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歌舞团来茅草镇演出。李大妈家也热闹了。吃完晚饭,儿子、媳妇、女儿、女婿都来到李大妈跟前,这个热乎乎地喊妈,那个甜滋滋地叫娘,要李大妈一起去看演出。可李大妈笑笑说:“我喜欢看的是越剧,那唱唱跳跳的歌舞,我不看。你们自己去吧。”其实,四个人也晓得,李大妈对“嘭嚓嚓,嘭嚓嚓”这些东西,一听就浑身起鸡皮疙瘩,所以也不再勉强。但他们没有马上出门,而是相互交换了一下眼色,然后齐整整地来到老人面前。儿子首先满面堆笑地丢过来一件衣服,说:“妈,你给我洗一洗,我明天要穿。”
媳妇笑眯眯地递过来一条裤子,说:“娘,你给我烫一烫,我明天要换。”
女儿、女婿也不甘示弱,这个皮鞋要擦油,那个大衣要缀扣。这一切,李大妈全都笑嘻嘻地一一答应。他们这才拖儿带女地出了门。
屋里只剩下李大妈一个人了。她突然变得紧张起来,先朝门外左右一看,连忙把门关紧,随后衣袖一卷,飞快地洗碗、刷锅、抹桌、揩凳……平时需要一个小时干的杂活,她只用十分钟就统统完成了。接着,又把儿子他们留下的衣服、裤子、皮鞋、大衣一抱,“噔噔噔”地奔上楼梯,推开房门,“呼”地一下,把手里的东西统统抛到一旁的椅子上。然后她奔到床前,铺开棉被,又往中间塞进了几件衣服和一个枕头,乍一看,仿佛一个人睡着。做好这些后,她又从箱子里翻出一件大衣,穿到身上,再翻出一条围巾,先从头顶包下来,再在脖子上绕了两圈,围得只剩下两只眼睛。随即又关了门,一阵风似的下了楼,悄悄地把大门拉开一条缝,伸出脑袋,左一看,右一瞧,见四下无人,才闪身出了大门。
她出门后,简直像一个幽灵,低着头,拱着手,东一窜,西一闪,飞快地走在路灯照不着的弄堂暗处。那模样,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真像一个被追捕的逃犯!
李大妈这样闪过了三条大街、七条弄堂,来到了一座黑漆漆的小平房前。她先在小平房四周转了一圈,见六个窗户五个黑着,只有靠东头的一个亮着灯,便飞快地跨上台阶,举起手哆哆嗦嗦地叩响了门:“笃、笃、笃……”
一会儿,门开了,出来个六十来岁的老头。老头见了李大妈,“啊”的一声,正要开口,李大妈一伸手堵住了他的嘴巴,然后一闪身进了屋,“嘎”的一声关上了门。
这是怎么回事呢?李大妈到底是来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如此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呢?事出有因,真是一言难尽。
李大妈年轻守寡,已有近三十年。她的丈夫是在一次火灾抢险中以身殉职的。他做了英雄,却给李大妈留下了一对牙牙学语的儿女和一个卧床不起的婆婆。那时候,李大妈还是李大嫂,才二十八岁年纪,她年轻漂亮,风韵犹存。不少年轻人都追求她,愿与她合力并肩,挑起这副家庭重担。其中有一位,便是眼下这个林德贵。可是,有关领导说李大妈的丈夫死得比泰山还重,李大妈是英雄的妻子,应该活得对得起英雄,不要让英雄在九泉之下合不上眼,放不下心。对那些追求过李大妈的人,更是训了又训,批了又批,说他们心存邪念,图谋不轨,禽兽不如,应该千刀万剐!林德贵往李大妈家多跑了几趟,竟被拉去斗了一顿,还在李大妈丈夫的遗像前罚跪一天。从此,李大妈成了“高压线”,无人敢碰了。李大妈更是不敢有三心二意,一个人苦苦地照料着儿女和婆婆。当然,领导上也算对得起她,从过去评“学雷锋好榜样”,到如今树“精神文明标兵”,年年都有李大妈的大红镜框。这满墙镜框,简直成了李大妈守寡三十年的一座贞节牌坊。
这几年,情况悄悄地起了变化。一是婆婆去世,儿女长大,他们都有了自己的天地,李大妈一下子觉得空落落地孤独起来;二是老年人的婚姻问题竟然也有人重视了,有的地方,还办了老年婚姻介绍所,这使得李大妈好一阵心动神摇;更重要的一点是,她觉得对不起林德贵,这位痴情的汉子,竟然一直没有结婚,后来领养了一个儿子,现在也已长大成家了。老人年过花甲,心力不支,却无人对他知冷知热。在一个偶然的机会,李大妈与他见面了,两人相对无言,百感交集,潸然泪下。后来经过几次接触,两人渐渐动了心思……
可是,事情刚起头,就被李大妈的儿女们发现了。他们经过一番商议,齐整整地站到李大妈面前,用最得体的语言,最诚挚的感情,最温柔的方式,对李大妈展开了轮番进攻——
儿子说:“妈妈啊妈妈,你为我们苦了大半辈子,现在刚到享福的时候。你要是……要是……叫我们怎么对得起你啊?”
媳妇说:“娘啊娘,一定是我们待你不好。有啥不舒心,你骂也可以,打也可以。媳妇虽说是外来人,在你这样的婆婆面前,挨几下打也愿意。可你千万……千万……”
女儿说:“我的好妈妈,你几十年都熬过来了,如今都快六十岁了,要是再……再……叫我们怎么还有脸走出去见人哟!”
女婿是高水平,他说:“我说你们都是听见风,就是雨,得了神经过敏症。我是绝对不相信妈会去动那种心思的。看着这满墙的镜框,谁愿意人不做做鬼?妈,你说是吗?”
李大妈听着这些话,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眼泪直往肚子里流。
从此以后,李大妈就处在儿女们的严密监视下了。她的儿女们从自己的恋爱中得出经验:谈情说爱,“摩擦生电”。为防事态进一步发展,必须阻止母亲与林德贵再有往来。他们同林德贵的儿子结成了“统一战线”,各自管好自己的爹娘。他们更是暗中排了个值日表,单日一三五七九,儿子媳妇负责;双日二四六八十,女儿女婿值班。分工包干,责任到人。
今天晚上,她的儿女们总以为丢下一大堆杂务,就可以把她困在家里两三个小时了。谁知她却见缝插针,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林德贵家里来了。
李大妈刚才一路走来,屏声静气,提心吊胆,神经绷得比上箭的弦还紧。她一进林德贵的家门,足足在大门上靠了五分钟,才缓过一口气来。然后跟林德贵进了房间。事情很凑巧,林德贵的儿子媳妇也看演出去了。他们在房间里对面坐下后,未曾开言,眼泪先流出来了。
青年人都知道,谈恋爱的时候时间过得特别快。别以为老年人就无情可谈,无爱可说,他们有时候也是情意缠绵的。更何况李大妈与林德贵已经好长时间没有见过面了,今天一见面,他们有多少话要说啊,这一说,就把时间给忘了。他们正在商量着以后怎么办,大门被“嘎”一声推开,紧接着是林德贵儿子的喊声:“爸爸,你还没有睡吗?”原来是他与妻子看完歌舞回来了。
这一下,使李大妈和林德贵霎时僵住了,林德贵与他儿子的房间只隔着一道板壁,相互的咳嗽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可怜李大妈刚才来的时候被冷风一吹,嗓子眼里痒痒的,但她哪里还敢咳嗽!她用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嘴唇,又用围巾紧紧地捂住嘴巴,不让自己透出一丝儿声音,脸被憋得一阵青,一阵白。而隔壁林德贵的儿子、媳妇,这时候还在嘻嘻哈哈地调笑嬉闹,接着又开了录音机,“嘭嚓嚓,嘭嚓嚓”地跳起舞来。那节奏感极强的乐曲,震得板壁都幸福地颤动。李大妈与林德贵触景生情,不由得鼻子发酸,眼眶发涩,淌下泪来。
李大妈心里怦怦直跳,她觉得自己再也不能这样坐下去了。因为儿子、女儿们看戏回家后,要是发现了她的“空城计”,一定会怀疑她跑到林德贵这里来的。如果再找上门来,那事情就会闹得难以收拾。想到这里,她一阵哆嗦,连忙脱下鞋子,轻手轻脚地摸到离板壁远些的墙角落。林德贵连忙凑了过去,两个人咬了一阵耳朵。这时候,隔壁林德贵儿子的录音机“嘭嚓嚓,嘭嚓嚓”地正响,他们就在这声音的掩护下,拉灭电灯,悄悄地出了门。
事情就这么巧,李大妈和林德贵前脚刚走,李大妈的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就风风火火地寻到林德贵家里来了。他们刚才看歌舞回家,一人一声亲亲热热地喊“妈”,但不见回音,引起了警觉。跑进房间一掀被头,发现了“庐山真面目”,便一个个都捶胸顿足了,他们断定李大妈一定是找林德贵来了。
他们先叫出林德贵的儿子,把情况如此这般地一说。林德贵的儿子因为刚才看戏回来喊过一声“爸爸”,林德贵还应过一声,他就说,他爸爸是在房间里的。李大妈的儿女们就让他叫出来问问。结果连叫几声,不见回音。于是他奔进房间,拉亮电灯,一掀被头,也呆了。李大妈的儿女看到这如出一辙的“空城计”,气得差点儿昏倒,连声叹道:“哎呀,他们肯定是在一起了!”当下,两方的六个人,兵分三路,打着手电筒,追寻出去。
再说李大妈,本来想到一个亲戚家躲避一时,谁知寻到那位亲戚的住处,又碰上铁将军把门,全家都出远门去了。他俩没有办法,只得折回身来。但此时回家,似觉不妥。镇西有个公园,他们走了进去,想到里面再商量商量办法。
殊不知他们这一去,正好走进了包围圈。双方的儿女们正打着手电筒,在公园里搜索。前一路,后一路,旁一路,包围圈在渐渐缩小,吓得李大妈与林德贵一下慌了手脚。而儿女们的手电光越逼越近。他们连连往暗处退去,冷不防看到一旁横放着几根油桶粗的自来水涵管。李大妈急中生智,拉着林德贵,趴下身子,双双钻了进去。
李大妈与林德贵的儿女们在这公园里三面包抄,一草一木也不曾在眼前放过。这座公园,背山临水,清幽静寂。每天晚上都有数十对恋人到这里来谈情说爱。这天晚上,他们竟也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劫难。那六员“大将”,晃着手电筒,横冲直撞,不管一对对的青年男女们在树影下密谈,在草地上依偎,他们都要在人家脸上照上几下子。其中有一对青年男女,正在一棵玉兰树下紧紧拥抱、亲吻,李大妈的儿子用手电筒直对他们晃,并绕着圈圈照,非要看清这对恋人的面孔不可。这对恋人终于忍无可忍,一下转过身子,吼叫道:“你这个家伙是人还是畜生?还有没有一点儿道德?”李大妈的儿子连声道歉:“啊,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在找……找……”那人问:“你找什么?”李大妈的儿子心里一急说:“找……找……找一对老流氓。”那人吓了一大跳:“什么,老流氓?”李大妈的儿子顺水推舟地说:“对,一对老流氓!女的六十多岁,男的六十多岁,你们有没有看到过?”
这些话被躲在自来水涵管里的李大妈和林德贵听得一清二楚。他们羞得满脸通红,真恨不得在涵管里一头撞死算了。
紧接着,追寻李大妈和林德贵的三路兵马会合到这里。下一步怎么办?李大妈的儿子提议,大家坐下来商量一下再说。就一列横队,在一根涵管上坐下来了。这根涵管里面正好钻着李大妈和林德贵。
李大妈的儿子先开口说:“今天晚上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深刻的教训。今后再也不能发生这样的事了,我们应该时时提高警惕。”
他妻子马上打断他的话头说:“提高警惕顶个屁用!我早就说过了,暗中监视是不行的,还是当面锣对面鼓,爽爽快快来一场好。你们又怕她受不了。嘿,怕她受不了,到时候你们就受得了?五六十岁的娘嫁丈夫,看你们的脸孔往哪里放?”
女儿又说:“也怪这几年的新花样多,反封建,反封建,反得老太婆都心思这么活。”
女婿说:“怨天怨地有什么用?还是快刀斩乱麻,想想以后怎么办?我与嫂子是外来人,拿主意总是要靠你们亲生子女的。”
李大妈的儿子马上说:“我们之间千万别分里外了。还是团结一致,共同对‘敌’。”天哪,都把自己的亲娘当作“敌人”了!
这时候,林德贵的儿子站起来说:“我们还是黄牛角、水牛角,各管各吧!我保证,从明天起,我绝不让我的爸爸再乱说乱动。”
李大妈的儿子袖子一挽,马上接口说:“娘的,我们四个人,要文有文,要武有武,还怕治不了一个老太婆!”
接下去,两支队伍六个人,一齐站起来,在自来水涵管上重重地蹬了几脚,似乎下定了决心。然后分道扬镳,各自回家安排自己的“战斗部署”去了。
那么,这时候的李大妈和林德贵有些什么反应呢?不知道。我们只知道他们第二天都没有回到各自的家里,而且至今也没有回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