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人几乎是被一股不知何来的声音叫醒的。
“为何偷书?”
那问声不辨男女。
高如传来穹顶,低如涌来江河。声虽不锐,但却直触心灵。音虽不高,但却深浑颤耳。
十八人被这突然的音声瞬间惊醒,一阵惊惑直刺眼底。
那音声似佛非佛,似魔非魔。既像来自梵天净土,又似来自阴冷地狱。既像是问理,又像是咒难。是人是鬼,是仙是妖,是真是幻,分不清楚。
十八人个个惕怵惊悚,汗毛直坚,又似易换仙境,缥缥缈缈。只是先前的饥饿穷困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诡异音声到底来自哪里?
十八人滚出耳朵左尋右寻,那音声似从殿上菩萨肚脐中发出。
这石殿己沉于地极,冷殿之上无物无人,可这声音是谁发出的呢?
莫非就是突然显灵的地藏菩萨?
十八人早被反复生发的奇曲难处罚没了心志,折损了体腹,身心迷离,筋骨疲惫。
整个人坠到这暗冷的地石当中,早就恍然若梦,如隔生死。
现于这寂暗当中突然传出问声。但不知是还阳魂在世,证了心声?还是被梦魇缠魄,入到地狱?
阳世也罢,地狱也好,既然连鬼门关都闯了,又何惧这冥暗的迫问,就是死,也当死个明白才是。
既问“为何偷书?”,何不辩明冤情被渡出这婆娑地狱?
于是,你一言我一语,把“胡僧盗书”,“皇帝要书杀寺”,“方丈法座呵其寻经”,一路西来,差点魂断风雪天山,后于冰壑当中探遇“狼迹”,才发现了个通往石殿的深洞,不了却在地藏佛菩萨殿前看到了法寺的“经书”的经过实切描述了一遍。
“这哪里是偷啊?分明是要取回原物,免了法寺的杀灾。”
众人述完,地室一片静寂。
哪里像是问音而答,倒像是被那迷香晕转了自言自语。
正玄惑间,那音声又来:
“何以见得此书就是那书,那书就是此书呢?”
这回倒听得清晰,音声果是从佛身佛脐中发出的。
真个是佛菩萨显灵显圣了呀?!
“对呀!怎么就能断得此书便是那书,那书便是此书?”
十八人也仅从书封上猜断而已,要辨真假,还归是否,应该据实而判,仅从那书封上定断,就没有想过万一拿本假的回去了呢?
那胡僧当日不就以假书骗过了他们吗?
可如何据实呢?
这十八个人日夜守书,可是从来没有翻过那书中内容,就算是翻,也都目不识丁,更何况那是蝇迹胡文呢?
这真与假,到底凭什么去算呢?
万一再弄本假的回去,被彻底杀头不说,而且还惹天下耻笑。
这佛语一问,可让这十八个有了股被灌了顶的清醒。同时也愈加糊涂,愈发迷茫了。那迷茫倒不是迷路,而是反向内心的自迷。那糊涂不是糊涂于物事,而是被糊涂于真相。
这真假何出?
万一当初被皇帝请进法门寺的就是一本假书了呢?
如果说被皇帝一开始请入的就是假的,那么猜定胡僧盗书本身就有问题,说不定那胡僧信手翻了几页,便说奥义难懂,真又放回去了呢?
如若真是这样,胡僧不就落了个最大的冤枉吗?
十八人想到此处,可是个个冷汗透背。
事发前怎么就没参到此理呢?
事发后怎么就没辨个清楚?
阿弥陀佛!真是佛能真容,几于事端,明于毫末,真如澄澈,一丝不苟。
这不问不知道,一问吓一跳。
众僧皆犯难了。
可事已至此,纵撞破南墙,也难回头了。当景之下,惟有找出那个胡僧才能还明真相,查出个实由?
正窃惑间,不了佛肚子里又抛出了问。
“胡僧何容?”
众僧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只说饭不素斋,言不汉话,习不似禅,满身胡骚,叽里呱啦。
众僧哄嗡一处,说了个非常,可就是描不出个切实的长相来。
明明十八人都见了,可就是说不出他是谁。
要辨胡僧他是谁,除非胡僧在眼前。
众人你言我语,犯难成了一团。
末了,似把那佛菩萨也搞笑了,但闻一声笑音:
“既然难识真面目,焉知胡僧非汉僧?”
对呀!会盗的汉僧假扮胡僧也未必。
何必曰僧,一般的大盗骗装了和尚来盗书也未必。
这下可真把十八人彻底弄糊涂了。
这大糊涂,可真是点着了个大明白。
这一路翻山越岭,穿过荒原戈壁,不畏艰险,踏入胡地,说不定,此地本非来去处。一开始便就离错了道儿呢?
“既然不知来与去,自有花香惹烦恼。”
声说间,又一股风尘花香暗中飘来。
真是:“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这到底是一股什么香?又到底是一种什么花?
花香散顶而过,世景瞬间缥缈。
这十八人还没来得及去分辨清楚,就飘飘然陷于梦迷中去了。