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同跂履夜霜,好不轻静。
但见明月当空,穹寥静寂,天风消于所无,群星匿于天河,宛如大和尚所说的“天音归匿,隐于群星。”
他不禁为那腹中子女欣慰天意。
晨时早早起来,便携西门登堂礼拜。轻拭房门进屋,但见屋堂静洁,空空如也,哪里还有和尚踪迹?
真是似来未来,似去未去。似醒似梦。
西门诧异。
黄因同这才告述她和尚已经离开白马寺,云游路过,想是早已云游塞外去了。
西门凄婉,眉间溅出伤感。
黄因同戏言:
“天音归匿,隐于群星。大和尚路过而来,过路而去,如足履霜迹,霜履夜痕,从来处来,到去处去,何生挂碍。阿弥陀佛!”
西门这才破凄楚而笑。只说但等孩儿出生,定教其听得天音,会得神曲。
夫妇两个将礼献的佛香虔诚续上,又往大和尚定坐的位几处如礼菩萨般拜了三拜。
这才于檀香炉边发现个绢绫裹着的经卷。
小心着打开一看,皆是符化的梵文。
而在凤凰学宫与风同梧晚岁内学的文字,恰恰就是天下别无二致的梵文。
风同梧撂下凤凰学宫,游处白马寺,莫非也与参验寺中的梵语经文有些关系?不了参真经真文,料想也不会一念成悟,未入一日佛门,却以佛验圆寂古寺,莫非这就是是“教外别传”?
黄因同拜书在手,如见真佛。
释页之际,却见一便偈露出。
上偈:“逢书不往心上去,知音却在梧桐树。”
下偈:“声去梧桐成落雨,心印红书白雪来。”
上下两偈,互文反意,不知所云。但参那书上文字,似在释阐乐理,但又似在书天文。
黄因同当下美妙,只是似懂非懂。慧智之缘,还等缘来证验。且先记偈于心吧。
大和尚隐影远迹。很快西门便临盆在喜。产出一个灵光精神的婴儿。
黄因同和西门只若好不欢喜。
真是:天地有灵渡,乐在此生时。
婴儿产时,天幕间下些零丁唱音的小雨。很快光出红尘,夜天澄明。真个是“天音归匿,隐于群星”。
西门只若嘻叫“雨童”,而黄因同则自戏其为“音童”。
无论名何,但见婴儿姑射神容,真是欢喜万般,万般欢喜。
夫妇俩耐心照护,只等孩子稍成,便带到凤凰山上去。承学宫前业,以慰师愿。
不了,这孩童还未过半岁。这一日,黄家大滩里却游来些举方的学子。
先后就有十数来个。皆说游学凤凰学宫,但学门暗弱,宫学已经无人,经不了大学问,都知凤凰学宫出了个能解六朝棋局的先生,前后打听,才得知会解棋的先生已经归隐故里,这故里不就在黄家大滩吗?
于是,学子们心有不甘,天下学问尚未承传,先生怎么就早早归隐了呢?叩请会解棋的先生出山,以知天的学问,匡扶后学,言罢,纷纷跪到了黄家门庭,先生不解学问,学生们就不起来。
直把黄因同弄得个哭笑不得。
但深知游学者艰辛。
自己三四青春之际,不也艰苦着往金陵求学吗?不想金陵学问迂古不化,执妄空谈,才使他弃下学车,独步昙花寺,游赏毕月湖,最终会得西门,并暗助她解了六朝棋局吗?
触情生情,黄因同岂能轻拒这些赤诚的游子。
又听他们从凤凰山上弃学下来,若不再尽学门教授的天理,怕是学宫之名被讹化传污,就算自己上山,也怕是无人再愿来学了。
就凭了维护这天下第一学宫之名,他也要礼待这些学子。
黄因同嘱咐家人先着饭食招待诸游生,然后,再慰其心愿,告诉他们在此为学的心得。
不了,游生们偏不起来。不受会解棋的先生礼拜,诚心收了他们,他们就是饿死在地,也不受此嗟来之食。
这下可让黄因同为难了。
学宫之人无所不知,那会解棋的先生当是西门只若。
学子们离宫而来,显然是冲着会解棋的西门先生来的。
岂识相他?
黄因同诙笑自谑,直奔厢间,请西门先生出屋收徒,不然,家里要出饿死人的名声了。
西门只若瞪了他一眼,直说他真坏。婴儿待乳,岂可早风寒出屋?还是代为应话,只说先生病恙,权且由先生的大弟子代师先收授他们吧!
黄因同直笑得不可自己。果依了她言。来到中庭,向诸学子道,先生闰恙卧床,身不能起,特令真传弟子黄因同代为收授。等病体无恙了,再行拜师之礼。
那些游子,虽然跪倒门庭,可早就慌饿难耐了。听出此言,岂还执妄。纷纷叩头起立,鱼贯着便入到内堂,填肚子去了。
黄因同随到后面直摇头。此方游教,看来是出不了真人。没有真人焉能出了真正学问?
但再见学生人个个友善,不是劣徒,当然也善喜他们。心想,得教授他们些可以游性自适,自由无碍的学问了。不然,让这伙闯荡到世上,单是执念高求,眼高手低,目空一切,不肯实际,也怕是贻误世学。
因此,他又暗下了教诲他们的心念。
待这些从学宫弃学的游生吃罢饭斋。黄因同便以西门先生命提的口气,先问他们为何要学?
这一问,倒把这群游生给问懵懂了。
为何要学?
他们可是没有想过。都只当有了学问便可官冕治方。可这等俗见,岂可在会解棋的高明先生这里陈应。
黄因同知道他们娇情。只说,先生让他们先想通了为何要学这件事情后,再来内堂听授。
众游生皆垂首出屋。或到院庭,或到屋后,或到渠塘,或到柳沟,纷纷冥望去思。
黄家内外的人,直在庭里庭外大观风景。这些求学的人怎么个个精神凝碍,如患神痴。真是一群怪人。
而黄因同倒因此心喜。看来,这些游生逃离学宫,的确是些好学好思之人。他们只是没有被领上会思能思要思之途而已。
当晚众游生聚集明堂。黄因同秉烛观望,但听为学为何之说。
众皆静沉。
这倒是学宫素来景气。
但他们既然离宫弃学,当有过当的为举才对。现在,却个个翘首以待,依旧是免不了学宫的旧习。如此开学,只会育养出听令是从的庸奴。这种学气,就算培养出懂得天文历算的上师,也终平庸为虐,麻木不仁,无有担当天地的胆心气魄。
这是他素厌的平庸之恶。
黄因同不怕人之才智是劣是浅,只是要遇到言出率然情性的真人。
寂坐了许久,才有一年龄稍大的相生,起声便谓:“为学但为老母。”
此语一出,倒使寂静在处的众游生一片哗然。
那老相生显得愚拙,众皆哗然,倒把自己搞得个尴尬窘迫。立在那里不知所从。
黄因同倒为其敦实的真性留出了悦赏。
见这些游生不明实真,反佐嘲笑。不禁为其解起了氛围。他说,
“为学当为老母,继堂有望,精神在愉。此为孝道。为学当为治世,匡扶乱正,是为政道。学问旨天,为学旨地。既为人学,亦为天学。天学则神,人学则明。神则应命,明则澄心。澄心见万物,应命便安静。万物是文,安静是诗。诗令天语,文会物理。听天语则无离无迷。会物理则不恐不怖。无离无迷则随化,不恐不怖则坦然。随化处天,坦然面世。如此,才有学有问,虽劬劳艰辛,但人天相悦,大美充实。”
这通教理确实令众口鸦闭。
虽然还不是黄因同自己受享的为学精神,但也超拔脱俗,绝世独立。
黄因同一面是解辞,一在也是诱导。
众游皆暗谓,虽然未能谋面会解棋的西门先生。但西门先生委派的这个大弟子,确实论言非凡。能从为学是为老母的哗然解颐中串通天地诗文之理,确实历害。
不禁间,个个寂惑的神情都聚起了光泽,似乎晦暗当中被那烁亮的道辞澄亮了。
为学日道,万般当中便无万般,纷杂之处当无纷杂。黄因同的确开启了他们务实担当,亦可开显境界的心界与目光。
单这一说,已经足见会解棋的西门先生高识大见,否则怎会连个弟子都能陈表出如此通彻的学问。
看来寻到这里真是寻对了。
黄因同开明启智,自是要安静了他们浮燥掠美的动心。
事实上,这也并不是他为学探问的方式。
他到凤凰山,事实并非得风同梧如此紧张咬牙的传说。
风先生素不发问。而是有问同思,平愿交付,或是指点,或是静穆。让问题成为问题,同时又让问题消于问题。量处如海,心澄如灯。信天游指,以梦为马。真是不可以儒以道以释量度。所以,风先生到底精通哪门学问,确实不好量及,但若不通晓世间之学,那也是浅庸的观望。
众游生皆信誓旦旦,会领妙要之时,突然站出个形容蓬槁的相生。
原来也是从凤凰学宫游下来的一个生学弟子。
不修边幅,独晴单向,素不与人言语。众游生只当他是掠野的顽生,大不理会他的形态。
黄因同一番教理,可谓通彻。
岂料,这形幅不修的后生,突然纵天狂笑:
“我以为凤凰学宫遗学在世会有拔粹,原来也是一番酸腐恶臭。”
此语一出,游生皆惊。
黄因同也是惊讶深喜。
他好久没有听到过如此颠狂的语气了。
学问如何且不说,而气傲洪波,却是丽境星河。
“何出此说?为学又何?”
黄因同讶疑欲问。
不过,在问之前,屋堂之内,却现出了西门只若,她望着那颠狂无礼的后生,突问:
“先生何谓?”
“颜因古!”
屋堂登时鸦寂。
真正的会解棋的先生出来了!
她比想像中的更美,亦更神秘。
原来,所谓先生竟然是个神清气洁的出世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