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后来知道了。他那天回到小院后，苏汝主仆二人已经走了，他有些不满，但又不能说什么，之后就又投入学习的路上了，上已节来的很快，上已节一过，似乎就是上已节了。那天灵虚带他出去要做什么祭祀，实际上就是带他去转春水去了。师徒二人坐在转春水边洗脚洗手，周围也有很多人。灵虚说：“知道吗，这个叫做‘伏戏’。”说完就拿起了水里漂来的一个红枣，塞到了张佑嘴里。张佑赶忙开始嚼，刚嚼几下，身边有一群人就蹦进了水里，溅了他一身水。是一群小孩子，年龄参差不齐，但都大不过张佑的年纪。为首的一个男孩子眼熟，“佑儿！”“昭哥！”张佑兴奋地看见了钱昭。钱昭这时只穿了一条连裆的裤子，露着上身，他将水泼了过来，弹了张佑一身，张佑乐了，也加入了玩水的进程中。就是没下水罢了。
过了一会，张佑才发现，湿漉漉的灵虚铁青着脸，坐在一边看着他。“师傅，抱歉呀。”灵虚拂袖擦擦脸上的水，却发现脸上更湿了，无奈的长叹一口气，看着张佑，最后鬼魅的一笑，说：“去吧，去玩吧。”张佑展眉笑了，脱了衣服跳到水里和钱昭开始玩。玩了一会，大家累了，就坐在水边聊天。这是灵虚已经又不见了踪影，“我最近听说你去做道士了？”钱昭将自己的半臂系好时，问道。张佑答应了，“那你又在做什么？”钱昭想了想，小声说：“我父亲在做小生意，他弄了一个小局，叫些朋友一起打六博。我就打打下手，所以好不容易出来玩的。”
钱昭有人找，又走了，他就一个人往上游去玩。路上不认路，渐渐走到了小山崖上，正奇怪这地方怎么没有人了，是继续走，还是掉头回去，就看见崖上有个人。张佑正奇怪，一见那人开始狂吼起来，就害怕的躲了起来，好奇的继续观望。
那个人大吼了一声，然后就无力的跪在了地上。低着个头，轻声说道：“我哪里错了？哪里！我如此的尽心为民，帮助你，扶持你，从你当年反隋开始，我就一直帮助你，你要钱，我卖了祖田支持你，你要人，我亲自去各村各县招人。当你加入了先皇的队伍，打的每场仗，我都为你出谋划策，可是当我们苦尽甘来，你当上刺史时，是我一直拼了命的帮你平定人心，处理事务。我，有多少年没有回过家乡？我夫人跟人跑了我都之后才知道。我儿子，蠢笨的不行，我要也没工夫管他，我那么尽心，为什么那个狗黄公说什么你都信，信一次就罢了，竟然还有第二次，圣人云：‘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可，咱们是一辈子的君臣，一辈子的朋友呀。”张佑看到那人手里的纸缓缓地滑到了地上。颓废的垂下了头，他身边还有许多酒瓶。张佑只听到那人有长叹一口气，轻轻的吐出了一句话：“我们，是一辈子的朋友呀???????”说完，就一翻身，翻了过去。掉下山了。张佑惊呼一声，望了过去。那人已经结结实实的掉进了水里。
张佑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连忙高呼起来，他收起了地上的那个纸，定睛一看，落款是“韩‘什么’渊”。张佑一想，这人一定是韩临渊，胖儒的父亲了！张佑揣了纸，跑到了崖下，不见人浮起来，水面一片平静。张佑连忙高呼人来，那边有几个人听见了，渐渐地跑了过来。
尸体顺水而下，吓坏了来做伏戏的游人。最后是一个叫傅赧的人将尸体弄了上来。但是当官府的人来到这里，傅赧却消失不见了。张佑有些颤抖的看着这具尸体，湿漉漉的，脸白的煞人。第一个走到韩临渊身边的官府人员是李涵，他深吸一口气，用手探探他的脉搏，然后将头扭过，对着身后的黄廉清摇了摇头。黄廉清望了望韩临渊的身子，叹了口气，身边的李贤冲了过去，被黄廉清抓住了胳膊，黄廉清和李贤一对视，摇摇头，说了什么。李贤听完，一把甩开他的手，冲了过来。但到了李涵旁边，又一刹脚，瞪圆了眼睛。张佑看着那个人的眼睛越来越暗淡，有些不忍的扭过了头。这时候，人群中的灵虚缓缓地踱步而来，他走到了韩临渊尸身的旁边，蹲了下来，将手放在他的额头旁边，开始念什么。张佑本就坐在尸体旁边，看见师傅，就凑了过去。师傅念完，就来了两个人，一人抬脚，一人抬头，将韩临渊的尸体搬走了。
灵虚将手搭在张佑的肩上，有的没的轻轻捏了一下，然后长叹一口气。张佑看看他，有些发抖的将手放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揣着那张纸的地方，也有的没的得捏了一下那张纸。他们还叫了几个将尸体参与打捞的人，但没有叫张佑，所以张佑也就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把纸给舅舅，但他又不想立刻给师傅，于是就一直揣着回了小院。
回到小院后，灵虚给他讲了很多关于生死的事，但最后只说了一句：“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然后就走了。晚上借着昏暗的月光和不知到底在炼什么的丹炉的火光。张佑将那张纸摊开，慢慢地读。但是有些字还是不认识，就只好猜，他不聪明，学了快两年的字了，还没认全，突然好像明白了什么是书到用时方很少。书曰：
“李公：某少时即随君行，今既已三十岁往，臣共君而立于世，乃不知君不信，无论臣之辛。往事不多言，既官，本应共君而治，或言臣误，君且应明，臣守君臣之道，某心寒，几次不信，竟辱臣，奈何黄贼，为人狡邪，不可信。臣今以死明志，愿君明了。某为君友，也应助君，然君今弃某，某也不怨，但求君长。某子思齐为人厚达，望君厚待，莫要黄贼欺。”
张佑有些字不认识，但也照着记了下来。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个很重要。接下来几日，灵虚教他习字时，张佑的认真劲吓到了灵虚，于是灵虚就很认真的教了不少。张佑总觉得再不好好学习，就对不起那个跳了水的人，加上他读他的遗书时那种书到用时方很少的痛苦，也鞭策了他读书。半年后的重阳节时，他就终于能够做到读写顺畅了。清明的时候张佑已经将遗书托给了舅舅，那时他正在斗鸡（和一位叫做杨予的仁兄，但看表情，像是他们就是在斗气，而非斗鸡），张佑将遗书给他时，没有说这是什么，随口邹了一句是山崖上捡到的。舅舅没有在意，拿着他将鸡斗完，才缓缓翻开，一翻开，眼睛就亮了。张佑就轻轻的装作不知道，问是什么意思，舅舅含糊的说是家书。
重阳节时，灵虚终于又将张佑放下了山。这些日子以来，宋岳庭来过几次，但张佑都是好好学习，横下一条心来不去，虽然宋伯伯一走，他就会心痛个三天，但还是忍住了，好好学习。现在下了山，人生一大幸福，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摔了跟头都不管。连跑带跳的跑到了因为逃课，刚被老师打过屁股，一脸怨恨的肖启滦面前。肖启滦见了他，开心的抱了起来，带他回了肖府。家人，聚在一起款待着张佑，肖启滦一进门就将拉到了肖依以前住的地方前面的小亭里，肖依走后，这里就没有什么人了，当个露天的储物处。他端着些吃的，直接将一个蓬饵塞到了他的嘴里，张佑噎得慌的时候，他又哄骗他饮了菊花酒。张佑无辜的看着开怀大笑的肖启滦，再看看那菊花酒，慢慢的问道：“这酒是谁的花呀？”肖启滦看着酒杯，叹了口气，说：“是三年前，一个可爱的女孩给我的。”看着舅舅一脸痴迷，张佑有些不解风情的撇撇嘴，说：“有什么的嘛。”肖启滦最后笑了，说：“阿爷既然喜欢经商，便带回了不少好东西，瞧瞧。”肖启滦指了过去，张又看到标签上写着什么“茱萸酒”、“菊花酒”的。张佑看看那些酒，咽了咽口水，说：“不好喝，我还是吃糕吧。”说完自己往自己嘴里塞了个麻葛糕。
肖启滦往他头上别了朵茱萸，说他漂亮的像个姑娘，张佑觉得赧然，便想将它拔下，但是舅舅却拿住了他的手，叫他不准拿。两个人吃完午饭，就上了南山，登山的人不少，但也不算多，但总算是比以往要人多一点。两个人比赛谁先上去，但到了半山腰就基本都没有了力气，肖启滦开始是碾压型的跑在前面，但到了半山腰就累垮了，坐在地上不动了，等着外甥上来。张佑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时，肖启滦已经越歇越懒了，就说让他继续走，自己待会就反超。张佑就继续走，登高这种事，自然是累人，不过南山风景秀丽，景色优美，望着蔚然而深秀者也。张佑很喜欢跟自然相处，总觉得一切很是亲切，他渐渐地发现自己的脚步越发沉重，但是一切还算是值得。最后跑到了山顶，舅舅都没有追上来，他累得不知所措的忘记了坐下，而是走到了山边眺望。一眼望去，环邱皆山也。但是山外，却看不清楚，只有一片梦幻的水雾。张佑仔细的端详着地势，身边不知何时站了有一个人。那个人双手在身前结成子午印，任由长须随风飘散。突然，那人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对着张佑说：“佑儿，咱们师徒一场，终归还是俗家弟子，你说你想学内家的东西，那你就要拜我为师，先前我说你不会读写，没法学习，其实是叫你多多的感受人间的美好，成为道士后，就不能在肆意嬉闹，你，可否愿意？这南山的顶峰，最是人杰地灵了。”张佑远眺的目光收了回来，对着灵虚说：“师傅，徒儿谨遵教诲。”
重阳日晚起，张佑便为道，法号虚禅子。
那天晚上肖启滦没有攀到山顶，只是在山腰看尽了风景，然后等到了张佑下来，就回了家。黄廉清听闻这件事，说自己其实早就能猜到了，早已写好了度牒。于是，南邱的张佑变成了虚禅。
但生活哪里有什么一帆风顺的概念。因为为道后，他就要跟着灵虚出行了，所以反而去县中的机会多了。但他从那之后，只能裹着一身素朴的道袍，竖着道童的发髻，不能在城中嬉闹了，而是虚心跟在师傅身后，无论是化缘还是祈福，安安静静的瞧着，好好学习。但不免会见到很多小孩从身边嬉闹而过，为首的好像一会是不认识的小孩，一会又变成了没认出他的钱昭。他们一拥而过，师傅总是告诉他妥妥的收着心，不要浮躁。虚禅子一会跟着师傅去那里，一会去这里，就算在小院，也有着典籍供他背诵，生活忙碌，但是虚禅子心里清楚，自己既然选了这条路，有着修仙的梦想，那他就一定要坚持下去。
初冬时，师傅却突然说什么有神灵，就修行去了，还说什么要到开心时，才能回来，但不巧的是，师傅一走，也就几天，得知此消息的宋伯伯就天天给他送东西。虚禅觉得这叫做施舍，所以不算是照顾，应该能让宋伯伯做个道友。但是有时宋伯伯还是会带他出去，貌似因为没了灵虚，反倒是有些猖狂的感觉。
冬天的中旬，来了三个哥哥姐姐，当时他正在写师傅留得寒假作业——抄经书。他们说要找师傅，但看他们问得那么急切的样子，虚禅子也不禁捏了把冷汗。但一听那人的师傅也修道，就也问了问，却反弄得他们觉得自己奇怪，他们很是眼熟，名字也耳熟，应该以前是见过的，但虚禅子没有说什么，就只是静静地跟他们问答。后来宋伯伯来了，他们却又不欢而散，弄得虚禅觉得更加的奇怪了。
后来那几个人也总来，问东问西，但似乎也问烦了以后，就会聊些别的。虚禅倒是很喜欢问他们师傅的事，听着很新奇，他的师傅和他们的师傅修习方法不同，他们的师傅似乎是自然道，而自己的师傅却学的很杂。这也然虚禅有些心虚。几个人中，最爱来这里的是叫当归，他比自己大了两岁，他很喜欢跟自己聊天，打打趣，尤其喜欢侧院书架上的书，那些书因为师傅说是俗气太重，所以不让他多读，尤其是母亲的《诗经》，师傅说：“那些书中，听没听过：‘卫郑风淫’？”但是经过虚禅简略的翻阅，他发现自己的母亲不仅特别喜欢着两国的诗，翻得页数都有些脱落破旧，而且，批注特别的多。
当归似乎很喜欢，每每以等人为由来这里读书，看他喜欢，虚禅就将自己母亲书大方的借给了他，直到有一天，宋岳庭带他出去，他帮着宋伯伯扛了一把哨棒，在他后面走着，进城没走几步，突然一停差点撞到了虚禅，虚禅连忙错开，发现宋伯伯面前站了一个少年，他打量了一下宋伯伯，然后瞪了一眼就走了。男孩子好像是第一次来这里的人的介绍人宋思，宋伯伯看那孩子走远后，嘴中嘟囔着骂了那个男孩，虚禅自然知道什么是非礼勿听，于是不听那些骂人的话。专心的走着，宋伯伯说最近肖老生了病，怎么也算是他的外公，问他去不去看看。虚禅想了想，还是说要去。但一到了门口，却看见一片狼藉，宋伯伯扔下东西，连忙跑了进去，虚禅向着里面瞧了瞧，地上，墙上，角落里，到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碎屑，屋子，树，甚至是屏风，都有所损坏。
虚禅注意不去踩那些已经不堪的东西，他慢慢的沿着肖启滦曾经说的路，走到了肖老的房间，其实他没有见过几次肖老，他总是在做生意，他走到了门口，半掩着的门里，有几个人正在里面。他将头探了进去，和肖夫人憔悴的脸正好对视了。
肖夫人将嘴半张，又渐渐的合上了。没有说话。虚禅推开了门，光从门缝中照了过去，屋里显得亮了一些。接着，他也就看见了裹着头的舅舅肖启滦，正坐在床边，床上躺着一位老先生，看上去病歪歪的。他又走近一步，就看到了屋里的全景。那个是和当归是来找自己的人，叫白芷，正在把肖老的脉，看着舅舅眼中心如死灰的眼神，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难道外公真的已经病入膏盲？等白芷说完话，她也面如死灰的道别，虚禅一闪身，躲到了门后，白芷走后，虚禅才将头再一次探出，舅舅再看见他前的一瞬间，他的眼中的失望闪了一下，变成了强作镇定的表情。肖夫人走了过来，将虚禅包住，一顿痛哭。虚禅轻轻地去将她眼上的泪水抹掉，轻唤了一声：“外婆，外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