝶的神情,倏然笑道:“不过,洛冰蝶,不是你不回去,皇上便不会逼着你回去的。这天下是皇上的,他不会坐视自己心爱的女人,被他的弟弟这样带走。”
冰蝶一怔。
“不过依本王看,皇兄这回被你伤得不轻,你这次不想再拖累他不想再回去的决心也甚是坚定,皇兄他恐怕不得不将那件事,告诉你了。”
“那件事?”冰蝶睁大了眼睛。
“就是你……”寒辰煜略一沉吟,旋即笑道,“一直认为皇兄和本王对你有所隐瞒的那件事。皇兄他对本王说,再也忍受不了失去你,决心将一切和盘托出,将你永远留在身边。”
虽然说,寒辰烨这份誓死相随的深情让冰蝶恨感动也很期待,但是……那件事,究竟是什么?
寒辰煜忽然整理好行装,提起剑缓缓转身,在踏出门之前略一驻足:“洛冰蝶,答应本王一个要求。”
冰蝶好不容易恢复了精神,这会儿正研究自己在什么地方,被寒辰煜这陡然严肃深沉的声音惊了一跳,怔怔地点头。
“不论皇兄告诉你什么,都不要怨本王,更不要怨他。皇兄他,真的很爱你。若你认清了自己的心意,这一生,好好地陪着他。他会倾尽天下,去爱你。皇兄看着冰冷狠戾,谋略城府皆是傲人,但是他忍受了多少孤独和痛苦,没有人知道。先皇和三弟的死,备受非议的皇位,不复当年的青梅竹马,他一路走来,未见得比你幸福。你让他重新打开了心,就不要让他再次绝望,可好?”
冰蝶缓缓蹙眉。她明白寒辰烨的苦,也看得见他的真心,只是她太恐惧自己衬不起他枕边人的地位,衬不起陪他并肩天下、共看江山的重任。
寒辰煜说完后,大跨步走了出去。冰蝶忽然觉得这像是诀别,追了出去,却已经不见了寒辰煜的踪影。
良久,对着街头熙熙攘攘的往来行人,空抱嗟叹。
冰蝶研究了很久,只能确定自己现在不在皇宫。
楼下似乎甚是嘈杂,冰蝶恰好肚子饿了,便缓缓下楼。
原来自己是在茶楼中,楼下便是散着清香的茶馆,三三两两的文人墨客在举杯相邀,清脆的瓷器碰撞声让人声细碎的茶馆也有了几分清明。
“姑娘,可要一壶茶?”
冰蝶正四处张望着,一个小二打扮的十四五岁模样的少年笑着走了过来,咧着嘴问道。
冰蝶笑了笑,她不渴,她饿得慌……但是最关键的地方在于,她好像没带钱……
谁跑到棺材里去会带着钱……她当时可是抱了必死之念啊。
看着她尴尬的神色,小二似乎也瞬间明白过来了,正准备走开,却忽然听得一声朗喝:“这位姑娘的茶饭钱,这些可够了?”
小二和冰蝶俱是一愣,只见一个翩翩公子,白衣胜雪,墨发如瀑,面上带着玉色的面具,只露出一对濯黑如夜的眼眸,眸光清冷孤傲。他将沉甸甸的一锭银子放在了小二手中。
小二愣了半晌,终于恍然大悟:“这位姑娘,您坐!小的这就去准备。”
冰蝶却怔怔地杵在原地,周遭的人声鼎沸恍若全都被推远,天地间只余一缕清风,裹挟着那白衣公子沉静的声音,久久不绝。
墨发,白衣,寒剑,面具。
似是当时明月归。
冰蝶全身都在颤抖者,琥珀色的双瞳中尽是不可置信,她怔怔地望着他,颤颤地开口:“白烨?”
那白衣公子扫了她一眼,冰蝶一窒。漆黑深邃的眸,清绝孤寒的光,一切都那么熟悉。是他!是白烨!
冰蝶怔怔地望着面前的人,一面落泪,一面又牵起粲然一笑。
故人仍在,她在这世间,多少还算有了一丝依靠。
可是转念一想,冰蝶又瑟瑟地垂下头,任额前碎发挡去了眸光沉沉。白烨为她赴死,她却发现自己爱上了杀他的仇人。如今的她,又如何面对昔日恩人?
小二高声吆喝着端来了茶水和点心,正准备笑嘻嘻地招呼冰蝶,见两人气氛有些尴尬,便讪讪笑了两声退下了。方才还饥肠辘辘的冰蝶,此刻竟也没了食欲。
倒是白烨冰冷地微微阖眸,兀自坐下:“你不是很饿么?过来吃吧。”
故人熟悉的声音,一声声如蛊惑,致命而剜心。冰蝶缓缓颔首,挪了过去,坐在了他对侧,埋着头搅拌着瓷盏中的茶,看墨绿色的毛尖沉沉浮浮。
白烨看不下去了,将一碟花生推到她面前,语气依旧冰冷,却似有些许嗔怒:“饿了就吃,任何时候都不可糟蹋自己的身体,为师当初是怎么教你的?”
冰蝶一颤,抬眸对上他清冷无暇的眸光。这一声“为师”,让所有时光顷刻倒流。那段无忧无虑的、相伴于裕华地宫的拜师岁月,兴许是她这一声最平静安稳的时光。也难怪当时的自己,会这样依赖白烨。可是如今的她,风雨沉浮,生离死别,什么没见过了?再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天真的孩子,再不是那个一有人对她好便满心依赖的少女。她如今看得懂自己的心思,看得清自己真正的感情。譬如,无论她如何欺骗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寒辰烨差点害死她的师父、她此生的恩人,可是,她却无论如何都那样爱他。
冰蝶伸手取了粒花生,却味同嚼蜡:“师父……你是怎么活下来的……当初我还去过爆炸的那个地方,还看见了你的骸骨……”白烨引燃了身上的炸弹,试图与寒辰烨同归于尽的那一幕,至今记忆犹新。那山河撼动的惊心动魄和生离死别的刻骨铭心,此生都难忘记。
白烨却只冷冷地抬眸:“为师活着回来,你很高兴?”
冰蝶嚼花生的动作一顿,愣愣地看着他。这……是什么情况?冰蝶有些懵,但还是把花生吞下去之后,笑道:“师父没有死,徒儿自然是高兴的。”
毕竟,是给她重生、教她做人的师父,是她今生不能忘却的恩人。
白烨的眸光却陡然黯然,似乎有许多沉痛难言,被隐没在他眼里的黑潭中。
而后,是长久的沉默。冰蝶越吃越觉得气氛尴尬,便胡乱扒了两口便扯起一个笑:“师父,徒儿吃完了。”
白烨也不回应,只冷漠地一阖眸,起身离开。
冰蝶被他今日的态度弄得很是诧异,提起裙裾追了上去,才发现外面下着雨。不密不疏,却丝丝沁凉如骨,是江南的烟雨,将所有悲欢缠绵都写进了骨髓中。冰蝶也忘了追赶白烨,抬头望着天上落下的雨,将整个乾坤染成了江南独有的黛绿色,才意识到,她此刻离皇城,有多遥远。
寒辰烨,你此刻在做什么呢?可还因为我的话语而伤心?或是已经振作精神,在对付那些乱臣贼子?抑或是如七王所说,你会不顾一切地,来寻我回去?
冰蝶怅惘了半晌,长嗟一声,正准备回茶楼里去避雨,却惊觉白烨竟站在了她身边。冰蝶有些错愕:“师父……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洛冰蝶。”白烨忽然冷冷地开口,前所未有的冷漠让冰蝶有些意外,“为师为你出生入死,你也曾说对为师生了情分。如今,你不再是皇城的妃子,为师也逃过死劫,我们二人,该是可以厮守一生的,你说是么?”
冰蝶被他突如其来的这段话惊住,白烨素来淡漠,对情事木讷得很,如今却这样说要与她厮守一生,着实是太令她意外。而且……关键是,她此刻面对白烨,是有些心虚的……从前她错将对白烨的感激和依赖当做了情分,如今却无法自欺欺人,她该怎么面对如今白烨的好……
白烨忽然逼近一步,细碎的烟雨打在他冰冷的玉色面具上,留下一道道清冷的水痕,似是尘封的泪:“洛冰蝶,可是你如今,到底爱谁?”
冰蝶忽然全身一颤,抬起头恐慌地看着他。
“我,还是当今圣上,寒辰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